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市場長鏡頭


(西安) 杜 帝


  這是一個星期天，陝西省體育館門前寬闊的混凝土路面上，人頭擠擠，熙熙攘攘
，摩肩接踵的人流緩緩移動在一個個地攤前。
  在一擺滿了銹蝕斑斑的青銅器地攤旁，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正用放大鏡仔細
觀察手裡的一件沾滿泥土的「人形銅吊燈」，中年人眉額微蹙，瞇縫著眼，透過凸
圓的鏡面，審視著這件攤主號稱是東漢時期的出土珍貴文物。
  在西安市，像南關正街體育館門前類似的「文物市場」有多處。每逢週三、週日
，這裡有數百個攤位成「川」字形擺開，攤主既有西安市的「文物專業戶」，也有
來自全國各地的文物販子。
  幾處交易市場買賣興隆，所賣品種有青銅器、珠寶玉器、古錢幣、琺琅器、陶瓷
、木刻傢俱、漆器、竹骨、牙、角、石雕，還有名家及民間藝人的書法墨跡，有拓
自某朝代碑刻的銘貼、真跡，有名石，繪畫篆刻、文房用具、古籍版本、服飾織繡
、樂器……琳琅滿目，其品種之繁多，物件之豐富，舉不勝舉，令人目不暇接。
  甚至，你還會在地攤上找到《毛主席論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北京市
造反總司令部文件彙編》，以及已作廢的全國各地糧票，食品供應票，林林總總，
無奇不有。
  除了集市式的文物貿易地攤，西安還有掛正式文物商店牌的店舖幾百家。這些文
物商店大都集中在書院街、文博城、八仙庵，使這幾條長街成了名副其實的「古玩
文物街」。如「博古齋」、「亮寶閣」、「真品樓」、「翡翠軒」、「古玩雅齋」
、「珍藏亭」……以及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親筆書寫的匾銘：「藝寶閣」。大多文
物商店裝潢典雅，古香古色，黑底金字的招牌與裡面陳列的眾多珍玩古董，從中透
出一股從歷史深處湧來的肅穆氣氛。
  比書院街、文博城再低一檔次的文物商店，大多集中在西大街鼓樓旁的化覺巷。
這裡好比是買賣文物的固定地攤，有簡陋的門頭，有店家笑容可掬的推薦介紹。蜿
蜒狹窄的一條巷子裡，一家挨一家的小店全賣各種古玩文物。有不少人把文物送到
這裡，被店家收購，店家再轉賣出去。筆者多次見到有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在這裡選
購古董，不知他們是怎麼打聽到這條小巷的。有的店主以流利的英語同老外討價還
價。一個滿頭金髮的老太太在攤上拿起了一件黑色紅穗水綢對襟褂，披在身上，咯
咯的笑，店主連伸拇指，喊：「OK！OK！」老太太放下了黑水綢對襟褂，店主忙拽
住了老太太，把一件古舊玩藝放到了老太太眼前，口中用流利的英語向老太太介紹
、推薦。最後，金髮老太太買了一件景泰藍彩繪花瓶，方擺脫了店主熱情的糾纏。

  在文物市場上，大部分顧客、遊人是來「沙裡淘金」的，他們銳利的雙眼在一堆
堆廢銅爛鐵中搜尋。有的人反反覆覆，能逡巡往返十幾次。一旦發現好貨，便蹲下
身來與攤主講價。這些買文物的人中不乏高手。有一批人是各文物商店的採購員、
老闆，文物「二道販子」。他們把選中的貨物以幾倍或幾十倍的價格擺在他們的櫃
台上出售。所以懂行的人說，買文物不要到專業的文物商店去買，那裡的東西太貴
，應直接到批髮式的一級市場地攤上，既能發現真貨，價格又便宜。自己給自己充
當「文物商店老闆」。當然這得有好眼力、好運氣。
  有關專家稱：中國繼集郵熱、股票熱、房地產熱過後，必會興起「古玩熱」。這
是人們在投資、保值、賺取高額回報時的正常選擇。
  一個社會的經濟愈發達、文明程度愈高，人們對精神生活的需求就越大。而古玩
，尤其是文物，既有很強的觀賞性，又有極高的經濟價值，娛悅耳目，把玩賞心，
