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丈夫水建馥 (北京)唐士元 在我和建馥相識67年、訂婚60年、結婚58年,在他經受了近一年病痛的折磨後,他眼中 含著眼淚,平靜而留戀地離開了我們。 回憶往事歷歷在目,有甜蜜,有辛酸,有幽默,有惦念,有埋怨,有感激,也有爭吵, 可說是五味俱全。值得欣慰的是我們之間沒有猜疑、隱瞞和欺騙。 歌詠隊的男高音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非常有趣。那是1941年秋,我從蜀光初中進入高一,建馥從南開轉入 蜀光高二,和我哥哥唐士培同班。一天晚飯後,我和幾個同學出校門散步,看見我哥哥和幾 個男生在推一輛米車,其中祇有他我不認識,脫口就問:「他是誰」?我哥哥說:「水神 經」。我奇怪而仔細地看了他一眼,他那高聳的鼻子,使我覺得像小雞的尖嘴,於是哈哈大 笑。當時我祇有4歲,過後也就忘了。結婚後他卻多次和我開玩笑,「哪有你那麼傻的,第 一次見面就問『他是誰』,他是你丈夫」。 在蜀光時,我們外省去的同學組織了『北斗歌詠隊』,他是男高音。1942年他的好友黃 建權——我們歌詠隊的指揮——高中畢業,考入武漢大學電機系。鬼使神差,他莫名奇妙地 以同等學歷被錄取。他完全不是學理工科的料,數、理、化都不好,而且海闊天空,隨心所 欲,缺乏邏輯思維,理所當然的很快就退學回到蜀光繼續上高三。當時的情況是學理工科畢 業後比較容易找工作,所以1943年他高中畢業報考大學時,仍然選擇了自己的弱項——理工 科,結果都『名落孫山』。1944年他決心『改邪歸正』,報考了幾個文科專業,都被錄取, 他選擇了燕京大學外文系。1948年我們在上海訂婚後,我從中央大學醫學院轉學入湘雅醫學 院,他隨我去長沙,在中學教英語。返京後為了選修更多著名教授的課,他轉學至清華大學 外文系,1950年畢業。我曾經和他開玩笑:「幸虧你沒被理工科錄取,也沒學醫,否則不僅 不會有今天可流傳後世的譯著,還會增加一個半吊子工程師或庸醫危害社會」。 精益求精的翻譯家 在他認定了他的愛好和今後的努力方向是外國文學(不是外國語)後,就不顧一切堅持 不懈地把畢生的精力都傾入這項工作。畢業時他沒有服從分配去軍委;分配到中宣部學習雜 志社後不久,又感到所學非所用而要求調動工作,調動不成,就毅然辭職。1952年他自己申 請去了人民文學出版社,開始了外國文學的編輯和翻譯。他情願花費很多的精力翻譯古典名 著,而不願意較輕鬆地翻譯暢銷的故事書。1958年為紀念世界文化名人薩迪誕生週年,他接 受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任務,祇用3個月時間,翻譯了伊朗著名文學家薩迪的《薔薇園》英 文版,並因這本書的中文版面世,於1985年受邀前往伊朗出席紀念薩迪大會。在文學出版社, 他在給羅念生翻譯的希臘悲劇和喜劇作責任編輯的同時,開始自學古希臘文。從他讀過的原 文荷馬史詩等書上,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英文註釋,可知他花費了多少時間,傾注了 多少心血。這一切都為他後來的成就打下了堅實的基礎。70年代中,他被調去中國社會科學 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和羅念生老師合作編撰《古希臘語漢語詞典》,該詞典1984年定稿,幾 經周折,2005年終於出版,是中國學者在希臘文研究領域的一個獨特貢獻。 