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我身邊的文革 (江蘇)夏韻 「編者按」本文作者為現居中國大陸的高級工程師,文章翔實地記錄了作者經歷過的文 化大革命年代的故事。因篇幅較長,本刊將分期刊登。我們歡迎作者提供這類稿件,將對過 去罪惡時代的生動回憶作為對抗遺忘的歷史遺產留給今人和後代。 任何時代,祇有普通百姓的經歷,才是這個時代的經歷。這裡,我僅想以我卑微的個人 經歷,折射經歷過的那個時代的一斑。——作者 1966年夏日的武漢,赤日炎炎,酷熱難耐。火紅火紅的太陽噴著烈焰炙烤著大地,小草 大樹達官貴人平民百姓無一倖免,叫人窒息。 白天,滿街的鑼鼓喧天,滿街的紅旗招展;黃昏,滿街的竹床,滿街明晃晃的胳膊大腿。 車流被擠成狹窄的一條小溪,艱難的在竹床人腿陣間蹣跚。 那熱來自紅太陽的恩澤,那是萬物生長,須臾不離的太陽的光輝。芸芸眾生祇能在煉獄 般的酷熱中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熱也好,冷也好,活著就好」。 1 武昌月亮灣上游處一所大學校園的一隅,兩幢「德式」別墅建在江堤不遠處。 一群男女在修建一條由別墅前通往小山上涼亭的小路。他們腳下野草葳蕤,莖蔓糾結成 了扯不開拉不斷的厚大的網被,覆蓋著坑坑凹凹的土堆,間隙露出些猙獰的碎石瓦磚,幾叢 不起眼的小花紅的白的高昂著頭,伸直著腰,冷眼望著這群動作沉重笨拙的人群。 他們或者弓腰駝背搖要搖晃晃的挑擔,或別彆扭扭艱難的舉鏟;幾個稍年長者彎腰扯草, 莖曼纏繞拉不斷,扯還亂,絲絲拉拉,每扯一把都踉踉蹌蹌,跌跌撞撞 .大多數人都很年輕, 細皮嫩肉的臂膀在白晃晃的陽光下白皙的十分滲人。他們個個面色凝重茫然,目光呆滯,互 相沒有言語交流。空氣沉悶得祇聽見鋤頭與碎石、亂磚的撞擊聲、偶爾輕如游絲般的歎息聲。 遠處辦公樓不時傳來陣陣聲嘶力竭的口號聲。別墅廊簷下,坐著一個穿舊軍衣的 「紅 鼻子」男人,悠閒地端著茶杯、邊啜飲邊警惕的掃視著這群人。他的腳下堆著一堆繫著麻繩 的大大小小的「牌子」。上面歪歪斜斜的寫著什麼什麼份子某某某,他後面的牆上貼著斗大 字的標語「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這是一群人權被剝奪,人格被踐踏,靈魂被車裂,被非人化的人——「牛鬼蛇神」。 我和丈夫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懷著8個月身孕的我,既為「非人」,當然不能逃脫烈日 下的苦役。 我們分屬不同的科室,牛鬼蛇神也按科室編隊,他祇能從遠處用哀傷的目光注視著我。 每每我們四目相遇,他總是黯然傷神地把臉轉向別處。任嬌弱的妻子拖著沉重的身子在苦重 的勞役中掙扎,他無力保護,連走近相助都不能,萬般痛苦啃噬著他的心。 2 我們工作的設計院有400多人,除政工後勤人員外,生產第一線的設計人員幾乎全是大 學畢業生。設計院是由原北京院和漢口院合併而成,坐落在這個大學校園裡。 1965年丈夫隨「北京院」遷院來武漢。我由內蒙調入。終於盼來了婚後5年「牛郎織女」 生活結束,兩歲的女兒也從上海婆婆那裡回到我們身邊。一家三口不再天各一方,年初我又 懷上第二個孩子。我們懷著對黨組織感恩的心憧憬著未來。祇想好好工作一心一意過日子, 對潛伏於身邊的厄運渾然不覺,做夢也沒有想到我們會成為「牛鬼蛇神」。 丈夫在一室,我在院機關工作。一室三室由原北京院人員構成,二室和科研所由原漢口 院人員構成,院機關資料、情報、計劃、政治處、行政辦公室以北京院為主,「官夫人」特 別多,院政治處人員是現任黨委付書記政治處主任J 在北京院的原班人馬,現任書記劉是剛 剛單槍匹馬上任的,院長由原漢口院長馮擔任,黨委成員北京院佔多數。 我擔任的生產計劃管理工作使我有機會接觸方方面面的人。我發現兩院雖合併,它們各 自代表的地域文化和價值取向卻相差甚遠,難以融合到一起。就像兩個不諧調的車輪。