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受害嬰兒——仿魯迅《紀念劉和珍君》 (湖北)澳筆 一 公元2008年9月15日,就是三鹿奶粉事件被曝光後沒幾天,我獨在超市門前徘徊,遇見 程君,前來問我道,「先生可曾為毒奶粉受害者寫了一點什麼沒有?」我說「沒有」。她就 正告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據說受害者就很愛看先生關於食品安全之類的文章。」 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寫的關於食品安全的文章,大概是因為言辭太過激烈之故罷,紙 質媒體一向是不予發表的,而論壇上也一向多遭刪帖和屏蔽,能看到的人於是就甚為寥落, 然而在這樣的艱難處境中,毅然回帖鼓勵的就有他們和他們的父母。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 西的必要了,這雖然於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卻大抵祇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夠相信 「死於國難的兒童即可成為菩薩」的鬼話,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 但是,現在, 卻祇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祇覺得所住的並非人間。1000多個兒童的哭號,洋溢在我的周 圍,使我艱於呼吸視聽,那裡還能有什麼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後的。而此後幾 個所謂學者文人什麼「縱做鬼,也幸福」的陰險的論調,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出離憤怒 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於非人間,使它們快意於我的苦 痛,就將這作為後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 二 真的猛士,敢於直面遍地摻假的食品,敢於饕餮有毒的大餐。這是怎樣的哀痛者和幸福 者?然而造化又常常為庸人設計,以時間的流逝,來洗滌舊跡,僅使留下淡紅的血色和微漠 的悲哀。在這淡紅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給人暫得偷生,維持著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 不知道這樣的世界何時是一個盡頭! 我們還在這樣的世上活著;我也早覺得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離受害兒童死難日也已 有數星期,忘卻的救主快要降臨了罷,我正有寫一點東西的必要了。 三 在1000餘受害的兒童之中,甘肅死難兒童是我的老鄉。老鄉雲者,我向來這樣想,這樣 說,現在卻覺得有些躊躇了,我應該對他奉獻我的悲哀與尊敬。他不是「苟活到現在的我」 的老鄉,是為了中國民族食品工業崛起而死的中國的兒童。 他受害的事情第一次為我所見,是在前幾天一個論壇上,兩個死亡者之一就是他;但是 我當時還不太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直到後來,有網友貼出他的照片,才有人指著其中一個 小孩告訴我,說:這就是甘肅死難兒童。其時我才能將照片和實體聯繫起來,心中卻暗自詫 異。我平素想,能夠作為當今「小皇帝」的兒童,並為父母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一干長輩 所溺愛的孩子,無論如何,總該是有些調皮搗蛋的,但他卻常常微笑著,表情很乖巧。待到 後來看的報道多了,關於他的介紹也漸多漸細,於是瞭解的也漸多了,也還是始終微笑著, 表情很乖巧…… 四 我在16日早晨,才知道早在奧運之前就有群眾向有關部門反映三鹿奶粉可能有毒,但也 許是因為和諧奧運的緣故吧,此事就被壓下了;沒幾天,便得到噩耗,說毒奶粉已經致死兩 名兒童,受害至上千人,而甘肅小老鄉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對於這些傳說,竟至於頗為懷 疑。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凶殘到 這地步。況且始終微笑著的表情很乖巧的小老鄉,更何至於無端在和諧盛世殞命呢? 然而即日證明是事實了,作證的便是她自己的屍骸。還有一具,據稱也是甘肅的一個小 孩。而且又證明著這不但是中毒,簡直是謀殺,因為腎臟裡面還有很大的結石。 但有關部門就解釋,說腎臟損害並不可怕,還可恢復如初! 但接著就有流言,說她們是不懂自我保護的受害者。 慘像,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懂得衰亡 民族之所以默無聲息的緣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五 但是,我還有要說的話。 我沒有親見;聽說他,這個甘肅小老鄉,那時是受央視廣告引導欣然飲用三鹿奶粉的 (據稱它還是中國航天員專用乳品)。自然,飲用而已,稍有人心者,誰也不會料到有這樣 的羅網。但竟在和諧盛世食物中毒死掉了!三聚氰胺,一種用於化肥、粘合劑和塑料製造的 原料,竟然冒充蛋白質被大量添加到了兒童奶粉中……一開始以為祇一家黑心,豈料境外又 撿出其他中國品牌的奶粉也含毒,最後,中央電視台也不得不報道抽檢結果竟至於達20多家, 至此,中國乳業幾乎全軍覆沒! 始終微笑的表情很乖巧的小老鄉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沉勇而 可愛的另一小老鄉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屍骸為證;祇有一樣沉勇而可愛的上千名中毒兒童 還在醫院裡呻吟。當兩個孩子從容地轉輾於文明人所發明的毒奶的戕害中的時候,這是怎樣 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偉大呵!中國古代四大發明震撼世界的偉績,當代奧運開幕式豪華恢宏的 高科技武功,不幸全被這幾縷血痕抹殺了。 但是所有的毒奶生產者和檢驗者卻居然昂起頭來,不知道個個臉上有著血污……。 六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有限的幾個兒童生命,在中國是不算什麼的,至多,不 過供無惡意的閒人以飯後的談資,或者給有惡意的閒人作「流言」的種子。至於此外的深的 意義,我總覺得很寥寥,因為這實在不過是底層草民的最低日常消費。人類的科技前行的歷 史,正如高校許多科研項目的立項,當時用大量納稅人的銀子,結果卻祇是一小點成果,還 沒什麼實用價值,但喝奶是不在其中的,更何況是許多是嬰兒。 然而既然有了毒害了,當然不覺要擴大。至少,也當浸漬了父母;爺爺奶奶,姥爺姥姥 的心,縱使時光流駛,洗成緋紅,也會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藹的舊影。陶潛說過,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倘能如此,這也就夠了。 七 我已經說過: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但這回卻很有幾點出於我的 意外。一是有關部門者竟會這樣地冷漠,一是毒奶廠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國的嬰兒面 臨遍地慘毒食品竟能如是之從容。 我目睹中國兒童的慘狀,是始於數年前的,雖然不是全部,但看那面對三無小食品時干 練堅決咀嚼,面對未知安全係數的牛奶的大口痛飲,曾經屢次為之感歎。至於這一回在遍摻 三聚氰胺奶粉海洋裡的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足為中國孩子的勇毅,雖遭陰謀 秘計,隱瞞至數十年,而終於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於將來的意義, 意義就在此罷。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 嗚呼,我說不出話,但以此紀念三聚氰胺毒奶受害的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