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儒家保守主義看現代中國 朱恩平 中國大陸作家陳忠實的長篇新作《白鹿原》,是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罕見的 一部「為封建傳統辯護」的文學作品。作者行文古樸,以文弘道,一反激進左翼新 文學反傳統的潮流。字裡行間,儒風雖衰,但豪氣長存;仁義雖閉,但至理不滅。 這部作品的問世,對於大半個世紀以來屢遭摧殘,被百般歪曲的中國傳統文化,有 著重要的正本清源的意義。作者寫得似乎是一部社會史,以還原中國傳統農村社會 的真實風貌,正如作品開場所引的巴爾扎克的話:「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歷史 。」 《白鹿原》的故事背景是:清末以來,陝西的一個村莊,由於傳統道德的解體而 發生的社會惡變:先前白鹿村所屬的滋水縣,素有「水深土厚,民風純樸」之稱, 而白鹿村則被「父母官」贈「仁義白鹿村」之匾。老百姓安其居樂其業,「耕讀傳 家」為族人的楷模;窮人做田求安分,為富思仁好行義;主僕通情互利,親如一家 ;朝廷的「皇糧」,按「天時地利人和」六個等級徵收,民無怨言。亡清之後,世 風日下,白鹿村不再有安寧,用小說中的一位中醫先生的話說,是:「皇帝再咋說 是一條龍啊!龍一回天,世間的毒蟲猛獸全出山了,這是自然的。」動亂一個接一 個:「白狼」騷擾,新官苛政,軍閥勒索,國共鬥爭,尤其是「一切權力歸農會」 的運動,使鄉村中的懶漢地痞,窮凶極惡之徒,統統翻身掌權,作惡發洩,搞得上 下六親鄰里滿是怨仇;而且農會與土匪不分畛域,搞武裝時拉編土匪,走頭無路時 投奔土匪,於是白鹿村在短時間內屢遭匪亂之害。白鹿原上出了「白狼」,這在自 那個代遠年湮的改村換姓為「白鹿」以來,還是頭一遭;而土匪回劫故里,這更是 往常所鮮見少有的。 《白鹿原》中的主導精神是一位敏而好古的飽學之士「朱先生」。他通古今之變 ,遙知未來,但是,作為鄉紳大儒,面對著世道人心的每況愈下,他卻沒有起身奮 力抗爭,捍衛儒家道統。朱先生似乎過於謹守先聖格言:「天下有道則現,天下無 道則隱。」「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三國時諸葛亮曾說過 :「不求聞達於諸侯,苟全性命於亂世。」但諸葛亮終未喪失希望,而是感三顧之 恩,幫助有仁有義的劉備恢復漢室,扶匡天下。相比之下,朱先生則是生據亂之世 ,絕行道之望。他也沒有乘桴浮海,像一些新儒學者那樣,為了復興中華文化,繼 絕興滅於一隅。朱先生是在中國大陸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前夜,悄然離世。然而儒 家的精神,永不泯滅。朱先生生前預料,亂世之極,乃是暴政暴民對於中國文化的 刨根挖祖。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他為自己準備了一個特別的棺枕,是用大小兩 塊鑿字的石頭鑲成,分別寫道:「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活。」「看你折 騰到幾時。」 讀完這部小說後,我感慨萬端,浮想聯翩。往事不堪回首。自辛亥之後,亂臣賊 子竊國,軍閥混戰禍國;再是暴民作亂,倭患接踵;雖有國民政府勵精圖治,弘濟 時難,但妖言已惑民心,洪水終泛神州。造反稱雄,盜名欺世,再去智能,以愚黔 首,踐踏仁義,鞭撻天下。三千年的文化一掃光,一百年的西化全白費,五十年民 主一場空,幾百萬智者入地獄。奸雄笑看天下愚,億兆犬馬聽揮手;山河碎華夏傾 ,天地覆人獸搏。 現代中國之所以會落入造反者之手,之所以會慘遭暴政暴民之禍,究其原因,主 要有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五四知識分子沒有在文化上兼容並蓄,以實現「中西會通」;而是以棄歷 史、廢傳統,來促西化,爭自由,以犧牲中國固有文化,來求得民族的現代化。按 照儒家的道理,「舊邦維新」,更須「禮防」,否則就會出現「人人造反,時時作 亂」的局面,社會就會退向野蠻。五四打倒作為中國文化主體的儒家文化的後果是 ,中國社會喪失了傳統倫理的防亂功能,邪惡因素因此而大獲解放,造反作亂因利 乘便。