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情蹤」 (十三) (新西蘭)周素子 江天蔚 80年代初,我在右派獲得「改正」後,落實在杭州市機械工業學校任教職,同時在浙江 省藝術學校及杭州市國民黨革命委員會(簡稱「民革」)興辦的「民聯業餘學校」兼任古代 文學課教師。 我在「民聯」兼課達4年之久。這所業餘學校的上課時間都在晚上,學生則是因10年 「文革」而失學的年輕人。辦學者是「民革」中一批在10年文化蕭條後,於事業仍抱孜孜不 倦精神的老學者,教師則全部向正規學校聘任兼課。辦學兩年後,「民聯」曾評過數名優秀 教師,我即是其中之一。在此其間我還差一點當上了「民革」杭州市委的宣傳部長,一個不 小的官哩!因此我也結識了賞識我的元老、杭州市「民革」領導層人物江天蔚老先生。 當時各「民主黨派」都想重振旗鼓,紛紛擴展有限的勢力,招納知識份子入圍,原先如 九三學社、農工民主黨等本來就是知識份子結集之處,但如「民革」這類民主黨派,卻並不 受知識份子的青睞,而我因在該屬下學校教書,近水樓台,不免沾邊。其時算得上大知識份 子的杭大中文系教授蔡義江,他即在此時被直接提名,擔任了北京中央「民革」宣傳部長的。 他的父親蔡竹屏為40年代國民黨治下的縣長,據蔡義江和我說,他之所以願意接受這一頭銜, 還有為他父親申訴未了冤案的一層含意。反正他是棄文從政,儼然為京官了。我則因老母、 哥哥極力反對,加上自身的清高思想,沒有當成官。當時的杭州市國民黨革命委員會需要一 位合適的人接任宣傳部長,據我後來得知,他們希望這位部長是一位女性,40多歲,大學文 化,善於言辭,有氣度,而且必須是國民黨世家。據說他們經過周密的觀察、調查,最後選 中了我,而我確實是具備了別的40多歲女性所沒有的「國民黨世家」身份:我的大伯父週六 介是孫中山時期的同盟會、光復會會員,參與過光復南京壯舉,在光復軍中任敢死隊隊長, 光復後任首任杭州知事,接著任上海道台。我的父親周雲平,在抗日戰爭時期在安徽省國民 黨省黨部工作。我的大哥周昌澍在中共建國前夕1949年,畢業於蔣介石親任校長的南京警官 學校!我的身世何止是國民黨世家,簡直是國民黨功臣世家哩!加以我所具備的其他種種條 件,成為物色目標就在情理之中。所以一個人成為學者、教授並不是偶然的事,必須有環境 和自身的專注、勤奮,而從政、當官,往往非常偶然,有其意想不到的因素。 儘管當時「民革」杭州市委對我若願意當宣傳部長給予許多承諾,包括可以讓我長駐北 京,以便與中央民革多項聯繫。還說,2年後即可進入政治協商會議當政協委員,至於物質 上的住房改善等當然不在話下了。但是我不願意當官 ,尤其不願當任何與國民黨有關的官, 中共建國以來,我們這個家庭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算得上家破人亡,吃盡苦頭,我 小小年紀即被戴上了「右派」這頂桂冠,即與國民黨世家有密切相關,所以說到「反動」歷 史,還心有餘悸!還有想到我那身為小兒科醫生、出身貧寒的祖父蓮波先生瞑目之時的遺訓, 因為他的長子週六介一生戎馬生涯,出生入死,最後雖然做了官,但是在36歲的英年即棄他 而早逝了,他傷心地說過:「這就是做官的報應!」因而他教訓子孫:「祖祖輩輩,耕讀傳 家,不要做官,不要遠離祖宗的墳瑩」。不要做官,我是做到了,可是現在遠涉重洋,祖宗 的墳瑩已經久不祭掃了。 