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我身邊的文革(續三) (江蘇)夏韻 任何時代,祇有普通百姓的經歷,才是這個時代的經歷。這裡,我僅想以我卑微的個人 經歷,折射經歷過的那個時代的一斑。——作者 15 「8.23」那天戴著高帽子掛著黑牌子的牛鬼蛇神被勒令去遊街。在院長馮那高高的拖著 長長飄帶子高帽子引導下,一團龜縮在一起戰戰兢兢的牛鬼蛇神們,漸漸走成一條長長的隊 伍,螞蟻般蠕動。我不敢左顧右盼,眼睛祇盯者我前面科研所的曹工程師,我看到那骯髒的 系黑牌子的草繩把他雪白的襯衣領子弄得黑糊糊的。 幾個半大不小的頑童高喊:看牛鬼蛇神遊街了。隨後把路邊的碎石子撒向我們。 天,藍藍的。太陽,明晃晃的。我卻分明感到天要塌了,世界到了末日。 我們設計院位於大學校園裡,兩個單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遊街一定要穿過校園。 要面對那些比狼還要凶的「狼孩」。我丈夫的同學是這個大學的老師,前不久剛割腕自殺身 亡。校園內比比皆是被揪斗的「反動學生」——他們日後成了學生造反領袖,結局很慘,大 多進了牢房——,跳樓的、跳江的、上吊的時有發生。大學裡階級鬥爭火藥味更濃更殘酷。 沒有經歷過、親身體驗過那個時代恐怖的政治氛圍的人,是無法理解想像的,那恐怖是來自 自上而下的強權政治。 遊街隊伍裡挺著大肚皮的我最吸引人的眼球。我一定會成為狼孩們攻擊肆虐的對象,在 他們眼中我祇不過是個帶「崽」的牛鬼蛇神。在文革倡導的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理論淫威下, 對牛鬼蛇神無論怎麼「掃」都不過分。人群裡沒有一個人有理由、或者覺得有理由去憐憫一 個牛鬼蛇神,哪怕她是一個正在孕育著生命的母親。 我怕極了,我怕那些被「掃四舊」的快感陶醉,被偉大領袖接見躊躇滿志,長著「左」 眼四處尋找獵物,要砸碎「牛鬼蛇神」狗頭的「狼孩們」——他們出身高貴、日後官場高官 中常見他們的身影———。我本能的雙手護住肚子,我不信鬼神,此時真希望有神能保護我 母子平安,給我的孩子出生的權利,放他一條生路。 突然我的鄰居大姐走到我的眼前,凶狠狠的對我說:你態度太壞了,你昨天說什麼了? 說說清楚!我不明白她什麼意思,她硬把我往辦公樓裡拖。直到遊街的隊伍走遠了,她對我 使了個眼色,轉身而去。 望著她的背影,我熱淚盈眶。我強忍住淚對自己說:不能落淚,千萬不能落淚。萬一被 周圍,不要說「左」的眼睛,哪怕是一隻怯懦的眼睛,一隻虔誠的眼睛看穿,都會給她惹禍 上身。怯弱的眼睛為保自己會去告密,虔誠的眼睛為表忠心會去邀功。人性陰暗的怯懦或者 人性閃光的虔誠,均已化為這場全民大迫害的動力,這就是文革。 我想借此對她當年對我的救助,深情說一聲:謝謝!我的兒子說,大恩不言謝,祝救他 的平安降臨世界的阿姨,好人一生平安。 16 今日不知文革為何物的青年人,可能會問:祇知道有造反派,你說的官場積極份子是什 麼人?他們是什麼人呢,我想,他們是那些背靠政治權勢要你死你就不能活的人。 有關文革的記憶被當局高度政治化,劃為禁區,官場認可的歷史記憶控制了公眾記憶。 強大的社會輿論導向,一直把人群分為對黨和毛主席有深厚感情的正統人群和以「牛鬼蛇神」 國民黨殘渣餘孽為主體的異類人群——造反派——泛指1966年底,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平 反後參加造反的人。 無論是中國官方,還是約定俗成的幫閒文化,對文革勾畫臉譜,透著假氣的解釋是:文 革是壞人作祟,毛澤東是犯了無產階級革命家的錯誤。文革所有的惡都是僅僅風光了幾個月 的造反派做的孽。10年文革10年浩劫,牛鬼蛇神造反派是製造者施於者,共產黨員老幹部是 承受者蒙難者。 「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手舉憲法保護不了自己,孤獨地慘死異鄉的一代大國元首劉 少奇留下的這句話含義深遠。 斑駁重抹的文革場景不像孩子的畫山是山水是水,簡單明瞭。又像孩子的畫,水可倒流, 人可倒走,複雜得祇能顛倒過來看。 一個政治治理有素,階級鬥爭警鐘長鳴的國家,一個政治運動連連,像篦頭髮般梳來篦 去圍剿壞人、連腹誹都是犯罪的國家,竟會有那麼多「牛鬼蛇神」作祟了那麼多年,把中國 攪和的雞飛狗跳,民不聊生。