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右運動中的馮國鏘 (河北)黨治國 「你們都是狗!」全場寂然。每一個人都像傻了一般。每一個人都像死了一般。 僅僅半分鐘,卻像經歷了半個世紀.然後像憤怒的山洪一樣重新爆發:「是的,我說: 你——們——都——是——狗——!!!」馮國鏘的手指從左向右,一指一頓地直刺坐在地 上自願聽講的數百名莘莘學子,最後回到中間,像宣讀判決似地吼完了這句話。 我21歲的青春熱血直往頭上衝,心中的一些什麼東西崩塌了。 我是狗!我們都是狗! 馮國鏘罵得對。兩年前,我曾擔任水94班的肅反小組長,也曾領同學參加過鬥爭反革命 份子的會。我們大家都曾高喊「打倒反革命份子馮國鏘!」「反革命份子馮國鏘必須老實交 待!」 憑什麼這樣喊?我們瞭解他多少?他怎麼反革命?他為什麼是反革命?誰又有權利定他 為反革命?即使法院判他反革命罪,我又怎能知道法院的判決就是正確的?即使法院的判決 有事實和法律的根據,我又有什麼權利,有什麼必要去充當為權勢者鼓噪吶喊的角色?為什 麼別人讓我們反誰我們就反誰?為什麼別人讓我們打倒什麼我們就打倒什麼?祇要權勢者唆 使,我們的頭腦立即停止思考,立即百犬吠聲地狂叫起來,甚至猛撲上去。我們不是狗是什 麼? 這是1957年初夏清華大學校園.大約夜間9點多鐘,校園的路燈放射著黯淡的光,下弦月 還沒有上來,天上幾顆疏朗的星辰冷漠地瞅著大地。夏風嗖嗖地吹著校園各式各樣的大字報。 羅曼《公開審判胡風》的雄辯,羅蘭《為胡風辯護》的淋漓,馬維奇《還政於民》的檄文…… 像巨雷一樣震撼著「清華驕子」的心靈.馮國鏘站在胡齋學生宿舍樓前自由論壇的桌子上, 清瘦、挺拔、激越,兩眼炯炯有神,他剛毅的聲音通過擴音器渲染出的正義激憤的力量,在 清華園迴盪。 馮國鏘是印尼華僑,1952年他懷著一腔愛國熱血回到祖國的懷抱,考入清華大學土木工 程系。1955年在「肅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份子」運動中,馮國鏘因有一台收音機偶然聽聽外 台,被打成反革命份子並開除學籍。直到1956年「平反」以前,馮國鏘生活無著,賣光了所 在的衣物和學習用品。 肅反運動中,清華大學出了幾十名「反革命」,1956年複查全部糾正。雖然肅出的「反 革命」都是錯誤的,清華大學的「肅反運動本身」卻是「正確」的。馮國鏘因訴「肅反運動」 的苦,又被打成「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份子」。校廣播站屢屢播放全校第 一名也是最大的學生右派份子馮國鏘的右派言行。當播出馮國鏘的右派言行和頑固態度時, 正在飯堂用餐的馮國鏘竟然當眾噴飯,仰天大笑。這對批判是多麼的輕蔑啊!組織批馮會議, 馮國鏘全然不睬,倏忽不見蹤影,運動積極份子追索到校外的玉米地,連馮國鏘的影子也沒 找到,祇好滿臉義憤地失望而歸.「右派份子黃萬里必須老實交待!」批判黃萬里教授的大 會開始了,我第一個走上明齋自由論壇:「黃萬里不是右派!」我要說真話,我要說我心裡 的話,從現在開始我絕不要學狗吠,我要作一個人,要說人的話!我和一些同學還積極組織 了為錢偉長教授的辯護.接下來我的下場是:被打成「極右份子」,發配到煤礦,先後做了 10年井下掘進工。 1966年「文革」開始,我首當其衝成為侮辱和攻擊的對象。「匹夫受辱,拔劍而起」! 從1967年開始,我借「批劉鄧路線」之名,奮筆而書,寫了20多萬字批左的傳單、小報。於 是在「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中被關入「牛棚」,被反綁起來吊到樑上毒打:在以「殺一小 批,關一大批」這宗旨的「一打三反」運動中,我被當成「獵物」,曾報打死刑,無期徒刑, 最後判處20年徒刑。