國民黨杭州市委的上層領導人物江天蔚先生當時在平海街辦公室召見我,有民聯業餘學 校教務長徐衡在座陪同,向我申明大意,勸我從政,在我婉轉說明自己的想法後,江老先生 毫不勉強我,並爽朗的放聲而笑。這是我初見江天蔚的神情,而且從此以後,我和江天蔚竟 成了忘年之交。10多年來,時時過從,他成為我值得信賴的良師益友,他對我時時有所教益、 警策! 江天蔚浙江松陽人,當時已80多歲了,他滿頭銀髮,膚色紅潤,雙目炯炯,有學者風度, 真正的「鶴髮童顏」!江天蔚早年任職松陽某中學,抗日戰爭年代,從事抗日運動,不知道 他是屬於何黨派,反正曾被國民黨關押在上饒集中營,經坐老虎凳等酷刑。他所受的刑罰後 果,可謂終生受用不盡。據他夫人吳鳳儀說,他長年渾身關節疼痛,不能安眠,入睡,每晚 都是靠床倚枕,坐待天明,睡眠對江老來講極其痛苦,骨節疼痛的程度,簡直是一場戰鬥、 掙扎,也可見睡眠與長命、精力、思維無關,江天蔚幾乎日日精神飽滿,交際、著述,未見 星毫萎靡,直至目前90多歲了,仍一如既往! 江天蔚在80年代初,還住在杭州平海街附近貫巷,居室為木結構老式大院,顯然屬「文 革」中遭受降格待遇,居處狹隘,廚房就設在室外寬大走廊裡,臨近天井。我常去他家拜訪。 夫人吳鳳儀原是杭州師範第一屆畢業生,那時是抗日期間,學校已遷址碧湖,我也是杭州師 范50年代的畢業生,雖相隔數10年,但屬校友,故分外親切。夫人小江老9歲,為高銀巷小 學退休教師,他倆已是耄耋伴侶了。吳鳳儀原為江老的學生,在白髮翁媼的日常生活裡仍能 見出師長的威望與關懷。夫人性格樂觀,隨和。我們常常談及杭州師範故事,如在幾十年中, 共同教過我倆的顧西林老師逸事。 江天蔚後為民革領導,退休後,進入政治協商會議,「文革」10年後,百廢待興,機構 重整,新舊之間未曾銜接,故江老仍兼顧民革工作,有決策之權。他們除創辦「民聯業餘學 校」振興教育外,還網羅社會上的文藝書畫家成立了「錢塘書畫社」,每年有一次書畫展, 並將優秀作品結集出版,裝幀精美。10幾年來從無間斷。書畫社社友,有國畫家吳靜初、施 祖銓,書法家王漱居、唐詩祝,古琴家徐曉英等,我的詩作也常濫竽其間,以文會友,時有 切磋。 江天蔚能詩,善書法,字宗黃山谷,各地求墨寶者甚眾。他的書法,凡紹興蘭亭、富春 江嚴子陵釣魚台的碑林及外省諸勝地等均有其碑刻。江老極喜誦我詩作,毫不掩飾其讚賞之 情,尤其對我70年代所作的古風《扊□》篇很欣賞。江老於百忙之中,還寫有80萬言巨著 《兩漢與匈奴關係史》專著行世,由陝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極有史料價值。江老珍惜時間, 安石碎金,時時掇集,1983年他曾親自為我制訂了休息時間表,希望我在教課備課的百忙空 隙,抓緊時機,勤於筆耕。他主張持之以恆,每日寫作半小時約200字即足矣,一日200字, 一月即有6000字,一年即有6萬6千字,3、5年以後豈非巨著?他主張鍛練身體,他自己在80 多歲的高齡,還每日清晨至湖畔斷橋、西湖長跑。他說跑到跑不了就不跑了。他給我的作息 表是:清晨6點至7點寫作,7點至8點是散步、鍛練,8點半早飯,然後一日緊張、充沛的工 作、學習。許多年來,我雖然未能很嚴謹的執行江老安排的作息時間,但它使我養成清晨寫 作的習慣,後來我在《風景名勝》雜誌社任編輯,記者,所有的文字,幾乎都在清晨完成, 果然,白天整日的繁瑣工作,就不至於影響清晰的文思了。 江老還幫過我女兒二幼的大忙。