別別 扭扭,磕磕碰碰,讓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無所適從,戰戰兢兢。 漢口院領導上下全是科班出身,崇尚務實,他們的骨幹隊伍是老民生公司的班底,是些 技術業務紮實的學者型的人。晚間設計室燈火通明,人們攻外語,查資料,手執大本大本的 專業書,這些人中不乏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人,有歷史問題的人,甚至被劃過右派的人。 院長馮以真正共產黨人的氣度包容了他們。他常說:出身不能選擇,歷史祇代表過去, 我祇看現在,看你是否為國家肯出力。 院長馮是解放後大學畢業的老革命,解放前是中共地下黨員,在上海從事地下電台工作, 從認識他那天起,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李俠的英雄形象便在我心目中和他重合在一起。 年輕人都很敬重他。 他相貌堂堂,著裝得體,聲音溫文而雅,沉吟微笑間透著矜持、隨和。每次送生產報表 給他,總是客氣的對我說聲謝謝。全然沒有人們早就見怪不怪的那些四個口袋舊軍裝行伍們 的趾高氣昂委瑣威嚴做派。 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曾「下詔」眾學子「三年不出成果就另請高就」。在突出政治的年 代,此舉如湍流逆舸,要有何等人格力量啊。他竟語調輕柔甚至還有點調侃意味隨意吐出。 這些對於被隔三岔五的政治運動磨礪得傷痕纍纍的老知識份子,對於對沒完沒了的政治學習 深深厭倦膩味又敢怒不敢言的青年學子、無疑是一縷和煦的春風。他們多麼想在有限的生命 中為祖國多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北京院領導從上到下全是行伍出身,醉心政治運動階級鬥爭,他們總是非常自謙的說自 己是大老粗水平低,但那腔調分明是在向人們炫耀,他們才是最革命的,說這話的同時,他 們會補充道,因為是大老粗,所以對黨對毛主席有「深厚」的「樸素」的「出自內心」的無 產階級感情。 他們對舊社會過來的老知識份子心存不滿:解放前他們吃香喝辣穿金帶銀,解放了仗著 有點知識還是比我們過的好。 他們對家庭出身不好的年輕知識份子心存反感:認為龍生龍風生風老鼠生兒打地洞,這 些人不可能與黨同心同德,他們把鑽研業務,技術上拔尖的人一律斥為「白專」,政治糊塗。 他們十分信任的人是那些業務糊塗、政治不糊塗,言必稱階級鬥爭、對他們言聽計從的 官場積極份子。 3 一次學習焦裕祿的討論會上,幾個在機關從事管理工作的技術人員和政治處的幹事們形 成了陣線分明的兩軍對壘:我們堅持認為要學習焦裕祿「一心為民」腳踏實地的實幹精神。 他們則認為要學習他政治掛帥的精神,說是「一心為民」模糊了階級陣線,是把焦裕祿降低 成「為民請命」的「清官」,「干實事」缺乏階級分析。 爭論起來個各不相讓。政治處主任J 蒞臨指導,拖著長長的山東腔指著我們說:幹嘛那 麼激動,政治是一切工作的統帥,要化在血液裡,焦裕祿不政治掛帥能成為焦裕祿麼?念那 麼多書,白念了。 他和他領導的政治處的幹事們,個個渾身漲滿了來自天子腳下俯視滄海的霸氣和對政治 空前熱情的「京都」人傲氣。熱衷的是學習學習學習,開會開會開會,講用講用講用。「一 分為二 ,合二為一」,「內因外因雞蛋溫度」,「蒼蠅壞蛋有縫沒有縫」,攪得人暈頭轉 向,生產計劃如一紙空文,被衝擊得分文不值,唯政治學習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 毋庸質疑。他們是順應當朝政治主流的「天成左派」。「文革」也就成了為他們量身定 做的一展風姿的平台。真可謂:國家者他們的國家,天下者他們的天下。他們的血液與當朝 政治同出一脈,「文革」的到來令他們欣喜若狂,摩拳擦掌:「早就該收拾這些牛鬼蛇神 了」。 政治處的幹事一次次神秘兮兮的對大家講羅瑞卿逼林副主席讓賢,說是劉亞樓臨死前揭 發出來的。說什麼病號就是養病還管什麼閒事,讓賢、不要擋道。意味深長的驚歎:階級斗 爭路線鬥爭比我們想像的複雜啊! 