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六四 ——從馬建的小說《北京植物人》談起 胡 平 歲月悠悠,六四轉眼之間就過去19年了。 19年是什麼概念?也許,盧雪松的感受最能說明問題。盧雪松原是吉林藝術學院教師, 3年前因為在課堂上及課後和同學們討論紀錄片《尋找林昭的靈魂》等歷史文化問題,被校 方停課。盧雪松寫道,今年六四前夕,她才讀到丁子霖教授對19年前兒子犧牲情況的詳細記 錄。按年紀,盧雪松比丁子霖的兒子蔣捷連還小一歲。然而,今天的盧雪松卻無法把蔣捷連 當成她的兄長。因為這位89年時剛16歲的少女,如今已經做了5年的母親。與此同時,六四 時死去的蔣捷連則永遠地定格在17歲。這就使得今天的盧雪松把蔣捷連感受成她的弟弟或孩 子。是的,這就是19年,這就是我們和六四的距離:那麼遙遠,又那麼貼近。 今年六四前夕,旅居英國的中國作家馬建,推出了他歷10年之功完成的小說《北京植物 人》(Beijing Coma)。小說的主人公在1989年六四慘案中頭部中彈成了植物人,10年後一 覺醒來,發現整個世界大變模樣,人物兩非。10年中一直照料她的母親曾是一名共產黨員, 後來成為法輪功學員,也受到中共當局迫害。馬建說,他寫這部小說的主要動機是記住六四 這段歷史。作者把一個植物人當作主人公。這一構思別具匠心,寓意深遠。單憑作者這一奇 特的構思,我們就可以感覺到作者的創意與作品的張力:在一個世態人心都經歷巨大變化的 時代,讓一個人被冷凍封存一個相當長的時期,然後再回到社會。這樣,在一個活在過去的 人和現在的社會之間,必然會發生一系列荒謬的但又合乎情理的戲劇性衝突。通過這些衝突, 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瞭解社會,瞭解人性。 不錯,馬建這種構思並非首創。我記得文革前有段侯寶林的相聲,名字叫《昨天》,講 的是一位「舊社會」的貧苦勞動者,受盡欺壓,精神失常。適逢「解放」,被送進醫院,為 了避免刺激住進單人病房,一住就是10年,10年後恢復正常走出醫院,回到社會。由於他處 處還用「舊社會」的思維與習慣待人接物,這就鬧出很多笑話。4年前一部獲獎的德國電影 《再見,列寧》,講的是1989年柏林牆倒塌前夕,一位「馬列主義老太太」由於目睹兒子參 加反對運動被警察抓走,心臟病發作陷入深度昏迷,8個月後醒來,東德已經變了天,老太 太卻茫然不知。兒子知道母親思想僵化,再加上大病初癒,精神極其脆弱,經不起半點刺激, 於是就製造出一種小環境和一套謊言,讓母親誤以為他們仍然生活在共產黨統治下的東德。 應該說,上述一類作品的構思都和馬建的《北京植物人》很相似。但儘管如此,馬建的 作品還是很有創意。畢竟,他描寫的是六四後的中國。這本身就是相當獨特的。相聲《昨天》 和電影《再見,列寧》所描寫社會變化,都是朝前進的變化(儘管我們很多人對所謂「舊中 國」「新中國」早已有了不同的看法)。而六四後中國的變化卻是一種往後退的變化。但那 又不是簡單的倒退。六四後的中國並沒有退回到毛澤東時代。尤其是在經濟改革方面,六四 後的中國走得遠比六四前更遠。當然,最深刻、最複雜的變化是人心的變化,是人與人之間 關係的變化。正是在這一點上,小說家可以給我們揭示出很多很多有意義的東西。 植物人是病人,但是在病態的社會裡,他卻是健康的人。因為他原封不動地保持著六四 的記憶,因為他保持著自己。而我們很多人則迷失了自己,背叛了自己。應該說,現在很多 人對六四的遺忘,實際上是一種有意的迴避,因此它更是對自己的背叛。正像馬建所說: 「六四的坦克不僅僅是壓了學生們的身體,更多的是把中國人的靈魂碾平了。六四最關鍵的 是將中國人的價值觀念模糊了」。這就是說,除非我們堅持六四的記憶,衝破六四的禁區, 使六四成為中國人的公共話題,我們才能重新找回失落的自己,我們也才能為我們的民族贏 得尊嚴,贏得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