1989年二幼將出國來紐,她於1986年畢業於中央美術學 院史論系,於浙江美術學院史論系任教職,已有3年,有關規定大學畢業後工作未到5年不予 審批出國,但又有另外規定,若有海外親屬關係則可放行。我的堂姐夫方正,早於49年去台 灣,在台灣居衛戌司令高位,沒有料到原先甚遭中共忌諱,籍以加害的海外關係,這時卻大 派用場!方正是台灣國民黨官員,大陸「民革」機構有台灣官員名錄,因此要由杭州市民革 出具證明,證實方正的存在。二幼有了這層關係方始准予出國。因而二幼在辦理出國手續時, 得到江老的幫助,順利解決了問題,為此她到過江老家多次。有一次,適逢夫人腹疼難忍, 而江老坐於窗下看書,像賈迎春觀《太上感應篇》似的,若無其事,毫不著急,是由二幼送 夫人去醫院的,結果證明是闌尾炎,住院開刀,大約夫人平日往往無病呻呤,江老司空見慣 之故吧! 江天蔚從中學教師,以民族之深情,加入到抗日陣線,被關押上饒集中營,嚴受酷刑, 他是國民黨員,中共建國後,又以國民黨的「革命者」,一直在民主黨派中工作,他是如何 被劃為右派的,有否服過苦役,在何地勞動,中共有否對這樣的人物網開一面?均不得而知, 也從未聽他說起過。 約80年代末,杭州市在舊城改建中,江老一家從貫巷搬到朝暉新屋,從市區跨過運河的 施家橋即可抵達。江老曲折艱辛的一生,於此安度晚年,我每去看望他倆,夫人必留飯,席 間談些養生之道。在江老的談吐中,時時有「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之感。 呂以春 1979年,右派「改正」後,我先在杭州的大專院校任古代文學教師,20多年的流離顛沛, 階下之囚居然上講台為人師表了。久長的學業荒疏,祇得廢寢忘餐的閱讀、鑽研,幾年的教 書生涯,居然能夠教學相長。 到1984年12月底,《風景名勝》雜誌社創辦,人手甚缺,在友人王翼奇的推薦下,我遂 進入雜誌社任編輯、記者。這使我從「讀萬卷書」,轉到了「行萬里路」的境界。「風景名 勝」內容涵蓋甚廣,包括已開發又再度荒寂的名山大川,即將開發的深山老林、邊陲、沙漠, 涉及建築學、宗教、繪畫、音樂、書法、規劃、設計、旅遊、歷史、地理,乃至遊記、名作、 風俗、人情等等。我在雜誌社工作了10多年,直到退休。我的足跡遍及祖國的山山水水,村 村落落,尤其是那些人跡罕至之處,如內蒙古草原,廣西、雲南邊界少數民族區,山東龍鬚 島「天盡頭」,至於五嶽名川那更是必修的課程了。我還有自己的興趣所在,為探求徽州文 化,皖南的徽州6縣我就訪問了10次,閩贛交界的武夷山一地我到達5次。在這10多年中,采 訪、考察,參與各種學術會議,於是接觸了各界的學術權威人士,進而成為了我的良師益友。 這10多年的實地考察,廣泛接觸,使我知識大進。這10多年中的另一收穫,是我參與了多部 正宗辭書的編纂工作,在編纂《浙江省地名志》一書時,我結識了杭州大學地理系副教授呂 以春,此書編輯時間達3年之久,我得以與他時常見面,互相切磋。1986年5月,我和呂以春 共同參與了在浙江舟山沈家門召開的有關浙江省地名志會議,一起在沈家門開會,到朱家尖、 普陀山瀏覽,因此,交誼更深入了一步。在沈家門的3天會議中,呂以春作了「浙江歷史、 地理沿革」的講座,將浙江省的地理、歷史沿革作了簡明扼要的介紹論說,使我對他的學問、 修養更為敬佩,歎服。他不用講稿,娓娓而談,說到地名沿革時,他說中國數千年來的地名 變化,區域劃分,最頻繁、變化最多的是中共建國以後,他認為變化頻繁對地名學造成的難 度無法估量,他提議要尊重歷史,尊重傳統地名。