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蕭軍崇毛 (北京)宋嵩 1976年10 月19日,毛澤東逝世不久,作家蕭軍寫了兩首詩: 毛澤東主席逝世有感 一 萬眾同悲隕大星,古今中外擬何從?一生繼志拯中國,天地為心濟世窮。 八億黎庶活化雨,千章古木挹春風。諄諄遺教篇章在,涕淚拋將讀大經。 二 狼蛇狐鼠一時狂,鬼霧妖氛夜未央。霹靂一聲天地震,萬山紅葉艷經霜。 生民額手歡同慶,白璧青蠅玷莫傷。大道何能終若發,羊腸九阪事尋常。 這是流行於大陸為「偉大領袖」歌功頌德的一種應制詩體,不論其是發自肺腑,還是應 景違心,許多內容都很不真實。眾所周知,毛澤東統治大陸27年,給中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的 災難:他實行極左政策,「運動」「鬥爭」不斷;剝奪一切所有者,壓制不同意見;積案如 山,怨聲載道:「大躍進」千萬農民死亡;文化大革命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中華文 化備受摧殘,國家經濟瀕臨絕境……如此罪錯纍纍,何來「八億黎庶活化雨,千章古木挹春 風」?!又何來「羊腸九阪事尋常」,「白璧青蠅玷莫傷」?! 一個桀驁不馴的漢子 寫詩的作者蕭軍,一個桀驁不馴、剛烈耿直的東北漢子,其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的,是 在1942年10月延安召開的「魯迅逝世六週年紀念大會」上。 那一次,蕭軍在大會上公開為王實味鳴不平,引起了和7位作家(丁玲、周揚、柯仲平、 李伯釗、劉白羽、艾青、陳學昭)的一場車輪大辯論。蕭軍一個人「舌戰群儒」,從晚上8 點到凌晨兩點,兩千餘參會者無一人離場。 且看會場上最後一段對話:經過大會主席吳玉章的周旋,蕭軍氣消了不少,站起來說: 「吳老的話還讓人心平氣和。我先檢討檢討吧,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的錯行不行?那百分之 一呢?你們也想一想是不是都對呢?」 丁玲也站起來說:「這百分之一很重要。我們一點沒有錯,百分之百都是你的錯。我們 共產黨的朋友遍天下。你這個朋友等於九牛一毛,有沒有你這個朋友沒關係。」 蕭軍一聽,氣又來了,他說:「我百分之九十九都攬過來了,你們一點錯都不承認,盡 管你們的朋友遍天下,我這根毛也別附在你這牛身上。我到延安來沒帶別的,就是一顆腦袋, 一角五分錢(一角五分錢可以買一顆子彈)就解決了,怎麼都行,從今天起,咱們就拉—蛋 —倒!」說罷,用手勢重重地頓了三下,怒沖沖拂袖而去。(王德芬:《我與蕭軍風雨50 年》) 多麼直率、硬朗的漢子啊! 性格決定命運 然而,倔強的性格卻給蕭軍帶來了坎坷的命運:1948年,蕭軍在哈爾濱創辦《文化報》, 因一篇文章提到「各色帝國主義」,和另篇小品文涉及一個俄國老太婆和三個女孩子的一場 小鬧劇,受到劉芝明主編《生活報》連篇累牘的批判,嗣後,中共中央東北局作出《決定》: 蕭軍被定為「反蘇反共反人民」份子,從此打入另冊,「入土」30年不見天日。 1957年「反右」運動中,經毛澤東點名,蕭軍和丁玲、艾青等人受到「再批判」。