他們一次又一次的遊說姚文元發表在文匯報上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是有來頭的, 中宣部是閻王殿,北京市水潑不進針插不入。《人民日報》《北京日報》如何拒絕轉載姚文 元的文章。 有人問:「不就是一篇學術文章嗎,為什麼一定要所有的報紙都轉載?」。 「文章是江青同志親自秘密主持完成的。海瑞罷官的要害是罷官,嘉慶皇帝罷了海瑞的 官,我們罷了彭德懷的官。海瑞罷官是政治問題不是學術問題,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政 治處幹事如是說。 我記得《文匯報》曾有一個專版討論海瑞罷官,要大家暢所欲言。便說道:「不會吧, 《文匯報》還召開座談會邀請史學界文藝界的名人座談海瑞罷官,如果早已定性是反黨反社 會主義的還討論什麼啊?」 「你頭腦太簡單了,那是『釣魚』,給反黨份子一個表演的機會。」政治處幹事陰陰地 對我說。我心一沉,「釣魚」和1957年的「引蛇出動」有同工異曲之妙,又有人要遭殃了啊。 一陣噁心要嘔吐,腦子裡浮現出幾個字:政治太骯髒了。 4 我身邊「文革」就是在這種漲滿「左」的氛圍裡,從批「三家村」和鄧拓的「燕山夜話」 開始的。 一次次的大會小會傳達上級指示,都說「燕山夜話」是大毒草,鄧拓是「反黨份子」, 「三家村」是「黑店」。政治處主任J,一次比一次語重心長,一次比一次激情萬丈的教導 我們:同志們哪,同志們,一定要頭腦清醒,跟上形勢,反革命份子「牛鬼蛇神」就睡在我 們身邊,不把他們揪出來,建設有什麼用?江山變色,建設的再好也是送給他們享受啊。所 以,一定要全力搞好文化大革命,運動壓倒一切!運動是一切工作的首位!「 我十分迷惘,因為我讀過「燕山夜話」,喜歡它清新的風格,知道鄧拓不僅曾是《人民 日報》社社長,中共北京市委書記,還是詩人書法家。「三家村札記」是中共北京市委主辦 的「前線」雜誌上的文章,怎麼都成了反黨的呢? 早在年初,讀過上海文化報上姚文元的文章「評新編歷史『海瑞罷官』」,似覺「山雨 欲來風滿樓」,心籠罩著陰雲,總感到那文章不是說理,更像鞭子棍子。不明白人們心目中 「剛正不阿」的清官海瑞怎麼比貪官還壞,海瑞的「退田平獄冤」怎麼成了呼喚「單干風」 「翻案風」,並和彭德懷串在一起。彭老總已經夠冤了,難道還要落井下石? 我不是懂政治的人,不明白眼前難以明白的事理,心情十分壓抑。我感到現實政治與我 學生時代的信仰越來越相悖了。 我清楚意識到:繼不認同大躍進年代的虛妄,我的思想第一次滑坡,似與黨有離心之嫌, 面對這場政治宗教主導的「文化革命」,我的思想又一次大滑坡了。 我怕極了。我自幼受到的教育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我很想很想跟著黨的號 召走,很想成為「左派」。但是任我怎麼努力尋找說服自己的理由,我的良知仍然羈絆著我 的腳步。此時此刻,我不知我已被組織、按照家庭出身、社會關係、政治表現劃人三六九等 的政策、劃入了劣等人群。 那些日子,我久久坐在桌前,攤開稿紙呆呆望著窗外,任時間從身邊悄然流逝,一個字 也寫不出來。 我對時政的怠慢很快被報告上去。頂頭上司對我說:「批判三家村,文章寫的好壞僅是 水平問題,寫不寫是態度問題,大是大非問題。」 我不情願違心地成為工具,跟著喊自己不理解的口號,我不情願跟著受權利驅使的官場 積極份子去圍攻討伐某一個人。但是,良知就像秋後的枯草,風刀霜劍緊逼,想挺立已不可 能,祇能任其折斷隨風飄逝。等我找了張報紙,照著報上的文章斬頭去尾抄成大字報貼出去, 滿院已是大字報的海洋,全是一個調門:「鄧拓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份子」。 「砸爛鄧拓的狗頭,砸爛『三家村』」。 「鄧拓要復辟資本主義,要勞動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曬圖室的幾個女工聲淚俱下,共產黨員積極份子義憤填膺。