此後,他從古希臘文翻譯了《古希臘抒情詩選》和《古希臘散文選》。後者曾獲第五屆 全國優秀外國文學圖書獎一等獎和國家圖書獎提名獎。他的譯文流暢、忠實、典雅,出版後 頗得好評。一篇網上評論柏拉圖中譯本的文章中有一段「……在目前常見的幾種現代漢語譯 本中,似乎還沒有能和喬維特英文譯本一較精彩的。或是平白的如白開水,或是生澀的如早 期漢譯佛經。當然譯者都非泛泛之輩,最終讓我懷疑上了現代漢語的表達力。水氏的柏拉圖 對話譯文卻讓人驚喜。柏拉圖說現代漢語竟然可以明白曉暢如斯!好似鄰家風趣的大伯,幽 默調侃,時而反語譏諷,時而『胡攪蠻纏』,栩栩如生,如在眼前。一時間,叫人無法釋卷, 不思旁騖。」他翻譯的《薔薇園》網上也有評論,「《薔薇園》在中國一共有三種譯本,但 水建馥先生翻譯的這本在中國的影響最大,而且在本人比較之下,這個譯本言簡意明,讀來 朗朗上口,集思想、韻律於一身,雖是譯本,但也是難得一見的曠古奇文。」他的譯文得到 認可,可慰他在天之靈,但我瞭解這一切來得多麼不容易。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埋頭在煙霧 中工作,無論是編字典還是翻譯,他都要求精益求精。記得唐山地震時,雖已半夜,他還在 他的小屋編字典,冰箱、電燈的晃動使他警覺,他立即跑去叫我和水山,我睡眼朦朧地說 「知道了」卻紋絲不動,他著急地說:「知道了管什麼用,快跑出去啊!」我這才真正清醒。 事後他常拿這件事取笑我。他想做的工作還很多,他翻譯了部分《伊利亞特》,還準備寫希 臘文學史……,但時不假年,成為遺憾。 顧家的好丈夫、好父親 難能可貴的是,他在傾入很多心血兢兢業業工作,並且取得一定成績的同時,他還是一 個非常顧家的好丈夫、好父親、好外公。我父親是輕工業部退休的高級知識份子,1966年文 化大革命一開始,就毫無理由地被紅衛兵趕回老家湖南新化,母親也隨行。我因為是解放軍, 很多事不便出面,他非常體諒我的處境,自覺自願地當了全權代理。他送我父母親去火車站, 火車臨開前,一再囑咐他們,為了自己,為了家人,一定要頑強地活下去,母親堅定地點點 頭。由於父親的退休證被抄,他們在老家的生活費,暫由我們兄弟姊妹輪流負擔。除了按時 匯去應該負擔的費用外,每逢年、節,他總是另寄些錢去,當時我在銀川干校,事後他才告 訴我。在父母最困難的時候,他替我盡了孝道,我由衷地感激他。1976年我得了卵巢癌,當 時供應很差,他為了給我增加營養,以便能經受放療、化療,經常清早去排隊買甲魚……, 自己殺,自己做,每天給我送到醫院去。幾年後我的主治醫生還說:「你的病恢復得這麼好, 你愛人有一半的功勞。」 女兒們常說我自私,總是把自己的工作放在第一位,她們的爸爸就永遠把家人放在第一 位。我的工作每年至少有半年出差在外,生活上早年還有我母親對孩子們的關心和照顧,但 帶孩子去公園玩,看芭蕾舞演出,給她們講故事……,都是他一人承擔,我父母被趕回老家 後,他的任務更加艱巨。大女兒水天下鄉插隊時,為了提高她的英文水平,他給她一本英文 的《人類的故事》要她練習翻譯,並替她修改,這對她這個老初二的學生在恢復高考後能考 上山西大學英語繫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水天懷孕的最後兩個月住在我們家,由於公共汽車擁 擠,每次去醫院檢查後,他都約好在某個地方接她,陪她一起回家。70年代末,我們的二女 兒水山在師範學院學習,每天下學回家,沒進門就喊:「爸爸」。鄰居們都很奇怪,「別人 家的孩子回家都喊媽媽,你們家的孩子怎麼和爸爸那麼親」?建馥幽默地說:「她哪是喊爸 爸,是喊『飯』哪,喊媽媽沒飯吃」。