官家主義的創新 (北京)余世存 到清華科技園看朋友,在大堂裡看到印製精美的《園區報》,隨手一翻,看到「海龜」 為主的科技公司活動,報紙報道了該公司的一次晚會。整版的文字圖片,充滿著好學生、乖 孩子式的「喜慶氣息」。晚會分幾大主題,每一主題都用紅軍、八路軍、解放軍的標籤式歌 曲表達,跟公司的創業史對應,「南昌起義」、「長征之歌」、「紅軍不怕遠征難」、「三 大紀律八項注意」……報道說:「晚會在……歌聲中圓滿結束!」 我掃視到最後一句話,抬頭看了一眼美輪美奐的大廈大堂,又看了一眼報紙上「海龜」 的時裝、眼鏡,確認這是高科技的地方。再看「海龜」們的照片,公司總裁帶著員工們的圖 片,跟領導人視察的情景一樣。如果海龜總裁的身材不那麼胖,他跟員工在一起的人物關係 形態,則讓人想到我國畫家們畫毛委員在井崗山時的畫面。 老闆和員工能結成如此的生活和工作關係,報道、攝影能「正搞」成如此中國特色。一 切都讓人聯想,讓人歎服。 惡搞雖然讓人開懷,但聽說被禁止了。祇有正搞才能創新出如此令人驚奇歎服的中國生 活和中國事業。當超女十強賽以八榮八恥的歌曲開場時,我們不得不感歎這個國家正搞的創 新力量。 朋友是正搞建築設計的。我們談到了他的工作,他說我國的建築師們最讓外國同行羨慕 的是,外國同行幾乎沒什麼舞台可以施展,我國的建築師們卻可以在「拆了」(China)上 面設計最新最美的東東。我們「拆了」全世界的建築理念和建築風格,我們拿來拆建了全世 界的建築理念和建築風格,我們的所謂發展進步幾乎是世界建築博物展。朋友說,談論行業 的腐敗已經沒有意義,他對建築的惡俗已經沒有悲憤,倒是對其中關聯的社會問題,要麼心 碎,要麼司空見慣地麻木。 朋友說,這幾年他承攬了不少地方政府的工程,走遍全國各地。最有印象的是大大小小 的政府機關大樓有一種「家族相似」特性,比如一般平地起高台,有高台階,有立柱,讓外 人站在門口有一種仰視感……這還不算最出格的,最搞笑的事是,各地大大小小的官員似乎 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是一家子,是一個家族的。他們太相似了,穿西裝,穿短袖襯衫,穿 皮鞋,幾十萬上百萬千萬吃出的身材似乎比服裝更像是從流水線上生產出來的,手裡多挾帶 一手包或公文包也似乎是同一廠家生產的,他們走路的姿勢、神態是一樣的,他們的長相也 是一樣……要是能把全國各地的官員的照片放在一起,就那麼隨意地放在一起,不需要多少 語言,人們就能明白生產出這麼龐大人群的國家多麼值得留意,當然,這麼隨意地放在一起 可能是一種「惡搞」。朋友的話讓我想起我的「流氓人種學」來了。 朋友從政治建築學說到了官相官態,說到了官話。他說,無論我們怎麼否認貶低它,這 是一個事實:祇有官人、官商、官學才是可以存在的,才可以活得繁榮的。以前人們認定這 是一種黨文化,從毛澤東開始,就以為不好的現象都是黨八股造成的,今天我們明白,在黨 文化之上,更有一個官的幽靈無處不在。說到底,當人們嘲笑黨文化時,官家主義堂而皇之 在全國各地生根發芽。這是我們骨子裡的勢利、卑賤、依附。傳統王朝時代,人們早已說破 了這種秘密,「以法為教,以吏為師。」所以,今天他們還能搞一搞建築,還能搞一搞設計, 是因為官員有興趣,官員要搞,官員允許他們搞。 我在去年給吳思先生獲「自由寫作獎」的授獎辭中說:「中國大陸的寫作者,多跟官學、 專制的體制及其生活方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種宿命對中國的寫作者構成了持久的挑戰, 這種專制甚至能夠把那些最具有個人性的作家、最具有自由傾向的學者收編國有,徵用為政 教合一下的學術文化的裝飾品,如巴金先生、費孝通先生、馮友蘭先生等都曾如是。」這其 實跟吳思先生的「官家主義」是一個意思。有不少人注意到這個事實,當陳寅恪先生孤獨地 研究他的「再生緣」、祇能憑記憶或托人找相關材料時,郭沫若先生可以動用一國之力把 《再生緣》的各種材料拿到他的案頭來研究。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在於可以集中力量辦幾件大 事,官家辦這種大事的歷史更是源遠流長。十大建築也好,旗幟性科學家也好,「國突」專 家學者也好,政協作家也好,人生有盡,典型無窮,榜樣的力量也是無窮的。 官學也是學,它是一門學問。這種學問對於官家主義盛行的大陸意義非同小可。雖然它 離文明的人性提升之路相距甚遠,在罪與苦的社會裡,它的個人救贖也遙遙無期;但它卻可 以活人養人。胡喬木臨終前希望把某些詩文歸於自己個人名下,他在官場混了一輩子,居然 忘了官家比在官家混的個人要大得多,除非他確實表現了自己要高於大於官家,那些詩文才 會在歲月的淘洗中顯影出「胡喬木」三個字來。 這種官家主義治學堵塞了一切創新之路,已經有人在驚呼民間知識生產創新力量在當代 的萎縮了。因為民間在相當程度上成為官家的一個副本,是對官家的拙劣的叛逆或募仿。 「這種政教合一的黨文化或體制文化對人性的侮辱和損害,使得這些寫作者們大多成為犧牲, 難以進入人類文明構築的寫作傳統的殿堂,難以展示人性的高貴美好,難以推動我們中國人 生命的自我完善。」這也是中外大哲困惑不已的漢語言的生命力問題,生存的事實一旦向漢 語言轉換,就會失真失重。其實哲人們忘記了,這是官家作威作福的結果,也是漢語自動向 官家低頭的結果。 不用說,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屬於官家的。一切新生事物當然也屬於官家的,一切的創 新首先也是官家的,其次也是官家恩賜而來的。沒有官家,人們的一切也難以為繼。這就是 為什麼市場一旦有假冒偽劣,人們首先想到求助官家嚴打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麼超女也才能 超下去的原因,這就是為什麼「海龜」們也能自然而然地向官話官相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