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情蹤」(十六) (新西蘭)周素子 潘懷素 我與潘懷素老人僅見過一次面,連續談過近4小時的話。此次見面是蒙夏承燾先生熱誠 安排的。 夏先生是當代詞學泰斗,為杭州大學教授,「文革」中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被關押批 斗後,長時冷落在家,蓄須韜晦。所居杭州大學宿舍在西溪18平橋第一橋道古橋邊。居處界 於留下與城區之間,我當時在留下村店做工謀生,凡假日進城,必經過先生寓所,常在那裡 坐談、逗留。先生既是我哥哥周昌谷的忘年交,又是我的同鄉先輩;我又是先生平生教學在 途窮時最末的一個學生,添為「入室」弟子。 那是1975年之夏,我在留下,奉讀夏承燾先生致書,囑我於某日到他家與老前輩潘懷素 老人見面雲。正當盛夏,我身著淡藍襯衫,藍灰格子裙,戴一系黑帶的草帽,師母無聞見了, 大大讚美我的朝氣哩。座間的潘懷素老人,其時80多歲,鬚眉皆白,背微駝,然神情開朗, 無龍鍾之態,隨身帶有一隻碩大的沉重的手提箱。他為夏承燾同鄉少年朋友,原是某音樂機 構的專家,反右派鬥爭中劃為右派失去工作,近廿年漫長艱苦的生活中是如何過來的,家庭 情況如何皆不及問,通過見面交談,知他在這廿年中,孜孜不倦仍於音樂的學理鑽研不止, 成果纍纍。在政策稍為鬆動的今日,他帶著他的研究心得,數上北京尋找機會,日則到各部 門、各要人處求見,請求推薦其成果,夜則枕著大手提箱,宿於各車站候車室。他曾找過日 本留學時期老同學,當時仍據文化要津、紅得發紫的郭沫若幫助。郭看了他的研究成果,說 是「看不懂」,「無法介紹」,就此再沒有理會他。 他沒有渭濱遇文王的幸運,他以80歲的高齡,在尋求知音,尋找繼承人。他此次來杭, 一是知道法國蓬皮杜要來中國訪問將經杭,希望他的研究成果有資格進入蓬皮杜藝術中心, 想找到接近蓬皮杜的機會。另外想在省城物色一個可以承繼他事業的學生,以便在撒手西歸 時,他的一生心血不至於白費。 夏先生對於潘懷素的研究碩果愛莫能助,但對於他要找一個學生繼承事業一則,立刻想 到了我。我原先是學音樂的,反右前在福建師大音樂系學習。夏先生覺得這是兩全其美的事, 既可代潘物色到人,又可提攜我走出困境,找一個出路。我面對著尚在為理想奮鬥的中國老 知識份子,心中充滿尊敬、欽佩又深感辛酸。我們坐在夏先生客廳的小圓桌邊,夏先生夫婦 外出辦事去了。我已經將近廿年脫離音樂,我怕自己聽不懂潘懷素先生深奧的音樂理論,故 全神貫注,潘先生對我的音樂修養似乎毫不懷疑。他打開手提箱,裡面全是文字手稿,研究 數據。他邊向我宣講,邊展示文字數據。他眉飛色舞地講了近4個小時,竟毫無倦容。我當 時還不到他一半年紀,反覺神情緊張,疲倦起來。其實,潘懷素老人的研究成果,即使4天4 夜也講不完的。那天他和我說的主題歸納起來有這麼幾個方面:一是根據研究,他得出中國 音樂將是今後世界音樂趨向的領導,他將中國廟堂鐘鼓音樂、民間打擊樂器、絲竹樂器,所 有的音率振動頻率數據,加以詳細的紀錄,歸結到億、萬、千位數字。尤其對廟堂鐘鼓音樂 的純淨、協和程度,他對之十二萬分推崇。二是對西方音樂的十二平均律持批判態度。