同時收藏了最不貶值而升值最高的「碩貨」，人們何樂而不為呢？
  絕大多數古玩屬於文物範疇。上古的鬲，同形形色色的鼎、尊，以及明清墨寶，
陶瓷、繪畫、雕刻。經世事滄變，炮火流離，這些印證人類進化，反映歷史變遷，
記錄民俗世風的真奇之物越來越少。正因為少，奇貨可居，價格也就越來越貴。過
去是達官顯貴富豪巨賈們把玩收藏，而今是「王謝堂前燕，飛入百姓家」，越來越
多的收入漸豐者也玩起了文物收藏。有心人注意到，一隻品貌平常的元代青花瓷盤
，在香港拍賣會上賣到了七百萬港幣。而一個明代的青花水注，竟拍賣到了一千二
百萬元！這幾乎等於中國大陸一家中型工廠的全年生產總值！文物無價。誰也不知
道祖傳下來的一塊沾著油垢的玉墜，或是從古墓中掘出來的一件缺腿斷臂的陶俑，
會在文物專家的眼中大放異彩，或是在某一個拍賣會上敲出一個震耳欲聾的數字來
。即便你手裡珍藏的不是國寶，只要它是幾百年或上千年前的玩意，那麼這件古董
也許會夠你吃上一年半載的。
  這也是西安市文物市場方興未艾，發展勢頭愈來愈猛的一個原因。
  為什麼西安市的文物市場興旺發達，在全國獨領風騷呢？這大概是這裡歷史源淵
流長的緣故。西安北臨渭河，南依秦嶺，「秦中自古帝王州」。自公元前十一世紀
起，先後有西周、秦、西漢、隋、唐等十多個王朝在此建都，有七十三個皇帝在此
炫赫天下。一個個朝代的興榮與衰亡，在這關中大平原上寫下了一部部血與淚的史
詩。而已經發現的七十二座帝王陵墓，到處依稀可見的歷代城池、宮殿、寺院等殘
存建築，使人一進西安，恍如走進了古代，濃重的歷史氣息撲面而來。且不說轟動
全球的「世界第八大奇跡」秦始皇陵兵馬俑，僅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就有三十
七個，庫存文物達二百多萬件。西安被世人公認為「中國最大的天然博物館」。
  可以想見，在這被歲月覆蓋的漫漫黃土下，有多少神秘瑰奇的歷代珍寶會萃其中
。各地朝拜進貢，皇宮權貴褫奪珍藏，是一筆無法估量的財富。
  所以，西安成為全國文物交易的中心，順理成章，不足為怪。
  有通過買賣文物發了財的。西安市一出租車司機，原不諳此道，一日在營運時聽
乘客說起，某某人在鄉下用幾元錢收了一件陶器，在文物市場賣了幾百元。這件陶
器被人買走後，又轉賣了上千元，出租司機聽後怦然心動，便到東五路建國門外的
文物市場走了走，大開眼界。他便買了幾件，開車到體育館前的市場上，轉手掙了
上百元。出師得利，他索性開車轉遍了西安的所有文物市場、商店，摸清了行情，
大幹了起來。他用二十元在地攤上買了一件「青花釉裡紅三足人面尊」，委託開文
物商店的熟人代賣，開價五千元，半月後被一老外以四千元人民幣買走，獲二百倍
的巨額回報。他一發不可收，把出租汽車賣了，幹起了專業的文物販子。據稱，他
也曾失過手，但賺多賠少，近已成數十萬元戶。
  西安市水利局的顧某，十分愛好鑽研古物。二十多年來，他的節假日，星期天，
有一半左右是在文物市場度過的。一件陶瓷放在那兒，他不用觸摸，僅用眼睛掃瞄
一下，就能把該陶瓷的出品年代，官窯民窯、釉彩胎質看個八九不離十。現在，他
成了文物市場上鑒定評估文物的「權威」。有大宗的買賣，他被請去鑒定一次文物
，事成後按比例他獲得現金回報。他的家裡，放著他二十多年來用很低的價格從四
處篩選來的各朝各代古玩真品。據西安文物研究所一位研究員估計，顧某的這些私
人收藏品的價值不下幾十萬元。
  西北文博學院一副教授，常年講授文物鑒定專業，工資菲薄，兩袖清風，他見不
少文物販子讓他來鑒定文物，來的人穿著不凡，談吐間視四位數的款項不為意也。
副教授家徒四壁，心下大為不平。後副教授親自參與買賣文物，他利用博學的文物
鑒定知識，以低價從不懂行的販子手中購來，再高價賣出去，只一年功夫，該副教
授已成了大學裡屈指可數的「富戶」了。最近，大學裡實行私款買房，他一下子掏