至少在我感知的範圍內不是這樣。 社會由單位構成,單位是社會的基礎,單位就是一個個的工廠、學校、機關、街道、公 社、生產隊,沒有一個中國人不屬於一個特定的單位。任何一個中國人都離不開單位。它實 際上就是中央政權的延伸。 那麼10年文革真正主宰各個單位的是像浮萍一樣被文革風暴從社會底層激盪起來的散兵 游勇,烏合之眾麼?至少我的單位不是,我感知範圍裡其他單位也不是。 10年文革,步步都是毛澤東的戰略部署,主宰各單位的是那些在文革一開始就處於單位 的權利頂峰、有權劃人「左中右『」的政工幹部、官場積極份子。 他們對他們認定的修正主義份子——哪怕你是革命幹部;反動學術權威——哪怕你並不 反動,確有技術威望;反革命——哪怕僅僅對他們稍有微詞。出手最恨,威懾力最強,可以 打倒你一次,再打倒你一次。可以把你趕到農村,可以把對你的揭發批判誣陷落筆成文,記 入你的檔案。就像中央的權利頂峰可以硬給劉少奇定上叛徒、內奸、工賊帽子一樣。 10年文革,中共中央文件彙編十二本,至今未認定那一件是非法的,但是執行者有的是 合法的有的是非法的,有的是有功的有的是有罪的。比如1966年的『掃四舊』『橫掃牛鬼蛇 神』1968年的『清理階級隊伍』、1970年的『一打三反』1971年後的『清查516』這幾個整 死人最多的時期,執行者有功、是維護政權的功臣。他們凌辱殺戮無反抗能力、身負政治原 罪的弱者,實行的是強者對於弱者的從精神到肉體的剝奪。翻。翻昨日大小執政者們的歷史, 不是那時的積極份子,根本不可能為官。 我蔑視那些10年文革9年處於整人位置,卻反稱自己是文革受害者,反省懺悔與己無關 的人。 我可憐那些因被整而反抗、因盲目而盲從、因無知而無畏,被政治家玩弄於股掌,被深 深愚弄欺騙後,推進牢獄和墳墓的青少年。他們言聽計從毛澤東,迫劉少奇下台,固然可恨 可悲,但把一切罪惡都歸於他們,把那些對劉少奇知根知底、卻跟著毛澤東打劉少奇的政治 家奉為聖賢,是否有失公允。如果。你要恨文革,恨文革的罪魁禍首去吧,別拿無知的孩子 撒氣,更何況他們已為此付出牢獄之災。文革中中共上層政治鬥爭創中共黨內鬥爭醜惡之最, 領袖以革命的名義行其剪除異己的目的,既然你們這些劉少奇的戰友、號稱政治家的人物都 跟著落井下石,有什麼資格遣責這些涉世不深的孩子。 毛澤東為了政治需要會動用一切手段,包括利用壞人,但手段僅僅是手段,王洪文能成 為黨中央副主席是毛澤東被自己的工人神聖化的理論感動的結果,王洪文本身就是保衛幹部 共產黨員,那些湊熱鬧起來造反的平民小頭頭早就不死也都進了牢房。 文革是由強大的思維定勢「左」造就的強大的邪惡勢力主宰的,它有廣泛而紮實的社會 基礎,硬說這基礎是牛鬼蛇神,是國民黨殘渣餘孽,那是勝利了的政治家的遊戲,是這些政 治家們不能也不敢否定文革罪魁禍首毛澤東、不能也不願意承認造成文革的制度性的原因的 邏輯結果。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翻開中共黨史可見,繼國際共產的「左」,打AB團的 「左」,延安整風的「左」,解放後,反胡風、反右、大煉鋼鐵、大躍進、人民公社、反彭 德懷、直到文革的「左」……一「左」再「左」,代代繁衍,生息不止,愈演愈烈,它像幽 靈一樣無孔不入滲透中國的每一個角落。 再堅強的靈魂都要接受它強制性的塑造,再成熟的性格也會在它的高壓下扭曲。 它讓良知受到猥褻,它叫人性跌破底線。 不容拂逆的「左」,左右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從政治經濟文化到人們的生活方式, 思維方式。從最高權利層到社會的每個細胞,已成了中華民族的痼疾。 可怕的是「左」會不斷的翻新變換面目,身受「左」害的政治家人也會「左」,甚至 「左」得天地鮮血淋淋。 嗚呼!10年文革清算,豈是一句,壞人作祟,毛主席犯了無產階級革命家的錯誤了得?! 17 1966年10月下旬,預產期將至,我行動越來越笨拙。拔草,清洗廁所裡的蹲坑,祇能跪 著趴著干。邁過了從人到非人的那道坎後,我自悟到自己已是「鬼」,祇能鬼一樣卑下的活 著,用艱辛驅走心中的苦痛,用汗水淹沒難言的羞辱,除了低頭幹活,挨鬥,寫檢查,我不 能像常人那樣昂首左顧右盼。我活在自己孤寂的世界裡。 楊老太看不過去,對我說:別再硬撐了,到職工醫院要換三次車中間還要擺渡過江,搞 不好會生在路上,還是早點去醫院吧。 