他說 西方鋼琴即以十二平均律原理創製而成的,用「平均律」的方法就不可能很協調,不協調即 不純。音樂的本質是以協和悅耳為主,「平均」之法,終究不夠完美。三是他根據自己求出 的音頻,發明了以中國最純美的5音振動頻率的鋼琴。祇要有機會,有資金,即可投入製造, 進行彈奏。我看了那個純音鋼琴設計圖,覺得反而比目前世界通用的十二平均律鋼琴鍵盤來 得簡單、方便。潘懷素老人用懇切的眼光看著我說,這個鋼琴將來就是由你彈奏的,它發生 的純美聲音,將會震撼世界……。。如果我的眼淚不是在多年的折磨中枯乾了,我一定會落 淚!我雖然對千萬位數的數字極不敏感,但我能清楚感知5聲純音之美,我應該捨棄一切, 跟隨老人徜徉在純美的5聲中,為之付出平生精力,也是值得的!記得少年時期,我尚在杭 州音樂專科學校學習過,那時上海音樂學院的大哥大姐們特地來我校與我們交朋友,我和殷 承宗建立通訊關係,我寫信給他說,我恨自己不像莫扎特那樣出生在音樂世家裡,我為什麼 不在幼年接觸鋼琴。後來升學在福建音專被打成右派後,曾痛惜失去了與音樂的關聯。可是 目前,有這樣的機遇,與音樂的緣份重新呈現。一位音樂家,肯把他的成就誠心傳贈給我! 祇要我願意。可是現實生活,我有3個未成長、須要撫養的女兒,我不能沒有為之活命的那 點微薄工資。齊白石的祖母曾告誡孫兒說:「那見文章鍋裡煮啊!」對於潘懷素老人的誠心, 一旦承諾,就要有始有終,我覺得我不可能為之付出一切。我深思後,慎重的說了我的想法。 老人非常理解我,讚許我一絲不苟的態度。但他惋惜的說:「你是牛郎,這個事業是織女, 隔著一條不能逾越的銀河,我願意作為鵲橋,成全你……。」 道古橋的一面之交,一席之談,竟是我和潘懷素老人的最後一面。他後來的消息,均是 夏先生夫婦告知我的。潘懷素在杭並沒有機會見到蓬皮杜;他後來又自溫州上京數次,均求 告無門。他與一位崇拜者上海人朱姓女士結了婚。我不瞭解潘懷素過去的婚姻史,80多歲的 老翁因事業的追求而臻結合,算得上「遲開的薔薇」。約在1980年,在改正落實右派的潮流 中,他終於被落實在北京中央民族音樂研究院,他的研究成果,備受重視,視若國寶。姜大 公終於遇上「文王」了。他大約歿於1982年左右。 1990年,偶然在我杭州音樂專科學校俞紱棠老師(也是右派)處,得到了潘老先生的一 些消息。俞紱棠老師晚年編輯《浙江音樂》並纂修音樂史。在他的材料中,我見到了潘懷素 成果的資料,他的成就終於進了「史書」。但遺憾的至今未聽說五音純音鋼琴的誕生。中國 純美的音樂是否能如潘懷素所言,將是世界音樂的前驅,是否再有人致力於這一學說的闡發, 並付之實踐,我期待著。 吳藕汀 當代有關詞學的書籍,既富學術價值而又簡明、實用的並不多見,其中以龍榆生的《唐 宋詞格律》和吳藕汀的《詞名索引》最為學者所推崇。龍榆生是南京大學教授,久享盛名, 人多知之;而吳藕汀,在80年代前則知者甚少,凡報章雜誌,迄未有過對他的生平事跡有所 介紹。我們最初也祇是在友人處獲得點滴音訊,知道他生性高潔,鄉居。《詞名索引》之能 夠問世,是由於施蟄存教授的賞識而推薦給中華書局的,謂此書出版後甚受日本學界的重視, 作為彼邦大學文科教材雲。我們對吳藕汀先生心儀,非止一日。 