了三萬多元，把一套三室二廳的住房劃到了名下。
  當然也有賠的。從北京到西安出差的紀某，在文物攤上發現一「鳥紋犧尊」，攤
主信誓旦旦，說是正宗出土文物，開價六千元，最後以五千五百元成交。紀某買回
到北京後經博物館專家鑒定，所謂「鳥紋犧尊」，是近些年的青銅仿製品，其銹蝕
、泥巴皆人工所為。其價值僅百元左右。紀某跌足痛悔，托人到西安市場上打聽賣
主，根本找不到，只好自認倒霉，把一個笑柄式的「文物」擺在家裡，成了一塊抹
不去的心病。
  從深圳來西安做生意的某公司老闆，在賓館門前被兩青年纏住，說是有稀世國寶
私下出賣，連哄帶推把深圳老闆帶到了一間小旅館，兩青年從床下的包裡取出層層
包紮的陶彩俑，又拿出一批瓷器，說是唐、元、明、清時的真品。後來深圳老闆買
了一個明代花瓶，花二千六百元人民幣。花瓶繪畫精美，沒有俘光，底部燒有「成
化年制」字樣。後經考證，此花瓶是近代仿製，被埋於地下，退了火氣賊光，把燒
造時間提前了七八百年。自忖是「懂一些陶瓷」的深圳老闆，亦落於偽象的圈套之
中。
  一個文物販子說：「有的人好騙。上個月我拿了件『春宮圖鼻煙壺』，上面的畫
是西門慶與潘金蓮性交。這個鼻煙壺被一個中年男人看中了，我讓他出價，他不肯
，問我怎麼賣，遇到這樣的，我就開高價，說一萬八。沒料到，此人一分錢價也不
還，掏出一萬八千元錢買了就走。其實，那個『春宮鼻煙壺』是件偽造品，今人仿
制的，不值錢。」
  在西安，聚集了一批來自浙江、湖北、四川、江蘇、東北等地的文物販子。他們
大都結伙而行。據他們講，他們有一批人專門到遠鄉僻嶺去收購文物，有一批人專
門出來賣，還有的人在家裡「做」。究竟怎麼做，做什麼，筆者連續追問，文物販
子緘口不言，看來屬高度機密。
  這些人來來往往，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以西安市場為主，但也到成都、瀋陽、廣
州等城市。他們到一個地方時，大包小包全身披掛，臃腫不堪，走時大多只揣著鈔
票，老鼠一樣悄悄輕身而返，幾天後，又出現在某一個文物市場。
  他們賣古玩文物開口要價都很高。「攔腰砍」在這裡是要吃虧的。濟南市輕工公
司的劉某，被一件出土青銅「圈手銅俑」所吸引，賣主開價八千元，劉某身上只帶
了五百多元，便試探地說「太貴太貴，我只帶了不足一千元錢」。結果後來以五百
二十元成交。筆者至今不知道這件「圈手銅俑」是真是假，但看到濟南府劉某搜空
口袋，只拿出攤主要價的十六分之一，攤主竟急嗷嗷地成交，便對這件「出土陪葬
品」有所懷疑。
  在陝西臨潼，有國營企業「青銅器複製品廠」，西安還有「古玩仿製公司」，不
知這些單位生產的產品在哪兒出售。看比門相挨的「文物商店街」，觀人群湧動的
「古玩市場」，我很為那些不知從哪冒出的數以千萬計的「文物」來路所惑。但總
是「周瑜打黃蓋」，雙方情願，都能在某一價位上達到協議罷了。
  問西安工商局的負責人，在偌大的文物交易中，有多少家專業經營此項的，每年
成交額約有多少，該負責人說很難統計，文物的浮動價太大，彈性太強，所從事此
項業務的人員流動性高，不好掌握。但筆者估計，西安的文物交易額每年不會低於
數億元。
  文物貿易是個新鮮名詞，文物市場也是個有待開拓發展的新興領域。關於文物知
識、鑒定方面的書籍也十分匱乏，比之股票、集郵、期貨貿易，文物方面的理論幾
乎是個空白。人們只是從實用、短期效應出發，或盲目追趕時髦，或存「瞎碰」僥
幸心理，買與賣還處在一個較原始的、愚昧的狀態，沒有從理論上、理性上去清晰
地把握它。對於文物所記載的歷史嬗遞，文物本身的藝術特性與風格，人們沒有更
好地利用、觀賞、掌握它。這也是造成文物市場真偽品難辨，魚龍混雜，或不識真
寶，或被劣品蒙騙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