地名學是一門西方學問,近幾10年來才在 中國普遍展開。地名學的研究,以杭州大學地理系教授陳橋驛為最先開創者之一,他是全國 地名學會的領導,浙江省各縣的地名志都是在他的指導下進行的,多年以來致力頗勤。1986 年秋《海鹽縣地名志》出版,我曾隨陳橋驛到海鹽縣參加評審此書,陳朗也受邀請。陳橋驛 的記憶力甚強,他引證史書、年月,不用查書,隨口而談,他說海鹽方志的撰寫,在明代以 來一直首屈一指,而當時這本地名志也非常精采,他希望能保持這種優秀傳統。那次在海鹽, 我們遊歷了明末南京名伎董小宛隨冒辟疆曾經芳蹤及此的南北湖,登臨了能觀海景 「日月 同升」的雲軸庵,並參觀了歷經荒廢新近修復的蔣氏西澗草堂和海鹽傳統名園綺園等。呂以 春在50年代畢業於杭州大學地理系,是陳橋驛的高足,得力助手,1957年打成右派後,發配 到原籍浙江諸暨農村勞動改造,20多年的苦難,一直待到70年代底右派「改正」。落實政策 時期,凡為教授威信較高者,可以指名提拔學人,陳橋驛遂指名調呂以春回杭大地理系,作 為陳橋驛得力助手,凡陳橋驛的學術研究均離不開呂以春的協助。尤其是對於地名志的涉臘。 1986年的沈家門會議,陳橋驛主持,呂以春宣講,眾人恭聽。會議期間,陳橋驛帶領與 會者若干人瀏覽了朱家尖島,在島上住了一夜,吃了石斑魚,又去了普陀山佛國。佛寺均遭 「文革」破壞,正在修復中,整個普陀山呈一片大興土木景象。此次會議前後,赴沈家門路 經寧波市,我遇到兩件意想不到的事;一是能在阿育王寺通一法師的盛情接待中,有幸看到 了秘置於該寺藏經樓的佛骨。藏經樓又是坐關和尚閉關誦經之所在,我在通一法師帶領下, 扣關、入樓,親見其啟鎖、取骨,正值樓外4季桂飄香,觀看佛骨,崇高之感,油然而生。 二是在寧波天一閣藏書樓,竟能登閣觀書!天一閣是明範欽私家藏書樓,歷經數百年,立下 的家規是「代不分書,書不出閣」,而且「婦女不得登樓」。在書樓哀怨的傳說中,說到一 位女子,因慕天一閣防蛀芸草,久聞而不得一見,遂改名繡芸,托媒嫁至范家後,始知婦女 不得登樓,抑鬱而亡,遺言葬於書樓之旁……。我曾在藝校任教時的學生鄔向東,此時正擔 任天一閣藏書樓館長,他愛師心切,破例讓我登上歷代登樓者寥寥數人的天一閣藏書樓,我 之僥倖愉悅心情,可以想見。 會議期間所遊歷的朱家尖,是舟山地區的一個大島,比普陀山大3倍。早在會議之前, 有關方面已決定將朱家尖開發為旅遊區,人稱「南戴河」。有舟山地名志辦公室徐靜波攜帶 朱家尖材料,專程到杭州請專家為其若干風景點定名,當時受徐靜波敦請的有杭州大學歷史 系教授林正秋,杭大地理系副教授侯慧林與《風景名勝》任編輯的我。我等數人就在徐靜波 下榻的松木場、八字橋旅社內為朱家尖名勝商討定名。我對朱家尖該是早已相熟了。 在沈家門會議期間,唯一攜帶家眷同行的是呂以春,大約是沈家門地近普陀,夫人籍此 瀏覽吧!呂以春在諸暨農村待罪勞動20多年,結婚甚遲,夫人為一農婦,生有二子。在呂以 春右派「改正」返城時,她隨行抵杭,住杭州體育場路杭大宿舍內。我在沈家門見到的呂夫 人,已是年近50歲了,她不幸患高血壓、心臟病諸症,臉色蒼白,浮腫,她5官端正,一副 忠厚相,沉默寡言,怕見生人,與會數日未見她與別人交談。在抵沈家門3日後,會議中人 赴普陀遊覽驅車赴渡口,車上座位擁擠,夫人不敢就座,當我為她讓座時,杭大侯慧林甚表 不屑、不解!