1986年3月,春寒料峭,我和陳朗有浙北湖州、南潯、桐鄉、嘉興之行。於湖州,曾叩 鐵佛寺,謁譚建丞先生;於青、烏鎮(屬桐鄉),尋南宋詞人陳與義「簡齋讀書處」並「三 友亭」舊址;於南潯,再訪嘉業堂藏書樓(我曾於1985年初訪此樓)……。在南潯時,文友 陸雲於偶然間提及有吳藕汀老先生蟄居南潯,著書自誤,但曲高和寡,連他本人也無緣結識 云云。南潯不愧為名鎮,真乃藏龍臥虎之鄉!可惜我和陳朗匆匆間即將離別南潯,亦無由貿 然拜見,失之交臂,悵然而返。 兩年多之後,1988年秋,在桐鄉好友葉瑜蓀的提議和相邀之下,我和陳朗再度訪南潯, 主要目的為拜望吳藕汀先生。到達南潯正是傍晚,下榻嘉業堂旁之小蓮莊。不想吳藕汀先生 聞說我們之來,竟先下訪於小蓮莊之雙桂樓,從而得見先生神韻,作傾蓋之談! 小蓮莊為南潯鎮16名園之首,座落於鎮南鷓鴣溪上,經清劉錦藻父子3代經營,曾盛極 一時,庭園內有宋代「掛瓢池」,有亭台樓閣,遊廊軒館,牆間嵌列名家書法刻石。曾經琴 棋書畫雅聚,兼極人間富麗之所。現建築數百間尚存,而內容全空,顯得冷落。有石門(屬 桐鄉)人吳蓬父子寄寓於此,辟有畫室,父子二人皆為畫家。我們是作為吳氏父子之客人而 來借宿的。左近即為嘉業堂藏書樓,書香氤氳,時時襲來,此時此刻親聆先生之音,真是大 快平生!藕汀先生體態豐碩,操吳語,無迂腐氣,無俗氣,爽朗從容,識見高卓。次日我們 即到先生南東街寓所回訪。自此拜識後,即與先生通信不絕,並在數年前,3訪藕汀先生於 南潯古鎮。 南潯古鎮屬湖州,有800年歷史,地處杭嘉湖平原北隅,太湖南岸,大運河由此過境, 東西苕溪匯合於此,水網密佈,古時以水路交通為主,因之北接中原、南通八閩。原來有 「七十二橋」,有「開門走橋、推窗見河」之謂,有「七里一相國,十里一閣老」的歷史。 鎮上原有的私家花園多處,雖經廢圯,但枯籐老樹,頹榭傾廊,仍能想見當年繁華。從明代 起,特別到清代,此地商家財力雄厚,以刻書而求留名,有多家藏書樓所刻書均精刻、精校, 給南潯的文明推向一個高潮。其中小蓮莊莊主劉錦藻於光緒甲午年後,在莊西興建藏書樓, 拓地20畝,糜銀12萬兩,歷時22年,購書60萬卷,曾藏有宋刻77種、元刻78種、方志1200種、 叢書220餘種;並明刻本、抄本、稿本,及大量清人文集、各種詩集等。辛亥革命以後,劉 錦藻之子劉承干曾捐巨款為光緒帝陵墓植樹,遜帝溥儀為其藏書樓題贈「欽若嘉業」之金匾, 所以這一私家藏書樓才稱為「嘉業堂」。劉承干博學能文,禮賢下士,賞鑒亦高,常在家供 養朝野名流,為之擬定刻書之目,並任審核校本之職,有如張元濟、林琴南等等。並禮遇前 來訪書之人,供給膳宿。魯迅也曾至此訪書。《4部叢刊》初編時,嘉業堂曾出借宋刻二種、 元刻一種、明刻5種,對「海內孤本」,絕無鄙吝之心,實在難得。嘉業堂 於1933年後沒落, 1950年後歸公,由浙江圖書館古藉部接管。等到吳藕汀先生在嘉業堂整理、編纂圖書時,嘉 業堂尚存有20餘萬卷書籍,大多為清刻及鈔本了。 吳藕汀先生浙江嘉興人,家學淵源,學養富贍,性格不求聞達,浙江圖書館接管嘉業堂 後,先生特受張宗祥館長之托,遂住入嘉業堂內,專事編輯書目,窮年矻矻,無分晝夜,為 時將及8年,直至1957年後被迫離去。他即在鎮之南東街賃屋索居,一住30多年。