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羅克在合肥 (重慶)胡世晨 1981年,遇羅錦到合肥參加一個全國人才會議,作者當時在一大型文學刊物做編輯,遇 羅錦交給本人一部她的新著初稿《一個春天的童話》,又說幾個朋友正在籌備出一部紀念她 哥哥遇羅克的文集,約作者把羅克1967年來合肥的情況也寫一篇,但此文寫好後便與遇羅錦 失去聯繫至今。現交《北京之春》。——作者 1967年8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朋友D君要我去他家見一位客人。我去了,並不知道客人是 誰。 一進門,一位年齡比我大一二歲的年輕人笑吟吟地迎上前來。我們握了握手。主人仍然 不作介紹。互相讓座之後,客人略顯老成地擺擺手說:「說真格的,現在到你們合肥這座古 城來遊覽,可不是時候!」 聽到這一口道地的北京話,我不由心裡一亮:莫非這就是遇羅克!當時情況不允許我貿 然相認,祇好婉轉地問道:「你是剛從北京來的?」他很審慎地反問道:「你去過北京?」 我點點頭:「兩個月前,我在北京東四北大街的一個小巷口站了足足3個鐘頭:……」話未 落音,客人一反老成持重的謹慎態度,霍地站起,伸過手來,像遇到老朋友那樣驚喜地叫道: 「你就是……」「你就是羅克!」我們緊緊地握手,D君在一旁大笑。 此前兩個月,剛過完「革命化的春節」,我們弄到一份北京的《中學文革報》,上面刊 載署名「家庭出身問題研究小組」的長篇文章《出身論》。這是一篇向社會主義社會中的封 建意識形態發起進攻的戰鬥宣言。為了擴大它的影響,我們把《出身論》刻印了一百多本, 分寄到各單位,希望它使讀者冷靜下來,去思索一個嚴重的問題:「文化大革命」是怎麼一 回事? 後來,D君提出到北京去找《出身論》作者。我們認定作者祇是一、二個人,並且, 《出身論》裡所陳述的祇是作者卓越思想的一部分。但這時候,《出身論》已被戚本禹打成 大毒草,正在北京遭到圍攻,要找到不知姓名住址的作者是很困難的。可是,這位可敬的作 者的吸引是如此之大,居然把兩個遠在千里之外又素昧平生的青年帶到了北京。考慮到安全, 我那次未與羅克見面,一直在巷口留意跟蹤者。D君出來後告訴我:「這個人了不起!我們 相約合肥再見!」 此刻,羅克就坐在我的面前。他戴一副度數不深的淺色眼鏡,額頭寬闊,稍稍有點禿頂: 我們談問題時,他兩眼含笑,薄薄的嘴唇緊抿著,細心傾聽,從不打斷。清瘦和單薄使這個 飽受磨難而又堅強不屈的鬥士看起來像個文弱書生。 我們向他介紹了《出身論》的翻印散發情況以及所收到的良好反應,他聽了很高興: 「解放思想,打破現代迷信是萬千大眾的事。擴大讀者面,就是擴大解放區嘛!」同時,我 們也向他提出一個問題:「聽說你父親是水電部的土木工程師,1957年被打成右派,是不是 因為這個,你才……」他爽朗地笑了:「不少人向我提這個問題。在我已寫和準備寫的文章 中,《出身論》祇是其中的一篇;如果不是身受血統論的殘害,沒有這方面的痛切感受,我 寫不出《出身論》;如果僅僅是為了發發私憤,我更寫不出——也不必用這種方式。事實上, 為《出身論》叫好的有不少是工農子弟。」說到這裡,他取出厚厚一疊信來,「這是我從好 幾麻袋讀者來信中挑選出來的,放在我那裡很不安全。我經常被人跟蹤,隨時有被捕的可 能。」他把信交給D君。「這些寫信人很有點思想水平,你們今後可以同他們取得聯繫。」 頓了頓,他放低聲音決絕說道:「我很清楚自己幹的是什麼。從動筆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准 備:為探求真理、捍衛真理,去受苦、去坐牢、去死!」 當他得知D君組織了一個「馬列主義學習會」的時候,他沉吟良久,表示不甚贊成。他 認為要相信黨,他雖在受難,但沒有停止戰鬥;何況在眼下這個「最最革命」時期,打出馬 列主義旗幟本身就是危險的,不如用「毛澤東思想學習小組」這個名稱好些。不過,他還是 堅持認為,最好是不拘形式,要緊的是抓緊時間多讀一點書,充實自己。他在我們的讀書計 劃中增添了一長列書目。 羅克來合肥,本來就不是為要遊覽古城,何況那時紅衛兵「威震逍遙津」,包拯(合肥 籍)塑像因受海瑞株連早被打翻在地了。我們祇能在家門口的馬路上散步談心。 和平路(當時改為「要武路」)很短,卻足夠我們來來回回走到天亮。 羅克,我很抱愧,你要我寫的「暴力在歷史中的作用」文章我沒寫成,我的才智和勇氣 都不足以使我完成這樣艱巨的任務,何況在你被捕之後不久(又是剛過完「革命化的春 節」!)我們都進了公安局。由於證據不足,我僥倖脫身。可是,我們怎麼也沒想到,1970 年3月5日,你才27歲,就被殺害了! 我們是多麼想念你呀……記得你臨走的那天早晨,我送你到火車站,你握著我的手說: 「等到勝利的那一天,我們在北京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