「兩本書」——「燕山夜 話」、「三家村札記」,「三個人」——鄧拓、吳□、廖沫沙,妄想把中國拉回水深火熱之 中,可能嗎? 全國上下,工人階級、貧下中農、解放軍戰士、大中小學老師學生、機關幹部、文藝工 作者、體育工作者、老頭、孩子、家庭婦女、行動起來,口誅筆伐,幾個人讀過這「兩本書」 又有幾個人認識這「三個人」。 我想假若上面傳達下來的不是鄧拓,而是另一個人,這些批判討伐祇要換個名字依然可 用。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人指鹿為馬,億萬人不敢言「鹿」。這是何等的悲哀,這到底 是群眾運動還是運動群眾? 5 熙熙攘攘中,轉眼到了晴晴雨雨的6月。人民日報:「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社論如雪似 霜,鋪天蓋地灑滿中國每一個角落,天地一色祇剩下一個「白」——以聖潔崇高的名義行之 的虐殺掩蓋在白色恐怖下。 有人熱血沸騰,有人徹骨寒冷,一次次學習,一次次號召,一次次鼓動。人性的惡不斷 被催化被點燃。中央揪出了「彭羅陸楊」反黨集團。各省,各個單位也都揪出了自己身邊的 「反黨集團」,「牛鬼蛇神」。老一代知識份子幾乎一網打盡,黨內外那些有見解又不隨波 逐流的仁人志士幾乎都成了階下囚。 我像是在雲裡霧裡。迷津盤旋腦中揮之不去,常常噩夢連連:我夢見我和很多人困在一 片白茫茫的沼澤邊,沼澤中「彭羅陸揚」在拚命掙扎,我聽到身邊一個武漢口音的人在罵: 個婊子養的!都當上中央大幹部了,要麼事有麼事,還要政變,活該。我看見一雙遮天大手 一個指頭摁一個頭把他們摁下去,他們又滿臉污泥冒出來。大手再摁下去,白晃晃的泥漿冒 著氣泡漸漸平靜。快逃啊,有人在喊,人群大亂,大家全被大手推入沼澤。泥潭裡你拉著我, 我拖著你,拉拉扯扯為活命。有人沉下去,有人懷著一線上升的希望踩上去,殊不知最後是 一同沉沒…… 「運動」如火如荼,愈演愈烈,高音喇叭成天播放著熱情高昂的歌曲。太陽光透過伸張 著濃厚綠冠的梧桐樹灑在大字報,大標語上。斑斑點點直刺眼球,有時不得不閉起眼來。 人們一如以往上班下班,流露在臉上的不再是微笑和問候,緊張謹慎淒惶恐懼不經意間 相互都能從對方臉上讀到。步履沉重,灰臉低頭,祇走路不說話的越來越多。十有八九是被 「大字報」襲擊了的人。 首當其衝被揪出來的是政治處主任J的水火不相容的對立面——院長馮。很多年後我才 悟出:他們之間的水火不容和中央高層的鬥爭十分相似,政治處主任J除了沒有毛澤東的文 采,活脫脫的一個「毛澤東」,熱衷沒事找事搞階級鬥爭,院長馮如果少一分雅儒的學者氣 質,恰似劉少奇,熱衷干實事,主張和為貴。 政治處的幹事忙進忙出,召集他們的骨幹開會,祇有他們有權染指的人事檔案室,深夜 仍燈火通明,翻箱倒櫃查敵情。跟著揪出來的是:「摘帽右派」,參加過國民黨三青團及其 周邊組織甚至當過國民黨的兵的人;有過剝削行為當過小業主拿過定息的人;日記書信被偷 窺檢舉 、向黨寫過交心材料被出賣、學習會發言被斷章取義宰割的人;對大煉鋼鐵、大躍 進、人民公社有過議論的人;說過困難時期餓死人的人。大字報掃一掃,掃到全院人數的一 半。挨批鬥,抄家,按「敵我矛盾」關進「牛棚」的有60多人。漢口院領導從上到下被一鍋 端,院長馮成了全院「牛鬼蛇神」的總後台。 我敬仰的知名作家和名著都掃掉了,豈止這些名家名著,全中國的文化人都遭遇了厄運: 大字報圍攻「逼供信」抄家、批鬥、關牛棚、掛黑牌子、帶高帽子、剃陰陽頭、遊街、剋扣 工資、除遭受人格侮辱,肉體還遭受摧殘,這種迫害浪潮的速度傳播比瘟疫還快,祇要身在 960萬平方公里以內就休想逃脫。 這是一場全民大迫害,是以皇權為後盾的政府行為,身處全封閉一黨專政體制內的受害 人,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除非自殺。