回杭後呂以春幾番說起,夫人要請我到她家作客,說起夫人曾見我將吃剩的早 餐鹹菜留存至中飯再吃一事,回家後還諄諄教訓孩子,學習我的節儉,可見彼此印象的深刻 了。 沈家門會議後,我隻身赴溫州,路經定海博物館,瞻仰建於西晉的祖印寺。定海尚有石 板路老街,6座避火石拱門,定海老城是明末義士節婦為抗清者的殉難之處,有陳妃投井處 (舟山宮井)、李昌達殉難處(留芳路)、劉世勳自刎處、張肯堂殉節處(雪交亭),還有 同時死難的將士臣民萬餘人合葬處(同歸域),我一一憑弔……。 從1989年開始,我與呂以春同時編纂《浙江省地名志》,此書由陳橋驛任主編,呂以春 任副主編,編委若干人,我為其中之一,呂以春負責全書集稿通稿,從格式、文風,查證實 地,統一彙編,要求準確,精密……。全省各地他幾乎一一親臨,我則在全書中,負責彙編、 撰寫園林、文物方面的地名演繹、變動。我相信這一部《浙江地名志》將富有權威性。因為 一般辭書的弊病,如《全國名勝辭典》,往往足不出門,純粹摘錄他書,古語說「信書,不 如無書」,而呂以春為核實條目,幾年以來實地調查,逐條考證。我所編寫的條目,也是大 都親臨其地,搜集有資料的。 全書經3年努力後,方始於1990年冬由浙江教育出版社付梓印行,此書榮獲浙江出版界 的出版獎。此書遠涉重洋,在地球的角落紐西蘭奧克蘭市,在奧大圖書館,在時代文化中心 等處書架上竟赫然存在。見到呂以春和我們共同為之辛苦、努力得以出版的《浙江地名志》, 見書如見人,倍感親切! 呂以春在完成《浙江地名志》巨著後,即接著編寫《錢塘江志》。錢塘江為浙江最大河 流,自西南向東北流向杭州灣入東海,全長410公里,流域面積4.2萬平方公里。錢塘江支流 繁多,干流各段名稱各異,上流婺源、休寧境內稱橫江;績溪境內稱揚之江;歙縣至淳安、 建德(今千島湖所在),稱新安江;衢縣至蘭溪稱衢江;蘭溪至建德稱蘭江;建德經桐廬至 蕭山稱富春江;其間桐廬段稱桐江;蕭山至入海口稱錢塘江;其間蕭山聞家堰至杭州閘口段 別稱「之江」。全河流向曲折,故稱「浙江」,浙江省名亦由此而來。錢塘江上、中游地勢 起伏,變化極大,由叢山峻嶺山地而經丘陵,錢江入海處,口廣內狹,巨流滔天,萬馬奔騰, 形成中外聞名的「錢江潮」。呂以春為撰寫《錢塘江志》,他走遍了4萬2000平方公里的流 域區,他一直到達婺源錢江濫觴處及績溪叢林密佈的三太子都。他曾對我不無感慨地說,越 考察水文,越對酈道元的《水經注》佩服得五體投地,浙江千百條支流,《水經注》竟明白 無誤地指出它的最初發源地(三太子都)! 呂以春孜孜不倦於學術之研究,實實在在,不為名利,他非常珍惜右派「改正」後不多 的工作機會,他的身影出沒在山山水水之間,他的背後,有一位沉默寡言,節儉勤勞的夫人, 她不一定能理解他的學術價值,但她用病弱之身支撐了全部家務,呂以春得以全心全意沉浸 於工作。我去國來紐已經3年,未知他的巨著完成否?未知夫人病體再能支撐家務,默默奉 獻否? 李衍德 小賴 70年代末,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告結束,至80年代間,知識份子驚魂甫定,又逐漸 恢復了文化生活,各類學術會議在全國各地相繼得到開展。開會的時間,常常是定在天氣溫 和的春秋兩季,有時會議多了,若不事先適當安排,就會重疊、衝突,則感到應接不暇。這 類會議除研討學術外,也是中國窮知識份子借此獲得公假、公款而達到「以文會友」的機會, 不亦樂乎! 1986年春,我在《風景名勝》雜誌社任編輯,5月份有兩個會議需要參加:一為在浙江 鎮海召開,以地理學家、《水經注》研究權威陳橋驛教授為主編的《浙江地名志》編纂會議; 二為在溫州市召開的全國園林會議。