在批鬥我的會上,我從心裡對批鬥我的人沒有責怪,祇有憐憫;當我被 打得皮開肉綻時,我從心裡對那些打手們也沒有責怪,祇有憐憫。可憐的人啊,你們為什麼 放著好端端的人不作,卻要聽從別人的教唆,踴躍去充當狗的角色呢?你們什麼時候才能學 會用自己的頭腦獨立思考,獨立判斷呢?可憐的人啊!說不定明天你們也會成為同類撕咬的 對象! 自從那個夜晚後,我盡力堅守著思想的自由和作人的尊嚴,經歷4次脫殼和飛躍,思想 一次雙一次昇華,一次雙一次地洗刷著自己的靈魂,革新著自己的思想,清除著數千年專制 文化和奴隸教育移植到靈魂深處的狗性。 自從那個夜晚後,我堅持用自己的頭腦作人的思考,用自己的嘴去說人的話。 自從那個夜晚後,我歷盡坎坷,卻終生無怨無悔。 80年代我回到清華,聽說馮國鏘1979年專程從印尼返校,要求更正他的右派身份;全校 496名右派全部改了正。據說使數十萬知識份子及其家屬歷盡劫難的反右運動「本身」還是 正確的,祇是犯了(誰?怎樣?為什麼?)「擴大化」的錯誤罷了。 謹以此文遙寄我對過早地離開這個世界的右派學友的悼念,對異國學友馮國鏘的感謝和 敬意! (本文為作者「人物回憶」系列的第一篇,所涉人物,皆為真名實姓,無虛構影射;如 有巧合,絕非偶然。歡迎對號入座,不避官司訴訟.此文寫於2001年,在中國大陸無人敢於 發表。今再作補充修改,以俟來者。黨治國 2004年1月14日) 馮國鏘的說明: 黨治國這篇文章,是丁抒轉給我的,丁是研究反右問題的專家,著有《陽謀》等書。 黨的文章有失誤,須更正。 1我在中國期間,沒有收音機,也沒收聽過「美國之音」的廣播。李緣有一天我到北京 大學找李之虎(印尼華僑學生),宿舍裡有3人,正偷偷收聽短波收音機,原來是澳大利亞 的點唱中文流行歌曲,因李氏不在,我祇待幾分鐘就走了,後來我以驚奇的口氣對同班最接 近的彭福鑫同學說:「澳大利亞相距那麼遠,其音樂廣播竟如此清晰」,如此而已。沒料到 肅反運動一來,這句話竟然成了我「偷聽敵台美國之音」的罪狀,深受迫害。這是因為政治 運動一來,中共鼓吹「大膽檢舉」,逼人人寫檢舉材料的結果。 21979年我獲准赴香港,從北方抵廣州時,突然接到通知,要我上北京,原來清華大學 給我的「右派」案「改正」,接著法院給我終審裁定書,宣告我「無罪」,而不是我從印尼 回京要求右派「改正」。須知,早年從印尼投奔中國的革命,一概不許重返原僑居地,我一 直到1994年才有機會到印尼旅遊(而且是以香港人的身份申請簽證的)。 3我罵過「你們是走狗!」那是在不斷受到歧視、騷擾、侮辱後被迫回擊的結果。 4在全校萬人批鬥我的大會上,由於不許我申辯,我當即憤然退出大會,一批黨團「積 極份子」追我到校外的農田里,我爬上一棵樹上,痛斥樹下的一群「狗」,這一點,黨治國 沒目擊。 順帶說,我被打成右派後,祇有3個人敢於私下找我談心。一叫徐賜華,他說我們雖然 失敗了,但民主自由的種子已播下了。二自稱水利系同學的,表示他畢業後要求到邊疆工作, 便於逃越國境!這個人就是黨治國同學,他敢於這樣表露心跡,說明他對的我信任,不會出 賣他。三自稱來自東北的講師,他邀請我到香山公園喝茶,問我怎麼打算?是否想回印尼? 我沒敢多說話,他被打成右派(?),終日憂心如焚,極度恐懼,後來似乎自殺。 1958年2月我被開除學籍後,上圖書館,被趕走;到萊島看書,太冷;躲在鍋爐房,滿 屋灰塵,也被工人逐出,逼不得才逃到北京大學避難,因接觸留學生,惹禍,終於1959-3 -14深夜被綁架,強送勞動教養,後來因逃亡,被捉回判無期徒刑。1970年決定把我槍斃, 祇因華僑,刀下留人。 馮國鏘 2007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