先生從未 再入書樓,也從不與人談書樓的事。而嘉業堂藏書樓因為遠離省城,此後曾派有多人前來管 理編目,均不堪其寂,也無此功力,屢屢更換人員 ,藏書也絡續調往杭州孤山省圖書館古 籍部,大有盛世難再,人去樓空之慨! 吳藕汀先生在南潯鎮南東街所住,蝸居狹窄,即於園內梧桐樹下,葺平屋一間,僅10多 平方米,先生名其室為「畫牛閣」。先生生肖屬牛?推崇牛之祇知耕耘不問收穫的精神?似 老牛反芻回顧平生?先生雖善畫,山水、花卉、草蟲不論,但似不以畫牛專擅。到底這齋名 的來歷、內涵為何,惜未及請教。室外階前,種蘭10餘盆,室內圖書插架,一榻、一桌,案 頭置細菖蒲一甌,茂盛、油綠。西牆上懸匾「畫牛閣」3字,為王蘧常先生手筆,署年「戊 子」,戊子為1948年,距我們訪問已40年了。床頭壁間懸故妻放大玉照一幀,飾以黑鏡框。 夫人於何時仙逝,不得而知。照中但見體態微豐,穿旗袍,絨線外套,立於窗前花下,秀髮 微曲,似30年代仕女裝束,雍容淑靜,一室母範。玉照下方先生自題有「青衫濕透」4字。 先生此時年近80,猶老淚瀾干!聯繫「畫牛閣」匾,我們後來似有所悟:是否在運用「牛衣 對泣」之典?想來先生中年夫婦定有一段非常辛酸的經歷,以致遺恨到今,我們更不便多問 了。 夫人嘉興王氏,出身舊大家,父親王邁常,叔父王蘧常,均是當代極有名望和成就的文 史學者,王蘧常且為書法大家,章草成就,當代無人能企及,被號稱第一家。 藕汀先生於詞學外,於詞創作、書法、繪畫均有極深造詣,在畫上,山水如石濤、石溪 而簡率過之,花卉介乎虛谷、趙之謙之間。書法從篆入草,任筆點染,然天趣獨具。無論書 畫,格調高古,陽春白雪。先生能七絃琴,然久不彈此調,已將所藏古琴贈與後學石門吳丑 禪,丑禪珍之、寶之,遂改其齋名「落花滿枕室」為「眠琴堂」! 藕汀先生先後贈我們山水大小幅與扇面多件,更有裝裱成冊山水冊頁10幅。尤其難能可 貴的是,先生先曾特為陳朗作《西海填詞圖》,並以詞代序書寫《霓裳中序第一》見寄;後 又為我之《周素子詩詞鈔》作《素子女史填詞圖》,畫面為一枯樹下,茅舍中,有高髻寬服 之二人對坐,出之簡筆,蕭疏有致。更以詞代序,題「玉樓春」一闋,詞曰:絕塞苦吟西海 道。博涉莊騷深窈窕。多風多雨不知愁,伉儷情濃同管趙。披錦爛如飛鳳藻。萬里浪游存此 稿。儘教遣此有涯生,喜見新聲留木棗。 詞後署「吳藕汀拜題時年八十有一」。「管趙」(管夫人道升、趙孟俯)實不敢克當, 不過趙孟俯為湖州人,今湖州有他的蓮莊遺址,劉錦藻正是企慕趙孟俯而給自己的園起名為 小蓮莊的,這倒有點本地色彩,且可回贈吳先生伉儷。「有涯生」,用清代詞人項蓮生「不 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語。 2000年9月,我和陳朗由紐西蘭返國,又專程訪藕汀先生於嘉興。是日瑜蓀自桐鄉驅車 來杭州相接,我們再偕同陳朗之弟陳詒,再約會乍浦顧國華兄,在藕汀先生的新居書房相會。 先生幼子小汀亦在座,敘談別後種種,攝影留念。不料此次竟與先生成永別。 藕汀先生幼子小汀,奉父至孝,工作之餘,趨庭問字,積若干年功力,自成一家。近日 接顧國華信,報告文壇訊息,謂吳氏父子於「畫牛閣」中著成《詞調名辭典》一書,正謀出 版中,國華兄譽此書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傑作。 (《詞調名辭典》已於2005年9月由上海書店出版社出版。吳藕汀先生猶於嘉興新寓彌 留之際得見此書之樣本。) 【附】 寄吳藕汀先生南林並乞畫四首 1987年 陳朗 陳跡原堪入畫圖,前朝人物貌清臞。 潯溪水與姚江水,啼遍當時兩鷓鴣。 (南潯董說若雨,號鷓鴣生;余姚黃宗炎晦木,人稱鷓鴣先生。二人皆明遺民。又南潯有鷓 鴣溪遺跡可尋。) 筆墨相看似石溪。落題字更見清奇。 (藕老曾為友人文韻作《花山題壁圖》,自題[邁陂塘]詞於上,字畫皆精妙。) 新安大賈今多少,擬向庵前問董斯。 (董若雨《楝花磯隨筆》謂「先借庵先生每品題翰墨,提著『新安大賈』4字作書苑傖父 目」。按借庵先生乃若雨父斯張也。) 花山圖至起沉痾,追念先時樂事多。 為問小蓮莊畔客,眼前可肯寫新荷。 豐草庵前草不磨,邇來詞客意如何。 頻年我亦西溪客,猶憶春時踏雨過。 (若雨詩多有涉西溪客者。頗疑此一西溪客,即黃晦木。予有說。西溪在杭州西湖之西北。 豐草庵為若雨為僧後屏跡之所。) 夜宿南林小蓮莊於吳氏父子蓬丑禪所寓雙桂樓與諸友傾談吳藕汀先生聞訊先下訪次日為吳氏 父子書此 1987年 陳朗 昨夜桂華趁瓦流,滿階黃葉聽余秋。 欣逢野士留雙斧,難得高朋共一樓。 人物品題多不忌,故書扃閉況無求。 感他瓢響先移屐,幽閣先生善畫牛。 (小蓮莊有掛瓢池。吳藕老南東街寓齋題「畫牛閣」3字,匾乃戊子年王蘧常先生所書。) 程十發 程十發是我哥周昌谷的同時代人,大約生於1925年左右,50年代間在畫界即負盛名。他 是松江人,是上海最古老的華亭縣世家子,松江古稱「雲間」,他在畫上常署「雲間程十 發」。他的人物畫以張條流暢著稱,著色甚簡,擺脫艷俗,但仍不失世家書卷氣,書法自宋 徽宗瘦金體脫胎,然而自如揮灑,嫵媚超逸。 我認識程十發是在1973年的文革時期。經過「文革」的殘酷鬥爭,凡為名畫家者都早收 拾紙筆,被迫下鄉勞動了。畫壇寂寞、萬馬齊喑。我哥昌谷由於他的《兩個羊羔》曾獲1955 年國際金質獎,「文革」中劃為「三名三高」的「反動學術權威」,幾經抄家,沒收字畫, 剃陰陽頭、掛牌、遊街,然後關押牛棚3年之久,受盡折磨,在肉體精神上都極受創傷,以 致於1971年始,患有肝病,經常住院治療。1973年程十發偕夫人來杭,我哥正住9溪屏風山 療養院,一為養病,一為慣常用的躲避政治鬥爭方法。程十發與我哥既非浙江美院同事,又 非老友,僅在畫壇上互相知名,並不相熟。程十發的政治遭遇,似比我哥更為嚴酷,他曾被 兩度開除出黨。第一次是1957年劃為右派後開除出黨,後「摘帽」恢復黨籍,「文革」開始 打為「牛、鬼、蛇、神」,再度開除黨籍。此次趁政治運動的難得間歇中,程十發與夫人來 杭作短期偷閒,住在杭州東坡劇院後樓的陋室內,是由浙江戲曲研究所的沈祖安安排接待的, 行蹤甚密,不為外界所知,大約還含有以防別人求畫之意。沈祖安喜歡接交名人,不論是政 治名人還是藝術名人,他都主動積極與之交往,故人們說,北京的文化要人們,祇知浙江有 沈祖安,而不知有史行(浙江文化廳長)。沈祖安居室,書房內壁間鏡框裡,案桌玻璃板下, 都是與各名家政治家的合照。