兩會時間挨得很緊,交通又不便,我以最經濟的時間與 最合理的路線作了安排,得以先後參加了這兩個會議。在鎮海會議期間,與會者大都是地理 學家、測繪學家,除陳橋驛教授外,還有《錢塘江流域志》的作者呂以春,杭州大學地理學 副教授侯慧璘等人。與會期間,對《浙江地名志》撰寫作了分工,我擔任了編委,負責撰寫 浙江省文物、園林、名勝古跡條目。並安排時間,一起考察了舟山佛地,及準備開發的處女 島朱家尖為其各風景點命名。會後,我在獨自赴溫州之前,考察了定海明一代的抗倭遺址, 與南明魯王監國時期的多處遺跡,憑弔了死於殉明國難的萬人塚,與陳皇后殉節的死難井。 可惜限於時間,竟未能一吊張蒼水兵敗後棲止遭捕的懸嶴島!緊接著赴溫州,參加了全國園 林會議。這次與會的專家學者有百人之多,來自全國各地,如北京陳俊瑜,上海丁文魁,廣 州劉管平,南京朱有玠等。朱有玠所設計的濟南趵突泉、李清照紀念館建築群,使他獲得建 設部授予的唯一的園林建築大師之稱。 在會期間各家題字贈東道主留念時,我作的雁蕩山花詩,因朱有玠擅書法,由他書寫, 詩中有「靜處巖阿豈逞奇,托根白石抱幽姿」句,甚得朱有玠讚賞!及會議結束,我們即成 了忘年交,保持以後通訊若干年之久。此次會議為期計6天,前3天在溫州市,聽取了多次學 術交流報告,並集體遊歷了開發不久的永嘉楠溪江。我還忙中偷閒,訪問了溫州友人沈沉, 探望了重病中的吳鷺山先生(此次竟成永訣)。後3天會議繼續在我老家樂清雁蕩山召開, 住靈峰飯店,眾人遊歷了靈巖、靈峰、大小龍湫,及不亞於四川劍門的顯聖門與南合明章綸 公故第、牌坊、墓園。我還與上海《園林》雜誌總編柏梁真,湖南園林學院沙教授等3人, 登上龍湫背東側道松洞。這是我母出閣前故居,我父曾偕新娘回門,祖父蓮波先生、三伯父 一鳴均曾登臨。可惜經過「文革」的洗禮,凡屋宇樓閣等已滌蕩殆盡,如今祇是洞內泉水依 然清冽,站在洞口仍能遠眺瑞鹿峰及39盤芙蓉嶺耳! 會議圓滿結束,皆大歡喜。這類會議有一個特色,要經過數日的盤桓、接觸,到會議結 束時,來自各地的新友方才開始熟悉,分離時均感依依,而且一次會議總能結識一、二個終 生好友。就在那頓最後的告別晚餐上,不知是誰在飯桌上對我說,蘇州園林局李衍德也是右 派過來的,過去也吃盡了苦頭。我立即離席找他,李衍德與我同樣的激動,我倆緊緊握手, 竟一言不能發,當時喝下的酒都成了淚,模糊了眼睛。大家建議為我們攝影留念。華燈已上, 然暮色蒼茫,我倆就在飯廳外靈鷲峰下,握著手,留了影。李衍德身材高挑,人物軒昂,熱 情洋溢!從此分別以後,若干年來,通訊不絕,他幾乎在每封信中都邀請我去蘇州,說他將 安排一切,不作泛泛之遊歷,每封信上都有他夫人對我的問候。他說,他把我倆的友誼講述 給夫人聽,夫人也極希望能見到我。他說他的夫人賢淑、體貼,最可貴的是不但在患難時沒 有離開他,而給予他支持、鼓勵,陪伴他走過那段辛酸屈辱的日子。他讚譽說,他有一位最 好的夫人。此外,說夫人還能燒一手蘇式佳餚……。蘇州離杭州太近了,以前曾去過多次, 竟一直未能踐約,也沒機會嘗到李夫人的膾炙。 約在1993年秋一個週末,大雨傾盆,我獨在杭州見仁裡家中,敲門進來了一個陌生青年, 衣衫襤褸,渾身濕透,祇帶一個小包,他向我鞠躬,遞上老友李衍德一封介紹信。他是從蘇 州坐了12個小時的夜航船來杭州的。我讓他洗澡,換上陳朗的舊衣,吃飯。