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昂貴的 ——在芝加哥紀念六四19週年音樂會上的演講 楊建利 請讓我用我在獄中寫的長詩「非典六月」中的一段開始今天的演講。 六月 非典六月 我忽然不再想寫詩 我忽然祇想寫一首非典型的詩 我要恢復文字凝視的力量 在這非典六月 讓我寫一首直述真相的詩吧: 1989 6月4日 凌晨 硝煙瀰漫 數百名學生從前門緩緩離開 離開狼籍一片的天安門廣場 一個整夜 「忍看朋輩成新鬼」 一個整夜後的血色黎明 他們是最後撤離廣場的學生 眼裡是悲恐的血絲 身上是紅色的污泥 有的光著腳 有的舉著旗 有的攙扶著驚疲欲垮的同學 男的 女的 走著 默默地走著 我和一位好弟兄緊跟在後面 走著 悲憤地走著 恍如隔世地走著 隊伍取道六部口 送行的居民越來越多 有的送上食物 有的送上衣服鞋子 有的用熱毛巾擦拭棍傷和污泥 有的推出自行車 有的推出平板車 送上一程 許多人抱著學生失聲痛哭 隊伍緩緩進入西長安街 學生的情緒激憤起來 口號轟然而起 這時 四輛坦克車 從廣場自東向西疾馳而來 第一輛向兩邊人群投爆催淚瓦斯 第二輛向人群掃射 第三輛第四輛向轟跑四散的學生 沖壓過去 一片撕裂神經的慘叫 (我永遠也忘不了的慘叫 我再也不敢想真切的慘叫) 緊接著 一霎那的聲音止息 我倒吸一口冷腥 我的天呢! 我看到十幾具模糊的血肉 有的還在搐動 我感覺上天一把揪住我的頭髮 猛然把我提起每一個發孔寒氣 凜冽直透頭顱髮根從心裡燎烈 拔出滋血頃刻淹沒了五臟六腑 這 不是事件 孩子 這是 大——屠——殺! 今天我們再一次聚在一起,紀念19年前那些為自由付出生命代價的人們,再一次提醒我 們自己,自由是昂貴的。許多人為了他人的自由犧牲了自己的自由,許多人為了他人的生命 更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他們是最值得我們永遠懷念的人。 看過電影《拯救大兵賴恩》的朋友大概會記得這樣的情節,當奉命拯救大兵賴恩的隊長 米勒中彈將要犧牲的時候,他靠近賴恩的耳朵,用盡最後的力氣地說「去掙得著這一切吧 (Earn this.)。」在電影結尾,老年的賴恩又一次來到米勒隊長的墓前,這也許是他有生 之年最後一次來看望墓下的米勒。他喃喃動情地對立在墓上的白十字架說:「每一天我都在 盡力過著配的上你犧牲的生活。希望至少在你的眼裡,我已掙得了你為我做的一切。」 19年來我一直追問自己,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到底有沒有過著值得那些英雄們犧牲的生 活呢?我想我們誰都不敢拍著胸脯給出肯定的答案。相反,我們都可以確定地說,許多人已 經忘記了或者選擇不再去想我詩中所描述的那真實的一幕了,而且由於中共當局強制性對歷 史記憶的抹殺,六四以後成長起來的一代大都不知道當年的學生為什麼要開展那樣一場民主 運動也不知道那場運動是如何在血泊中結束的。 三個星期前,在我剛剛開始公民行不久,汶川地震發生了,在這場災難中我們失去了近 10萬的生命,其中包括近2萬的中小學生。我們的心一直在淚血中泡著。今年的六四紀念日 在雙重悲傷的心情中到來。這幾天我不斷地想,19年前在天安門廣場我們失去的那些學生的 生命和今天在川北我們失去的那些孩子的生命有什麼關聯呢?時間過得真快,假如前者今天 還活著的話,他們的孩子差不多有後者那麼大了。這並不是我要追尋的關聯。 八九學生運動的最主要訴求是反貪官反腐敗要民主要自由。中共當局卻用機槍坦克車回 答了他們。結果呢,中國在政治改革上停止不前,政府腐敗越演越烈。誰都知道,這次地震 中倒塌的學校的房子如果像政府辦公大樓和官員的住房一樣建造的話就不會倒塌;換句話說, 假如19年前中共當局沒有讓那些孩子死於坦克的履帶之下,而是接受了他們的改革要求,許 多許多的孩子就可以在這次地震中倖免於難呢!這種關聯,不應該被地震掀起的煙霧所掩蓋。 我們中國人已經付出足夠的代價,六四和5、12對我們每一個中國人都是良心的拷問。 今天讓我們一起悼念死於天災人禍的孩子吧。痛定思痛我們必須清醒,政治民主不民主, 所產生的差別不僅僅是生命有沒有尊嚴而常常是生命和死亡的差別。我們今天的紀念不是簡 單的哀悼,我們的紀念關係到生與死,關係到生命的根本價值。想想那些過早失去的生命, 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拷問自己:我應該怎麼樣活著? 最後請讓我用同一首詩的另外幾行結束: 沒有一首詩能擋住坦克 但是 有的詩可以擋住遺忘 擋住遺忘 我靈魂的筋骨 像詩行一樣纖細 我靈魂的筋骨 和詩行一樣 知冷知熱 我靈魂的筋骨啊 從此裸露 無處躲藏 坦克從它纖細知冷知熱的身上 碾過 碾過 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