政治家中最上能攀交鄧穎超,政、佛(教)界趙樸初;影帝趙 丹,影后劉曉慶;藝術界則與劉海粟、沙孟海等老一輩結交。諸名家逝世之日,沈祖安必有 悼唁文章面世。至於80年代我哥昌谷住杭州洪春橋浙江醫院治病時,沈祖安前去探訪,被我 哥拒絕合影,大約是唯一的一次失算。海上書畫名家程十發來杭,自然在沈祖安「如來佛」 的掌心上了。 我哥原住韶華巷55號,經抄家、患病後,全家暫住浙江美院內僻處待拆建之破敗食堂裡。 食堂空曠,門窗俱無,於是用磚瓦草率堵塞,由我建搭爐灶,大有先民「篤公劉」攜民「周 原」的情況。沈祖安竟然到破食堂找尋我哥昌谷,商談程十發意欲拜會我哥一事。時我哥住 院未在家,適我從杭郊進城探母,遂與沈祖安相遇。沈祖安時年50多歲,瘦削、癟嘴、田字 臉,呈煙灰色,腦後見腮,戴近視眼鏡,邁8字步。遂約定於次日赴杭郊屏風山療養院探訪 我哥。程十發當時應該47、8歲,他幽默詼諧,一路上妙語聯珠,令人發噱,若干年的政治 磨難並未能使他氣短。但那日屏風山療養院內兩個知名畫家的歷史性會見卻出乎意料的淡漠! 我哥平時熱情好客,談笑風生,可是那一天對遠道而來並專程到醫院看望的程十發,雖態度 坦然,卻沒有多話,彼此也未涉及繪事,祇是普通的喧寒問暖而已。作為畫家,藝術不被承 認,而隨時會失去作畫的環境與條件。可能是彼此都觸景生情,狐兔之感油然而生吧? 數日後,我到東波劇院後樓代我哥向程十發作回訪,在臨時的後樓居室中,居然鋪有臨 時搭拼的大畫桌,略陳文房4寶。其時程十發為我當面作了一幅畫,畫的是一個少數民族少 女,頭頂瓶花,其右邊側立3頭卷角綿羊:一為頭部正面,一為頭部側面,一為頭部背面, 當寓「三陽開泰」美意。上題「素子同志正腕」,下署「雲間程十發乙丑秋」。據他說,此 畫所用宣紙,是一張他珍藏多年的舊宣。 70年代中,錢君匋為我向滬上諸畫家求畫,既求得來楚生、朱屺瞻、豐子愷、申石伽諸 人畫之後,當這本畫冊轉到程十發手中時,他家又值「批黑畫」運動而被抄家,連同我的這 本畫冊亦被抄走,此後石沉大海, 「落實政策」以後,也未見發還。抄家時程十發家的情 況,他的心情如何我就無從得知了。我哥昌谷當時被「批判」的一幅畫為「荔枝熟了」,他 畫的是傣族少女肩挑荔枝和香蕉花,設色艷麗。批他有印象派畫風且勿論,竟稱他為「賣國 賊」,正是匪夷所思。至於1973年程十發送我的此件「三陽開泰」則倖存篋中。 陸儼少 近幾年來,中國畫進入拍賣市場。我手頭有數份大陸、香港、馬來西亞等大拍賣行宣傳 資料以及價格表,其中陸儼少的書畫價格相當昂貴,僅在張大千、徐悲鴻等以下,卻在先輩 蒲作英、吳昌碩等之上。 陸儼少上海市嘉定人,他從何人習畫,究竟畢業於何校,在何處打成的右派,我均不知 其詳。祇知中年生活相當顛沛,戰時避難,入川,曾經三峽歷險(當是抗日戰爭勝利那年從 渝東下)。青年篆刻家石開在己巳(1989年),為其所刻數方閒章上可以窺見其端,如「算 來一壑最關情」和「曾犯峽江險水來」白朱二方,後者邊款為「陸儼少先生曩年曾舉家乘木 筏自峽江而下,歷盡風險,今屬刻此印以為往事記,己巳三月望」。以三峽之險,且乘木筏 而舉家同經,足令垂老難忘!陸儼少又曾避難浙江德清上柏鄉,石開為其刻有「上柏山中人」 印章。在80年代末,儼少曾欲仿錢君匋在桐鄉梧桐鎮建藝術館之舉,擬於上柏建紀念館,後 此事竟未能如願。