這裡還要寫一段有趣的小插曲。1948年在上海,他父 親帶著他去我們家提親,我母親曾說:「我這個女兒不會做飯」,他馬上回答:「沒關係, 我會做」。他當時一定也沒想到,結婚後的幾十年,他真的一直是我們家的大廚,而且毫無 怨言;他的廚藝得到親友讚揚時,更是高興。我和他開玩笑說,「後悔嗎,誰要你當年吹 牛」。水山在油泵廠工作期間,有時回家較晚,曾碰見過不三不四的人尾隨攀談,他知道後 就每天晚上到車站去接她。對女兒的感情問題他也很關心,曾多次和水山徹夜長談。對孩子 的要求,他總是給於鼓勵和支持。水山在工廠時,閒暇時間較多,她想學手風琴。我認為她 樂感較差,沒有發展前途,如有時間不如跟著收音機學英語,今後總會有用。他卻說祇要孩 子有興趣,就該支持。他買了手風琴,托人在某文工團請了老師教她。從這件小事就可看出 我們兩人思維方法的差異。儘管我也曾埋怨過如果當年她多花些時間學英語,出國時就不會 有那麼多困難;但是近來我從另一角度思考,我感到他的做法不像我那麼實際,卻會給孩子 更多的自由空間,心情更愉快。 1984年,水天的兒子崢崢出生,給我們家帶來了更多的歡樂。在給孩子起名字的時候, 他曾大動腦筋,最後想出『張水崢(爭)』,他很得意地說:「平時叫孩子都祇叫名不叫姓, 就是叫『水崢』,哈哈,崢崢還是我們水家的」。1985年水山的女兒星星出生,順理成章的 起名叫『陳水星』,家裡更加熱鬧。他們未達到上幼兒園的年齡前,我們家請了2個保姆。 週末女兒女婿都回來,全家大小10口人,總是他騎車去豐台菜場買菜,一次就要買10斤肉。 1987年,通過他的幫助,兩個女兒相繼去美國學習,當時兩個第三代分別祇有3歲和2歲。從 幼兒園到小學,接送孩子都是他的任務,有時自行車前後各坐一人。崢崢小時候很淘氣,有 一次他坐在車上,忽然把閘一捏,三個人都摔了下來,他還哈哈大笑,好在車騎的很慢,沒 有摔傷。有時崢崢因調皮而被留校不能按時回家,即使是寒冬大雪,外公也毫無怨言地一直 在校門外挨凍等候,還和崢崢開玩笑,「你們老師哪是罰你啊,簡直是在罰我」。崢崢曾自 豪地說他有幽默感,像外公。在學習方面,建馥根據孩子的接受能力,盡量給他們灌輸些中 國古代文化,他曾給崢崢講《陋室銘》、《五柳先生傳》和一些唐詩,給他念《三國演義》 (後來崢崢自己讀完了全部上下兩冊)……。1982年崢崢去美國時年僅8歲,但他至今仍能 背誦『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 其姓字。……』。兩年前他自己租了電影《墨攻》,看完後曾發電子郵件給我說,在他看到 的評論文章中,有人提到史記中的「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知道它 的大意,但不認識『烹』字。外公就勢給他講了這段話的含義和背景。8歲後一直在美國長 大的孩子,對中國的古代文化有這點興趣和瞭解,確實難能可貴,而這都要歸功於外公的教 誨和熏陶。星星睡覺前,外公也總是不厭其煩地給她講故事。書裡的一些人物以及他自編的 『福爾摩斯』故事,星星至今記憶猶新。 1994年以後,我們曾多次去美國探親,和孩子們一起生活、旅遊,享天倫之樂。現在他 們都已大學畢業,崢崢在西雅圖微軟總部做他喜歡的軟件設計,星星在波士頓美國4大會計 公司之一的PWC工作,同時讀碩士。2005年為慶祝建馥80歲生日,水天和我們一起去拉斯維 加斯一周。2007年5月,為慶祝我80歲生日,水山、崢崢、星星和我們坐游輪去了墨西哥海 灣。兩次都玩得非常盡興。 骨灰撒入大西洋 正當我感覺一切都很滿足的時候,意外的事發生了。