禮防一經廢棄,則巨大的農民人口,很容易變成社會動亂的主要「資源」, 而開發這個「資源」,對於一些鄉村小知識分子出身的政治冒險家來說,乃得天獨 厚,如焚野燎原。這些人因其所掌握的中學西學不正不精,而走不通仕途學路;也 不肯修身養性,授業解惑,或事百工,以進民生,更不願耕讀傳家,老死家鄉,遂 生造反打天下的狼子野心,步黃巢、洪秀全之後塵。 第二,孔子曰:「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繼五四廢棄中 國傳統文化之後,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再拋棄西方主流文化,而醉心於蘇聯馬克 思主義之逆說,將階級鬥爭的火種遍灑中華大地。而與此同時,民主派的知識分子 也越來越多地患了「左傾」病。該派不顧內憂外患,人心四亂之特殊國情,一味刻 求民主;而其中的大部分人,更將民主、自由之期望,寄托於造反暴力,並參加「 統一戰線」。因此,中西逆流大匯合,文人與盜賊同流合污,邪惡得「道」而多助 ,造反「起義」而得民心。 第三,本世紀上半期西方文明的世界性危機,有力地推動了中國社會的惡變。一 、這個危機所表現出的極端種族主義及戰爭瘋狂,大有亡我國滅我種之勢,這種情 形乃迫使中國知識分子急於尋找一條救亡的捷徑,從而不免流於思想偏激。二、世 界市場的嚴重飽和與世界經濟戰,特別是日本的侵華戰爭,破壞了中國的資本主義 經濟,從而破壞了舊式農業排泄剩餘勞力與非農產業吸收就業之間的平衡,遂使巨 大的人口資源轉化為農民戰爭的禍水之源(假如抗戰前中國的經濟成長,能夠保持下 去,從而不僅越來越多地吸收農業剩餘勞力,同時不斷地降低農民人口在全國總人 口中的比重;那麼,一小撮邪惡份子所策劃的「人民革命」,就成為無源之水了)。 三、在地理位置上,當時的中國,恰處在那個災難性世界的最惡劣的地獄:她有兩 大惡鄰——蘇聯和日本,一個是世界共產革命的總策源地,一個是世界大戰的重要 策源地之一;前者以階級鬥爭,後者以侵略戰爭,與內亂相輔相成,為一合力,終 於摧毀了現代中國的前程與希望。 第四,現代中國一大批知識分子在文化上「倒戈」,反叛儒家正統,而趨附造反 逆流,不僅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造反者打奪江山的事業,而且還使這些得天下者, 能夠按其本性,來折騰國家民族。從這個意義上講,「新中國」既有與歷史上的專 制集團一脈相承的一面,又有與以往多數王朝大體遵循儒家的理性原則相區別的一 面。那些舊王朝都是盡量囊括天下學者英才,使之為國家棟樑,安排山河,精心治 國,讓老百姓休養生息,使社會經濟文化繁榮昌盛,乃至王朝逾百年而不衰。反之 ,新中國則以造反奪天下者的邪惡本性,取代了儒家的人文理性主義。所謂邪惡本 性,即是:生性造反、無法無天、仇視智者、殘酷鬥爭這樣一種野蠻性與禽獸性。 儒家聖哲講人禽之界、華夷之辯,其精神實質,乃是為了使我華夏民族不因流於野 蠻而亡於蠻鬥,不因流於邪惡而亡於惡爭;乃是為了使她能成為一個自強不息、日 新又新的文明民族,永遠存立於世,直到大同。古代儒家將統治者的無道,虐政害 民,比作「率獸食人」;而文化大革命則是一場率人為獸的運動,它把億萬中國人 變成了近似於禽獸的野蠻人。 綜述以上四個方面:一、廢棄中國固有的文化及傳統,自然引起民間社會的混亂 ,社會上的邪惡因素隨之膨脹,並很快形成一股強暴力量。二、由於一大批「進步 」知識分子所起的「先鋒和橋樑」作用,蘇聯馬克思主義之逆說與中國的邪惡勢力 相結合,這就注定了中國長期成為階級鬥爭的戰場。三、「新中國」極力排斥中西 主流文化,而盛行蘇聯極權主義的文化和「打江山坐江山」的強盜邏輯,這實為對 古今東西文明的一大反動。四、「文化大革命」是對人類文明的一次總清算,同時 打倒了蘇聯極權主義的文化(除階級鬥爭的部分);它把人變成了近似於禽獸的野蠻 人,毫無人文、理性、道德、良知,毫無儒家所說的「仁、義、禮、智、信」。 明清之際的思想家顧炎武,提出「亡國」與「亡天下」之辯,「亡國」是指改朝 換代,而「亡天下」則為「仁義充塞」、「率獸食人」。因此按照儒家的觀點,一 九四九年後的中國無疑是:仁義閉塞,神州沉淪。這使人想起清初沈在寬的詩句: 「陸沈不必由洪水,誰為神州理舊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