執掌皇權權杖的政工幹部官場積極份子,以仗權勢裝出 向權力挑戰的樣子,高喊著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把拳頭打向無權勢的弱者,其實, 整地富反壞右,打國民黨殘渣餘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還勞冒什麼風險。 我看到,在這場帶著無法無天的流氓痞子腔調、摧毀文化的文化大革命中 ,最賣力最 出色的施害者,不是幾十年後「幫閒文學」描繪的那樣幾個不著根底的「散兵游勇」,而是 能劃人左中右的一級組織和其豢養的官場積極份子。 當代皇權以其不受制約的權利和扼殺任何獨立聲音的黨文化,維繫著冠冕堂皇的表像- ——反修防修防止資本主義復辟。一級級大權在握的官們,誰也不會把復辟的帽子往自己頭 上戴,不約而同的尋租到身負原罪的弱者和逆時政者頭上。 追隨他們的官場積極份子們「深厚」的、慷慨激昂的無產階級「樸素」感情背後,驅使 其無所不用其極的內在動力,除其本人「左」的職業病外,還摻著陞遷、煮豆燃萁、排除異 己。他們依仗手中的權勢,隔三岔五的拋出些沒頭沒尾的檔案材料,驅使群眾,讓大家一哄 而起圍攻他們要打倒的人,一旦成為他們的靶子,厄運便隨之降臨。被圍攻者必須違心地承 認莫須有的罪名,在腥風血雨中任人射虐。 恐怖氛圍裡的弱者像身陷隨時會有滅頂之災的沼澤中,求生的本能使他們懷著一絲上升 的希望去求身邊的圍觀者,但是人的變臉,人對人的狠心,不身臨其境無法體會的。人道主 義是對生命個體的底線呵護,然而添加「革命」二字的人道主義,對被其貶為賤民的生命個 體無論怎樣璀摧都不為過。 人人自危,氣氛十分壓抑,工作都停下來,天天開會揭發批判,磐石壓頂般的政治重重 的壓在每一個人心頭,恐懼隱隱地侵蝕著人的心肌,見不到真誠的眼神,聽不到真心話語, 連親情也摩礪得粗糙不忍一睹,除了政工幹部和官場積極份子,每個人頭上都懸著一把不知 什麼時候會落下的劍。 早年從美國留學歸來的陳總工程師,上午還和大家一起開會,下午一聲怒吼:把狗特務 陳某某楸出來!陳茫然間環顧左右,不知喊的是他,一個官場積極份子站起來指著他罵道: 說你呢,裝模作樣。隨後在一陣打倒口號聲中陳某某無地自容地離開。 會計楊老太太銀髮霜染、說話慢聲慢語。待她還算客氣,楸她時祇是輕聲一句;你不要 來開會了,隨即眾人目光針似的刺向她,她祇能臉色灰白的離去。除了少數官場積極份子, 每個人的心都懸著落不下來。 一天早晨上班,我看見我上了大字報的頭版頭條,幾名政工幹事屬名的長篇,一榜定我 為「反黨反社會主義份子」,他們捏造的一首反動詩,字寫得很大,十分刺眼。我自知已被 劃入另類,自覺地轉身走進關著院長馮等人的牛棚。 我當時心情很複雜,沒有委屈,祇有悲壯。我十分自信,我從來沒有寫過反動詩,是徹 頭徹尾的政治陷害。 我丈夫同一天也被楸,一張大字報一榜定他和早已調離設計院的前院長、長征幹部范某 人等兩名幹部是「三家村」,幾年前領導幹部派系鬥爭的城門大伙殃及魚池,丈夫連小組長 都不是,竟能和行政九級的高幹組建「三家村」?他最大的罪過莫過於他曾是他們培養的知 名專家。 我被楸出後,同科室的孫工程師很氣憤地對我訓斥道;想不到你是這麼反動的一個人。 我沒說話,對他笑笑。他馬上寫了一張大字報聲討我,我相信他是真誠地相信黨不會冤枉人, 換了我也會一樣義憤填膺。 第二天我們這些被楸出來的人正灰溜溜地服苦役,他被押來了,他疚歉的眼神掃了我一 眼,低頭沒言語。過後他告訴我,他再不相信大字報上的任何東西了。 辦公樓外的牆上貼滿大字報,樓內走道兩側除了房門所有的牆壁都被大字報覆蓋得嚴實 合縫。又把各層樓梯口的乒乓球檯拆去,像染房晾布一樣一排排一行行也不夠用了,便在院 子裡架起了蘆葦牆。看大字報的人很多,卻很少人認真的讀。游離飄忽的眼神分明在尋找、 又怕找到自己的名字。 我們每個「牛鬼蛇神」都有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諸如「叛徒」「走資派」「反革命修正 主義份子」,「反黨反社會主義份子」,「反動學術權威」「現行反革命」「右派份子」 「漏洞右派」……名字上像死刑犯一樣打了一個又濃又重的紅叉。 