至於為何不欲在嘉定故里建館揚名後世,不得而知,然在儼少字畫上,每 每能見「嘉定」、「嘉定陸儼少」等印章,可見他對故鄉之情老而彌篤。嘉定在明季人物有 「嘉定四先生」(同代人編有詩集或稱「嘉定四君」)——四先生為婁堅、李流芳、唐時升、 程嘉燧,4人均為詩人兼為書畫家,前3者為當地人,而程嘉燧則為新安(屬安徽)人僑寓嘉 定,他的畫即被後來稱作新安畫派(或稱黃山畫派)的先行者。嘉定自明末至清前期還以竹 刻著,可謂竹刻之鄉,其間出過不少的竹刻名家。想來嘉定的傳統文化和藝術土壤曾給陸儼 少以不少的滋培。 我見到陸儼少是在60年代中,「文化革命」前夕,那時他受聘於杭州浙江美院,其前似 在上海畫院,此次他獨自來杭,未帶家眷。他的畫藝其時雖然已達爐火純青,為他一生中最 高境界,可是在那個無視文化的年代他沒沒無聞,獨來獨往。他在浙美諸多老師中,唯獨與 我哥昌谷最為相契,我哥對陸儼少的書畫成就則推崇到5體投地的膜拜程度,雖然當時我哥 年僅30左右,而儼少已在知命之年,然兩人卻成為忘年之交,日日相聚。那時我哥和老母居 住南山路湧金門韶華巷55號,離南山路浙江美院僅數百米,陸儼少不但日日光臨,有時還一 日數次,如同家居。韶華巷在西湖東岸「柳浪聞鶯」附近,55號為一個獨立牆門,內有前後 天井,樓上樓下4個居室,臨巷二間平房,其中一間作為廚房,並作出入之門。整幢房為青 蓋瓦,室內紅漆地板,深巷小樓,寧靜舒適。房主為無錫籍、於上海40年代名舞女顧曼卿。 中共建國後,顧氏不及去香港,遂將平生積蓄購買此屋以度餘年,後期經濟拮据,遂出租二 間大房。至於顧曼卿其人其事足可寫一部艷史、淚史,此刻又當別論矣。浙江美院素乏教師 宿舍,因其臨近該校,遂租賃以分配與教師居住。樓上西側為一套間,為我哥及老母居處, 樓下東側一間則為諸涵(諸樂三之子)所居。顧曼卿有潔癖,要求一塵不染,故紅漆地板光 可鑒人,雖非豪宅,然甚雅致。我哥居處南向為整排玻璃窗,下瞰庭園,臨窗陳放紅木大畫 桌。我哥喜古董,故案頭筆洗、筆掛、畫具等等,一律非尋常之物,壁間張掛名家字畫,精 雅別緻。陸儼少每來,必落坐於東側畫桌之前,我哥必預陳紙筆,供其賞心時隨意塗抹消遣。 無論我哥或有事暫離,儼少亦隨遇而安,不受拘束。我母形容陸儼少:「喝喝茶,圈圈畫。」 陸儼少筆意似石濤,畫草似圈形,饒有風情。陸氏在我哥家所作字畫,並不攜歸,或隨手丟 入紙簍,或收拾一邊,故我哥家有陸氏那時的字畫甚多,即使後來經過「文革」的滌蕩,仍 然有所留存,我母收藏多幅,後來均轉送與我。其中有一幅為陸儼少與昌谷4照閣飲茶圖, 高古清新,在其作品中屬上品,可惜被人所「豪偷巧奪」。又於1994年,另兩幅儼少山水畫 被人借去不還,至今夢魂系之。韶華巷離積善坊大華書場僅數分鐘行程,我母善聽評彈,我 哥時時伴陪,時我女二幼祇得3、4歲,寄養於我母處,評彈演唱時間為下午1時至3時,正是 孩子午困之時,若陸儼少適來寓,我哥即托他於二幼睡醒之時照看片刻,他均樂意勝任,甘 為孺子之牛。陸儼少在清貧時,與我家有一段牆頭呼酒的樸素交情,而我家對於他的成就, 亦早在60年代未成大名時已是傾心服膺。約1965年,我們尚在蘭州,我哥昌谷曾隨信寄來陸 儼少所書毛澤東韶山行「故園三十二年前」4尺3開直幅一張,陳朗十分激賞,張掛壁間,時 時觀賞。