原來, 蕭軍在延安曾寫《論同志之「愛」與「耐」》一文,中心意思是呼籲同志間的「說服,教育 與理解」,並強調要「隨時隨地和醜惡與不義」,包括革命隊伍內、外及自己心裡的「撒旦」 作戰。此文經毛澤東審閱刪改後,發表於1942年4月8日延安《解放日報》;12年後卻成了 「再批判」的靶子。1957年,毛澤東在一次中央省市委書記會議上說:「對於蕭軍、丁玲之 類的人,殺關管都不好,要抓他許多小辮子,在社會上把他搞臭。」 在文化大革命中,蕭軍又成了「牛鬼蛇神」,遭受批鬥、抄家、關押的命運,特別是 1966年8月23日,蕭軍和老捨、駱賓基、荀慧生等近30人,在北京「文廟」遭到「紅衛兵」 的凌辱和輪番毒打,後背的衣服被打到皮肉裡,老捨被打的第二天投湖自殺。蕭軍的大兒子 蕭鳴被多次毒打昏死過去,幸虧在火葬場被工人發現尚有口氣,給拉了回來…… 「經是好的,歪嘴和尚念歪了」 筆者有幸和蕭軍有過一面之緣,那是文革結束後1982年的一個夏日,在北京銀錠橋西海 北樓「蝸蝸居」寓所。作為一個編輯和記者,出乎對「有民族氣節的」老戰士的景仰,我訪 問了這位老人。此時的蕭軍已恢復名譽,洗刷了潑在他身上的一切污泥濁水。這個被掩埋30 年的「出土文物」又重見天日,成為「紅人」。那些日子,他忙於參加各種活動,接受報刊 採訪,應酬不斷…… 在飽經滄桑風雨、心情和生活得到安定之後,蕭軍晚年的性格有了很大變化:不再桀驁 不馴,而是謙和爾雅。這一年,他寫文反思自己「渺小」,想「狠下決心自己動手割掉」 「那種永遠也得不到滿足的自負的尾巴」。猙獰歲月傷害了這位老人的心靈,消磨了他的銳 氣。交談中我幾次試圖瞭解有關他過去的某些細節,都被托詞迴避開來。蕭軍不願回顧那些 令人心悸的前塵往事,談得較多的是他平反後舒暢的心境和生活。「我一生的最大希望,是 求得國家的獨立,民族的解放和老百姓的翻身。今天,這些目標都已經得到實現。我感到高 興!」他坐在沙發上,帶著東北口音,滿面笑容地對我說。 當談到文化大革命為什麼發展成為一場「浩劫」時,蕭軍說了兩句話:「經是好的,歪 嘴和尚把它念歪了。」意思是說,文革的惡果是林彪、四人幫一夥「歪嘴和尚」造成的,不 能怪罪於「偉大領袖」。蕭軍的話使我感到十分驚訝!當時人們都十分清楚:文化大革命這 本「經」本來就是「歪」的,念「經」的「和尚」不過是照本宣科而已。身受其害的蕭軍為 什麼要為「始作俑者」開脫責任?! 第一印象效應 心理學中有「第一印象效應」現象,說的是人際交往,第一次印象非常重要,往往形成 對某個人的基本看法。 蕭軍於1938年、1940年曾兩度去延安,成為毛澤東的「座上賓」:毛澤東為蕭軍設宴洗 塵,親自登門拜訪,兩人多次促膝交談,書信來往不斷。毛寫信給蕭說:「你是極坦白豪爽 的人,我覺得我和你談得來。」並建議蕭軍加入共產黨。有一次,蕭軍因看不慣延安的某些 現象和人際關係緊張,一氣之下離開延安去附近的鄉下務農,毛澤東叫秘書胡喬木把蕭軍請 了回來。毛一生鄙夷知識份子,對蕭則情有獨鍾。特別是,蕭軍因多次袒護王實味而沒有受 到株連,因此對毛感戴不已。 在蕭軍的《延安日記》裡,記載著對毛澤東的一些印象:「毛的為人使我對他起了好感, 誠樸、人性純厚、客觀……吃煙過多,他的牙根大部變黑了,臉色黃的,有些浮腫,眉毛是 稀薄的,眼睛常常是睡眠不足的樣子……從他的臉上看不出稜角,眼睛也沒有桀傲的光,他 是中國讀書人的樣子。」