可能是麻繩太細的緣故,那牌子顯得很重很重,掛著它勒的頭頸生痛生痛的,我凸起的 肚皮幾乎把牌子頂得斜橫在眼前。我含淚倒看著我的名字,越看越認不得那幾個字,又和著 淚強嚥下這難堪的凌辱和難言的痛楚。 在人的世界裡做鬼,每天聽到的是像喚牲口一樣的聲音喚著你的名字;每天請罪,整天 追你念叨:我反動,我是「牛鬼蛇神」;每天聆聽著「祇有承認反黨,才能證明你不反黨了。 祇有承認是反革命,才能革命」的訓斥,就像在火上煎熬一般。 6 夏日苦長,下班時間要到了,太陽仍死死的釘在西邊的天空,手中的鐵鏟越來越重,我 扔掉它,彎腰用手捧起沙土,裝入挑擔的難友的筐裡。我渾身汗透,無奈脫去了濕漉漉的長 褲。 我看到監視我們勞動的「紅鼻子」站起來,左手執椅,右手擎杯,像是要下達收工命令。 一不留神,腳下沙石滑動,我瘦弱單薄又無比沉重疲憊的身體,搖晃著向前衝去,摔倒在沙 泥堆上。始終置我於視線下的丈夫飛快衝了過來,抱著我,帶著哭腔呼喚著我的名字,難友 院長馮,總工陳和會計楊老太也圍了過來,喃喃地問:「沒事吧,沒事吧。」 院長馮氣憤 地說:這不是我們黨的政策,他們不能這樣對待孕婦。 我閉著眼,默不作聲,任淚水從眼角肆意滑落,我知道院長馮是在寬慰我,他說的「他 們」是指他的「政敵」——與他道不同卻同為共產黨人的同僚。他想要我相信他們的所作所 為不是黨的政策,不能代表黨,是怕我因絕望而自絕。 丈夫下意識的拂去我身上的泥土,沒意識到這是徒勞的,泥土和汗早就融為一體,在我 身上空留下條條泥痕。我無力搖了搖手,睜開眼,滿目是藍藍的天。 瓦藍瓦藍的青天上沒有一絲雲,這片「青天」見證了一個沒有「羞恥」、身著內褲躺在 沙泥中的孕婦的「丑」態。「青天」應知她曾是性情空靈透明氣質凜然薄涼襲人的女子,永 遠的淡雅,永遠的不染一塵,那祇為她狂的飄逸的有靈性的衣衫那兒去了呢?人們說她反黨, 除了一條蟻命,個體性命的一切都被剝奪了。 法治國家的人不明白,反黨為什麼有罪,他們說;黨是一個政治團體,就算它是執政黨, 平民也可以說三道四,何況僅僅是一個生命個體無足輕重的言語,甚至祇是思想。有哪麼可 怕嗎?一定要批判鬥爭甚至坐牢殺頭。 問題是如果真的反黨,罪有應得。我是信仰楊共產主義,熱愛共產黨的呀。我祇是對那 些熱衷階級鬥爭、不把人當人的政工幹部有些微詞。他們說我是抽像肯定,具體否定,說中 國共產黨就是千百萬他們這樣人組織構成的。 人們已習慣把構成自己頭頂上的那片「天」——與自己命運休戚相關的幾個人叫「組 織」。組織對個體生命有絕對的至高無上的支配權,時時刻刻被提醒;你的一切都是組織賦 於的,你的一切都是屬於組織的。 要你交心時,那幾個人會說:「要相信組織」。 要你鳴放時,會說「組織上歡迎你幫助組織整風」。 加工資,調動工作,要借間房子住,要探望千里之外的老母,要與天涯之隔的配偶團聚 幾天都要「組織」首肯。 你找個對象,「組織」看不上,會說「組織上認為不合適」你就不能談下去。 更可怕的是你膽敢對他們稍有微詞,他們會說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攻擊」的不是他 們個人,而是組織、是共產黨。輕則在你的檔案裡給你扔幾個讓你終身背負的包袱,重到給 你戴頂帽子讓你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神州大地,這樣的冤魂還少嗎? 眼前我頭頂上的這片「天」不就是這幾個 稱為「組織」的人又是誰呢?不要說上告無 門,就是找到門,上級「組織」能不聽下級「組織」的、聽你的嗎?院長馮你不是也被關進 「牛棚」了嗎? 中國百姓無不被稱之為「群眾」,每個中國人填過無數次的登記表裡,除了姓甚名誰、 出生年月、家庭出身、個人成份、還有一項就是政治面貌,平民百姓祇有資格在這一欄填上 群眾二字。文革了,革命成了唯一的理念,成了人們為之而生、為之而死的至高無尚的經綸。 群眾二字前面加了革命。