此幅字亦遭劫不存。現存者尚有橫幅書誠齋詩3首一幅。除陸氏在韶華巷的隨筆山 水畫外,直到1983年間,我才又正式得到陸儼少所贈具上款的「峽江拉縴」 山水直幅,都 屬上品。 我未見過陸夫人,據我哥講,夫人極其賢惠,曾在某次政治鬥爭中,陸儼少受批鬥,因 身體欠佳,夫人亦上台親手扶持陪同,相濡以沫由此可見。 「文革」結束,陸氏因其高壽、功力,在畫壇遂漸大紅大紫,他終於撐過艱難的歲月, 老樹逢春,名滿天下了,但是他的畫品,似以其60年代的清靜無為,無利慾擾人時境界最高, 我所收藏的數幅正是該時佳作。 陸儼少因其字畫價值過於昂貴,約在80年代之末,他的日常所用印章幾乎全部遭人偷竊, 現時書畫贗品充斥市場,而以陸氏所作最難辦認,因為字畫雖假,而印章往往是真的,又是 常用章,故為鑒別製造不少疑陣。陸儼少1989年後所用印章,一律出自福州石開之手。石開 生於1951年,是陸儼少後輩的後輩,以名滿天下的80多歲高齡之大畫家,能賞識他並囑刻全 部常用印章,可見石開的功力之不尋常了。石開之名為其父所取,原姓劉,後來石開得知3 代時劉姓靠屠夫發家,石開好禪,遂惡之不復用,乃以石為姓。石開16歲從福州謝義耕、陳 子奮學印,早在70年代即刻有《百花譜》,請郭沫若題籤,廣贈書畫家。那時,即與我哥昌 谷交往,曾以巨石刻「周昌谷印」4字為贈,邊款云:「擬秦漢,鈐巨障。石稱壽,用者昌。 谷公大教,清狂贈石,石開並識。」他對我哥相當推崇。贈石之「清狂」,蓋吳進也。石開 曾在閩北吉舟鄉務農5年,因自號吉舟居士。石開斐然成家。不但與陸儼少交誼深厚,非常 有緣的是,他為我哥昌谷刻印後,又為我堂哥昌米刻有「周滄米印」「雁蕩山民」等印章。 1991年又為陳朗刻有「念柳客」、「陳朗」、「西海牧豎」諸印,在「西海牧豎」邊款上刻 有「朗老詩翁曾貶居西海自號牧豎辛未二月」。蓋陳朗則於青海牧豖13年,石開為其刻石以 永誌之。 石開刊有《石開印存》,為沙孟海題籤,扉頁有陳子奮題詞,由陸儼少作序並親書之。 陸儼少在序言中對石開刻印淵源、流派、成就評述甚詳,讚許備至,譽之「不衫不履,不事 修飾」,且在篇末有云:「予以為筆墨之道,出傳統而不為傳統所縛,與石開治印有相合者, 所謂老年變法,不在面目之間,如得其理,由此而進,不激不撓,軌轍自得其極也,自有水 到渠成之樂。由此而言,予之畫與石開之治印,取徑相同,則以其印施之予畫,必無鑿枘之 憾矣!故樂為之記。己巳3月(1989年)春3月八一叟陸儼少並書於湖上之晚晴軒。」由此可 見陸儼少對石開的刮目相看了。《石開印存》中,有關陸儼少行蹤及其心態,如「平生不欲 隨人後」、「曾犯峽江險水來」、「不羨神仙羨少年」,性格神情躍然石上! 1986年我哥昌谷終因「文革」中身心重創,10年多來藥石無效,於該年9月歿於上海瑞 金醫院。陸儼少暮年失去貧賤時的摯友,白髮淚眼,傷痛可知。我哥之墓誌即由陸儼少撰寫。 陸儼少晚年以居杭州「晚晴軒」為多,曾在深圳購屋,故亦時在深圳居住。1993年逝於 上海,享年80又5.其前一年,包立民為《百美圖》徵稿,曾於其上海病榻間請他自作畫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