「他使人的感覺是:鬆弛,不易集中,不立即對一件事透徹地解釋, 有些地方虛無脈絡。他是個敏感輕他的人。他不是哲人學者,他是農民性的中國式的自然主 義式的領導者,單純的政治家。他的唯一長處大約就是能夠在鬆弛裡含孕著一種神經性的力 量,也就是『大智若愚』的表現吧?」「毛澤東講演如何反對黨八股的問題……他很精彩和 很懇切地罵了這些用黨八股的人是鬼風、陰風、狗叫……每個聽著的人全是那樣幸福地笑 著。」「他是有天才的,但是感覺性的天才,後天醞藏性不夠,是一個經驗性的天才,哲學 性不夠,深度不夠。是一個優秀的政治家、政論家……但不是一個深刻的、洞徹的思想 家。……權威的力量,可以使人發生迷惑!祇有真正懂得本質的人,才能不為他所影響,走 出這影響。」 …… (蕭軍:《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 蕭軍在延安對毛澤東有著「好感」:「誠樸、人性純厚、客觀」,「有天才」……他看 到了毛澤東的魅力:一席講話,機智幽默,文采風流,可以使「每個聽著的人全是那樣幸福 地笑著」;也看到了毛的某些「本質」的東西——「農民性」,陰柔、與「中國式的自然主 義」,以及毛的一些弱點——「敏感輕他」,「後天醞藏性不夠」,「哲學性不夠,深度不 夠」等等,對這一切,蕭軍當時沒有、也不可能去作進一步的探究。 延安時期的毛澤東給蕭軍留下深刻印象,蕭從此對毛產生了一種特有的感情,視毛為 「大星」,終身服膺,即使淪為「階下囚」也無怨無悔…… 毛澤東、魯迅是否同道 蕭軍對毛澤東懷有「好感」的另一個原因,是一直把毛引為魯迅的同道。蕭軍一生崇拜 恩師魯迅。在延安,毛澤東多次講話,高度讚揚魯迅是「中國第一等聖人」,「最偉大和最 英勇的旗手」,「中華民族最正確的方向」;延安建立了「魯迅圖書館」,成立「魯迅研究 會」,蕭軍擔任主任幹事……對這一切,蕭軍是滿意的。他常說:「魯迅是我的父親,毛澤 東是我的哥哥。」他寫給兒子蕭燕和女兒小濱的詩:「思想精神毛魯路,登山應向最高峰。」 蕭軍把毛澤東和自己比喻為和魯迅一脈相通的「兄弟」,並勉勵自己的孩子走「毛魯 路」。實際上,毛魯兩人「思想精神」並不相通,所走的路也不一樣。魯迅是徹底的革命者, 他痛斥封建帝王的專橫、暴虐和權術,主張「尊(重)個性張(揚)精神(自由)」,並且 「無情地解剖自己」;毛澤東則反其道而行之。 毛澤東當年頌揚魯迅,對蕭軍「謙恭下仕」,主要是出乎政治上的需要。正如蕭軍的兒 子蕭燕所說:毛澤東沒掌權以前需要朋友,掌權以後他更需要奴才。果然,毛掌權後,到了 1957年便翻臉不認人,「秋後算賬」,對丁玲和蕭軍進行「再批判」,其「醉翁之意」不過 是「殺雞懲猴」,讓所有的知識份子俯首貼耳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這年3月毛澤東在上海和羅稷南的那次對話——毛說,如果魯迅還活著, 「要麼是關在牢裡,要麼識大體不做聲」,毛的用心和手段呼之欲出!蕭軍的女兒蕭耘說: 「父親是一個不計舊怨的人。」魯迅則相反,對他的「怨敵」「一個都不寬恕」。