綜合李衍德的信 與他的口述,得知他是四川人,畢業於四川某地區師範學院,學歷史的,曾任中學教師2年, 在「64」學運中參與其事,後期遭到開除公職處分,並且妻子與他離了婚。他一無牽掛,響 往蘇杭的文化,於是像李白一樣,仗劍去國,聽著兩岸啼不住的猿聲,順流而東!他先到了 蘇州,覺得並非如想像中的天堂,他祇能在農民的菜地裡勞動,參與最繁重吃力的搪瓷廠勞 作,餬口。當在鐵路上打工時受傷,遂失業,幾乎路斃。此時偶然遇到了李衍德,李衍德為 他解囊相助,介紹工作,而且在得知他很想轉到杭州謀生時,為他買了船票,給我寫了請求 幫助新友的介紹信。四川青年姓賴,身材矮壯,5官粗獷而端正,毫無書卷氣。小賴說,他 身邊祇有兩角錢,若到杭州找不到我,他想在岳墳自殺!他之所以響往杭州是因為它有岳飛、 秋瑾、沙孟海等偉人(從古人到今人)。他說他休整一段時期後,準備報考研究生。但是他 卻不考慮,當夜住哪裡?將在哪裡吃飯?他還在小包中掏出數張揉皺了的寫著新潮的、無章 法的字畫,說在四川某地他的書法曾得過獎!我無法留宿他,但是有李衍德的介紹信,我也 不能不管他 ,我得考慮安置他一個妥善的地方,有睡、有吃,無戶籍之憂!我終於想到了 一個去處:杭州玉皇山後山,南星橋近處的棲雲山,那裡有一個棲雲古寺,近人徐映璞所著 《杭州地理志》中有篇《棲雲山志》,記述其歷史甚詳,此處為元代曲家貫雲石酸齋所居地, 其地與南宋故宮御花園一牆之隔,寺邊殘餘宋代宮牆遺址。因其地偏僻,寺名不顯,我和我 哥昌米嫌憎靈隱寺、淨慈寺已成鬧市,而無棲雲山之幽靜,寺內泉水甘冽堪可沖茶,能避俗 塵,能取一日之清靜。且主持廣忍法師,松江老衲,慈眉善目,有古風,通佛學,待我兄妹 如佛印之待東坡居士,每到寺中,必待以素齋、果漿,且於大殿圓桌鋪以紙筆,任我哥淋漓 揮灑。那年陳朗從北京來,曾到寺,也為他題詩、寫字(有「為問酸齋今曷在,人間戲劇正 紛紜」句),並在那裡享素齋。我戲謔說,和尚持缽,口吃四方,我們吃和尚的,可謂吃八 方了。眼前這個四川小賴,我祇能效仿《水滸》趙員外剃度魯達將其送往五台山那樣,送到 棲雲山廣忍法師處了。不料小賴得知可進寺院,暫度難關,說很願意,說進寺院就是他多年 的心願。 杭州圖書館古籍部主任褚樹青,青年有為,也是廣忍法師的文字交並忘年交。我打電話 請他與我一道將此人護送上山。我為小賴打點了些四季衣褲,不同於趙員外的是沒有重禮, 而贈與小賴《杜詩釋讀》二冊,紙筆若干。大雨仍然如注,我們3人幾度轉車,然後跋涉在 野草沒徑、林木幽深的山徑上……。廣忍法師礙於我倆情面,慈悲為懷,收留了小賴,讓他 在西廂房下榻。棲雲寺尚未按裝電燈,是以蠟燭照明的。小賴終於能在當夜有了吃住的地方。 小賴在寺中,種菜,接待香客,還算勤勉。我和樹青也常常探視他,他對我倆口稱「恩 人」。他沒有吃狗肉、打小和尚,我們放了心。廣忍法師甚善待他,凡他工作必給報酬,而 膳宿是供給的。半年以後,他終於得到一位香客的幫助,進了浙江大學圖書館工作,假日仍 回棲雲寺。他將棲雲山看成娘家了。 至於李衍德,我在諸事安排就緒後,給他打了電話。他不勝感激,不勝抱歉,不勝抱愧, 說他也並不瞭解小賴其人,祇是出於同情,說給我這個老友添麻煩了,再次抱歉! 我若回中國度假,一定要到蘇州看看李衍德,嘗嘗賢夫人的佳餚。四川小賴歷經磨難, 應該成熟些了,未知他念上研究生否? 大洋遠隔,遙致祝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