這個革命二字,成了處於弱者地位的群眾的保護傘,被認作不革命 和反革命的生命便不再是生命;這革命二字也成了官場積極份子的整人的法寶,院長馮和我 等牛鬼蛇神都是他們以「革命群眾」的名義楸出來的,這「革命群眾」背後是強大的無產階 級專政的極權體制,是以國家權力和黨文化為後盾的政工幹部的嬗變,要不憑什麼一個或幾 個「革命群眾」就能把另外的一些個體生命劃入另冊、打成反革命。 他們特強大,不要說我一個弱女子,多少博古通今在國共兩黨政治舞台上叱吒風雲的知 名人士也祇能蜷伏在他們腳下。我多麼想就這樣靜靜地躺著走入另一個世界,不再承受這我 無力承受的勞役。我多麼想早點結束這太痛苦,太屈辱,太難堪,生不如死的人生。 腹中胎兒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頑強地伸起拳腳,奮力想喚醒思路迷離的母親。一直下意 識的護著肚子的雙手分明感受到震顫,我猛然醒來,冷靜地理了一下思緒,抹掉淚水,示意 丈夫扶我起來。 我咬緊牙關頑強站起來,對自己說:即使身為「非人」,我也要把孩子生下來,我身著 內褲,一身泥土汗水,穿行於眾目睽睽之下,猶入無人之境。人類天性中的羞恥感已消失殆 盡,「非人化」的政策不僅在輿論上把我非人化,我自己心理也非人化了。 7 邁過從「人」到「非人」這道坎是個艱難的歷程。特別是被傾心信仰追求的「革命」打 為「反革命」。如果面對的是敵人,我會為我的信仰獻身,寧可尊嚴的死,也決不受辱。但 是,眼前面臨的是扭曲的畸形的包圍,這包圍是一級組織以「革命」的名義進行的,這對於 像鳳凰涅磐一樣、為了共產主義信仰燃燒自己、奉獻自己的理想主義的青年人的打擊是致命 的。不知傾心熱愛的黨怎麼了,幻滅、絕望,徹骨之痛寒透了心。 我的同窗7年的少年時代的小夥伴蔣永開就沒能邁過這坎,魂泊長江。 他是農家孩子,敦厚淳樸。我11歲考入中學,他是我們班的班長。班上祇有兩個女生, 另外一名是當地父母官的太太,比老師年長。弱小的我成了頑皮的男孩們戲諧的對象。他們 拉我的小辮子,在我的背後貼紙條,我祇能無助的抹淚。一次他們把一隻癩蛤蟆放入我的課 桌裡,嚇的我幾天不敢上學。班長知道後狠狠的教訓了領頭起哄的那個男孩。在全班會上他 斬釘截鐵的說:「祇要我還是班長就不允許再發生這樣的事」。50年後的今天,我在劉燁主 演的「血色浪漫」中彷彿又看到他的影子。 他大學畢業後分配到漢口院工作,是一名普通的技術人員,院長馮重才務實,為他這類 本分的專業人員營造了寬鬆和諧的小氣候。他很受重用,「文革」前一年,奉命帶著分配來 院的幾十名大學生去重慶實習。期滿歸來還沒來得及述職,院長馮被關進「牛棚」,他順理 成章的也被送上了審判台。大字報把他的雙層床糊得密不透風,每天祇能鑽進鑽出。他像一 只亂箭中受傷的小鳥,孤獨的躲在角落裡梳理著自己的羽毛。他太愛自己,太在意自己的羽 毛了。當他得知一場聲勢更大的批鬥會在即,他將被自己的同類啄得光禿禿的成為「另類」。 他選擇了死。 他決意「走」的前一天中午,在去食堂的路上,和我迎面相遇,見他身後有人押著,我 沒敢和他講話,他衝我點頭笑笑,在擦肩而過的瞬間他輕聲對我說:堅強點,好好活著。沒 來得及回應他,忙轉身,祇看到他匆匆而去的背影。 我們是同鄉人,老家河南省信陽地區新蔡縣,是2500年前春秋時代蔡國的都城。廣袤的 平原,盛產小麥芝麻,素有「豫東糧倉」之稱。在毛澤東的「大飢餓」的年代,卻是中國餓 死人最多的縣。(內部文件稱之為「信陽」事件)。他的父親,我的幾個遠房親戚都死於大 飢餓。 我們曾悲傷地談起那個由於冒犯「神」威,祇能三緘其口的「信陽事件」,他淚汪汪的 談起飢餓親人吃草根樹皮觀音土還是沒能邁過「人禍」,命喪黃泉。說到親人寄給他的求救 信被當局扣留,他泣不成聲。 很快抹乾淚水對我說:千萬不要對人提及「信陽事件」,也不要提及我們談論過「信陽 事件」,不能在心裡留下陰影。我們黨之所以偉大就在於發現錯誤及時改正了錯誤。 我說:這錯誤代價太大了,那是十幾萬條人命啊(當時我還不知道全國有4000萬人餓 死)。他神情複雜的注視著我說:有什麼辦法,彭德懷曾赤膽忠心為民請命,結果怎樣?好 在少奇同志(那個年代對國家主席劉少奇的約定俗成的稱呼)及時彌補,現在的日子不是好 多了嗎。他要我多學習,少開口,識大局,說:我們祇能堅定的相信黨,沒有別的選擇。 