早在2002年底,建馥已被確診患有 聲帶原位癌,並在美國及時地接受了放療。諸多醫生都認為99%以上這樣的病人可以痊癒, 但是偏偏他落入了那小於1%的病例中,放療未根治他的腫瘤,幾年後復發了。為了能得到更 好的治療和調養,2007年10月下旬水天陪伴我們返京。在304醫院建馥做了全喉切除和光子 刀放療。手術是成功的,有一個階段他精神很好,胃口也很好。我們遵照醫囑,慢慢給他增 加食物量,可是他卻總想多吃些,還說我們「虐待」他,不給他吃夠,我們很為他高興。今 年1月,水山和星星回來看他,水山請了一個月假每天陪伴老爸。大年30,我們和兩個護工 在醫院和他一起吃餃子,過了一個難忘的除夕。沒想到,2個月後,腫瘤再次復發,而且發 展很快。我意識到他的瘤細胞對放療極不敏感,預後不佳。我們一方面尋找可以減少他痛苦 的藥物,比如化維纖膠囊、軟肝片、止疼藥等,一方面做好最壞的思想物質準備。為了了他 最後的心願,3月下旬我們把他接回家住了幾天,給他洗了澡,他很高興。但是回醫院後不 久就出現了吞嚥困難,憋氣、水腫等症狀也逐漸加重,身體越來越消瘦,手因不能自主活動 而影響寫字,進一步增加了我們和他溝通的困難。他的神志一直清醒,這更叫人心痛而無奈。 我們請了兩個阿姨,每人24小時輪換著照顧他。我每天上午去醫院,除了探望外,和醫生聯 系,瞭解病情並及時提出我們的想法。5月份的一天,我進入病房後問他:「你知道今天是 什麼日子嗎?」他立即動了動嘴,從他的口型和微弱的聲音我判斷出他說的是「Happy Birthday」。我萬分感動,要不是一個朋友前一天和我說起,連我自己都忘了那天是我的生 日,我立即深深地親吻他的前額,說:「謝謝!」。這個難能可貴的生日祝福,我將永遠銘 記在心。在他最後的日子裡,他還時時惦念我,幾次對阿姨說,一定要把我照顧好。 回憶雖有酸、甜、苦、辣,但也是享受。令我欣慰的是,回憶改變了我的某些觀念,使 我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建馥對我們這個家庭起了多麼重要的作用,他盡了做父親和母親的雙 重責任,他付出的愛是那麼的無私而偉大。 5月30日星星再次返京探望外公,並在網上學習。6月26日上午我照常去醫院時,發現他 的呼吸不太正常,就一直留在醫院陪伴他,從監控器上看著他的呼吸、氧飽和度和心率不斷 的改變。我不願打擾他的平靜,祇默默地坐在他身旁,凝視著他的眼睛,撫摸著他的手,不 停地用不知是誰遞給我的紙巾擦淚,心中默禱:「一路平安!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 相信他會聽到我的心聲。27日0:07他安詳地離開了我們。遵照他的遺願,不要遺體告別, 不發訃告,不留骨灰,讓身心皆回歸大自然。因為星星已買好29日的回美機票,我們決定28 日火葬。那天上午是個難得的晴天,又有星星代表遠在大洋彼岸的天、山兩家送行,他定會 感到十分欣慰,而這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中他自己安排好的。 水天7月7日到京,一進門就問,老爸在哪兒?然後抱著骨灰盒喃喃細語:「爸,我來接 你了」。她在北京陪伴我24天後,8月1日帶著骨灰返回美國。我送他們到機場,默默地祝他 們一路順風。水天回京前,已定好船隻,將於8月9日由親人坐船把建馥的骨灰撒入大西洋。 我希望我的這篇『回憶』能永遠伴隨他,漂向四方。 願他在天之靈安息! (8月6日——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