蕭軍對 1957年毛對他的「再批判」可以寬容;如果他生前看到毛羅對話,知道毛在掌權後將怎樣懲 治魯迅,面對恩師和「父親」的遺訓,他能寬容毛嗎?! 「應是無聲勝有聲」 1977年,步入「古稀」的蕭軍寫了一首小詩: 「不叩不鳴一老鐘,禿柯古寺自凌空。 滄桑風雨行經慣,應是無聲勝有聲。「 這首題為《古鐘》的詩,是蕭軍在北京東壩河村居時「所見所感」之作,寫的是「古 鍾」,實乃「自況」。當時文革剛剛結束,這位飽經「滄桑風雨」的「禿柯」老人猶是戴罪 之身,在偏僻鄉村裡,像「古寺」「老鍾」一樣,被「凌空」掛著,「不叩不鳴」,等待著 時局變化。這首詩反映了蕭軍當時「靜觀待變」的心境。 3年後,1980年,情況大變了!蕭軍恢復了名譽,重新得到社會的承認和尊重,參加活 動,接受採訪,撰寫文章,發表談話,他又「有聲」了。 多年以前,蕭軍就有自傳體《我的生涯》的創作計劃,1947年寫了「自序」,並完成了 《我的童年》部分的寫作;之後,由於受到政治的衝擊而「擱淺」了。恢復名譽後,他應各 報刊之請,又陸續發表了《憶長春》《哈爾濱之歌》《青島懷蹤錄》等回憶錄。人們希望蕭 軍繼續堅持把回憶錄寫下去。然而,蕭軍卻鄭重宣佈:「我不寫了!」任誰勸也勸不動。 這座「老鍾」突然「不鳴」了,究竟是為什麼?蕭軍對他的子女作過這樣的解釋:「過 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留在心裡,總是個負擔。更何況我這近八十年的生活,快樂的事不 太多,痛苦的事卻不少!寫回憶錄,如同是在揭已經長好的傷疤。對別人,也許是沒什麼, 而對於我自己,那確實是血淋淋的現實啊!如果說,他(或許是她)當年曾經昧心地、違心 地虧待過我,傷害過我,而他們的子子孫孫卻沒有傷害過我啊!……」 蕭軍不願意「揭已經長好的傷疤」,而且還顧忌到怕傷害「傷害過我的他們的子子孫 孫」,這種豁達和仁愛的基督情懷令人心動!然而,仔細一想,除了以上所述理由外,蕭軍 續寫回憶錄也有他的難處:能寫的都寫過了,該續寫的是1948年離開哈爾濱來到北京的30年。 這是毛澤東「以階級鬥爭為綱」的30年。其間,不僅蕭軍,其他許多魯門弟子(如胡風、馮 雪峰、徐懋庸等),以及幾乎所有的文化人,都一個個被整肅了,「血雨腥風」,「斯文掃 地」。蕭軍怎麼書寫這一段歷史?是掩飾呢,還是暴露?是批判呢,還是歌頌?他無法解答 這個難題,祇能乾脆避開不寫——「應是無聲勝有聲」。 記得20世紀30年代,蕭軍在魯迅身邊的時候,曾和蕭紅、葉紫3人一起創建過「奴隸 社」,出版了「奴隸叢書」。魯迅先生為 「奴隸社」這個名稱叫好,說「奴隸」比「奴才」 好,奴隸有反抗性,奴才則是順從的。那時的蕭軍,可以隨心所欲寫自己想寫的東西。50年 後,蕭軍從舊社會的「奴隸」變成了新中國的「子民」,時值80年代,神州大地批判「兩個 凡是」,湧動著「非毛」激流,此時的蕭軍,還在「涕淚拋將讀大經」,惦念著「白璧青蠅 玷莫傷」……蕭軍身上本來就有著中國封建專制文化傳統積澱,他擺脫不了思想上的「子民」 心態重重陰影,衝不破四周的禁錮藩蘺,也就無法續寫一段屬於他自己的重要歷史。這是蕭 軍的悲劇!也是我們時代的悲劇! (寫於2007蕭軍誕辰100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