當時,我對他講當局扣信之說還將信將疑。那時的通訊手段,祇有書信、電報,電話在 鐘鳴鼎食的紅色貴族之家也是少數。千千萬萬的百姓,每天有成千上萬封信件,當局檢查扣 押有那麼多功夫嗎?直到讀了戴煌《造神運動的教訓——為慶祝新中國五十年華誕而作》才 知道,那時「河南信陽地區各縣許多群眾向河南省委寫信訴苦,有的寫信人被捕法辦,是黨 員的開除黨籍,為了不讓群眾向中央寫信反映實情,各縣郵局把關,在不太長的時間裡,扣 押一萬二千封信。整個信陽地區查找隱瞞未報的糧食,有的地方挖地三尺,找不到就對群眾 捆綁掉打,施以各種酷刑。大量飢餓而浮腫的病人,不能說餓,祇能說染上了瘟疫。信陽地 區餓死一百多萬人。」我的家鄉新蔡又是餓死人最多的縣,災難之重慘絕人寰。 痛失親人沒能動搖他對共產黨的赤誠之心,如今他已隨親人奔赴黃泉。 哀莫大於心死,不知他是因信仰的破滅而絕望,還是以死向他的信仰呈現出他的忠誠。 祇知道他藉著人生最後的幾縷慘澹搖曳的心焰,蘸著自己的鮮血,給世人寫下他最後的一句 語言——「毛主席萬歲」5個滴血的大字。 這5個滴血的字啊,是否能涵蓋得了太沉重的「神」的威嚴和臣民的肝腸寸斷! 他自殺的消息對我們這些「牛鬼蛇神」是封鎖的。直到按慣例批鬥死人,鞭笞亡靈「以 死抗拒文化大革命,仇恨毛主席,自絕人民」。我才知道,我少年的小夥伴走了,陰陽兩隔 我再也不見不到他了。 他還那麼年輕,未婚妻正等他完婚。我眼前不斷地浮現他的影子,他最後留給我的匆匆 的背影定格在我眼前。我不相信,這麼一個鮮活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沒了。 他會游泳,水性很好,想到他在沉沉黑夜裡,把自己和石頭捆綁在一起沉入江中的那分 分秒秒,我的心撕扯般的痛,淚奪眶而出。 我慌忙衝進廁所,打開龍頭,任冷水打濕我的頭髮,借滴滴水珠,掩蓋滴滴淚珠,我沒 有哭的權利。我哭友人的淚會被認為是仇恨文化大革命,仇恨毛主席。我哽咽著撕扯著自己 的頭髮,牙齒咬破嘴唇和血嚥下。 陣陣聲嘶力竭的討伐死者亡靈的口號聲聲緊逼,令我心身俱裂,腦子一片空白,陷入虛 無空洞的深淵,我彷彿看見少年小夥伴黃泉路上蹣跚的身影,努力睜開眼,慘白的太陽光裡 哪有他一絲魂蹤。 最殘酷的殺戮,不是戰爭而是靈魂的屠殺。 當書滿了斷章取義無限上綱的大字報迷宮般包圍你,你無權答辯;當信口雌黃的謊言有 更信口雌黃的謊言證實不是謊言,你必須承認;當歪歪斜斜站不住腳的誣陷竟有更有邏輯的 誣陷證明不是誣陷,你必須低頭。 百口莫辯,似是而非,愈抹愈黑。這一切又以崇高的名義進行的。 「組織能有錯嗎?為什麼不鬥別人鬥你」。不僅善良的人相信你是敵人,連自己也越看 越像「反革命」了。 其實,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攤到誰頭上誰都能成為反革命,上至國家主席,下至平民 百姓,誰攤上了,都會被憑空生出大本大本的罪證,這就是「文革」。 但是,在恐怖氣氛威懾下,洞若觀火,豁達面對的能有幾人,要知道你面對的不是什麼 「三教九流」而是實實在在的以國家權力為後盾的基層組織、以革命的名義對你的圍剿。 黨就是國,國就是黨,自1949年,特別是1957年後,自上而下的各級組織機構完全覆蓋 了民間社會,單位和檔案嚴密地控制住城市人口;公社和戶口把農民死死地鎖在農村。每個 工廠、學校、公社、機關團體大大小小的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威,權力至高無上,不受任何監 督。幾千年來游離於體制外的民間社會完全消失,面對極權體制,中國960萬平方公里的土 地上,你祇有兩條路可走:要麼死,要麼瘋。要知道,對於頭腦密慎、心智有素的知識人士 要瘋也難啊!那麼祇有一條路就是死。在我狹小的感知範圍內,至少有10多個同學熟人同事, 沒邁過從人到非人這道坎,選擇了死。我和丈夫也在這道坎上也徘徊了許久許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