我何嘗不希望早點去醫院待產,沒有「左派大娘」首肯,我能自說自話走人嗎? 我知道幾個月來,眾人目睹一個孕婦在他們面前清廁所,掃大街,修馬路一身泥一身汗 的滾爬,不是沒有人動惻隱之心,但是在鐵面無私的政治面前,為良知而逆行,大禍殃及的 決不是自己一個人,誰沒有妻兒老小,誰敢為我說話。 「再找她去說,就是敵人的牢房也允許人生孩子。」楊老太不平地說。 這天我們沒有勞動,在牛棚寫交待材料,革命群眾們在學習。 我推開行政辦公室的門,鼓足勇氣囁嚅地說:我想請產假……。 裡面地人在熱烈討論紅旗雜誌十三期社論「在毛澤東思想大道上前進」。有個聲音在說: 我看我們這裡沒有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們這裡地左派一直站在運動地最前線,沒有受壓, 受壓地是牛鬼蛇神。 「左派大娘」身邊的人拉了她一下,朝站在門口地我努努嘴,她臉上泛出一絲不悅,帶 搭不理地說:知道了,我們研究研究。 我拖著沉重地身子又回到牛棚——一間破敗不堪散發著霉味的水管工的工具庫,圍在一 張殘缺的鉗工台邊寫交代材料的幾個難友一起向我投來關切的目光,那寫在臉上的希翼在問: 允准了嗎?我搖搖頭。 「不能再拖了」。楊老太指著我身子說「你看胎兒已經下行了,去找找劉書記試試看。」 楊老太拖著長長的四川腔,她真是對書記劉「情」有獨鍾,給他找了那麼大的麻煩,又出主 意去麻煩他。 「他祇是靠邊站,去找找他,或許能幫上忙。」院長馮說。 書記劉因楊老太的事,幾個月前已被轟得靠邊站,一直在他的辦公室裡關門反省。我和 楊老太一樣與他素昧平生,他祇不過對楊老太講了句要相信群眾相信黨的寬慰話,便招來圍 剿,他是從面目全非的大字報上的「我」認識我的,會幫忙嗎? 我敲開他的門,站在門邊未開口淚就下來了,說,劉書記,我要生了。他吃驚地站起來 說:還不快去醫院? 「他們說要研究研究,我怕等不急了。」我邊說邊抹淚。 「太不像話了。」他邊說邊走出來,要我回去作準備,轉身走進政治處,我聽到門裡傳 來爭吵聲。 18 終於得到了恩准,臨去醫院前,機關黨支部書記——一個文化程度不高忠誠執行上級旨 意,又苦於良知對我等人下不了狠勁、時時被政治處主任和官場積極份子指責「右傾」的好 人——對我說:安心去醫院,要正確對待群眾運動,你對政工幹部有些議論,不能算是反黨。 你寫日記,詩什麼的,小知識份子,小資產階級意識,改了就好。你的問題關鍵是一封信, 好好想想,你保留了夫妻間那麼多的信——抄家抄走我們200多封信他可能都看過。他略停 片刻,審視著我又接著說道:為什麼沒有這封信? 「什麼信?」我聽不明白他的話。 「一封你寫給你愛人的有一句反動言論的信。」 「不可能,我從來都沒有寫過這樣的信。」我急切的辨白。 「按照組織原則,我不能告訴你信的來路。為了幫助你回憶交待,我告訴你這封信來自 你的檔案材料,發生在幾年前你工作的單位,你可能不記得了,必須認真想想,好好交待清 楚。」他語重心長地說。 「檔案」二字嚇得我一身冷汗,第六官感告訴,事情沒那麼簡單,一定是某個環節出了 狀況,我怕是洗不清,道不明瞭。我還是忍不住問道:「能否讓我知道,這句反動言論是針 對什麼事而言,就是定我反革命,總應讓我知道我是反在什麼事情上的。」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反問我:「抄家都抄了兩次,不是急著找」米「下鍋嗎?要 是找到」米「不是早就」下鍋「煮了,上大字報了嗎? 原來,官版大字報上那句加在我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用中、我自我檢討的一首小詩後面的 那句反動言論:「這個世界還叫什麼世界,簡直不是人過的」還真有這麼一說。祇是由於來 路不那麼光明磊落,才偽裝偽裝,湊成所謂的反動詩。 19 我的那首小詩寫於多年前的中秋之夜。那時我們夫妻還因工作需要分居兩地。 那年丈夫和我約定探親假在中秋使用,夫妻北京團聚。近中秋還有一個月,他出差上海, 來信告訴我,中秋前工作能結束,要我請准假後,給他一個確切的動身日期。他到車站接我。 我請好假,便寫信郵往上海家中,信是交給辦公室收發楊淑英代寄的。她是我科長的愛人科 長博學多才,儀表堂堂,她小學文化,矮矮胖胖的身軀和嬌小秀氣的鼻眼組合在一起不失協 調,祇是兩鬢髮際直追眉梢,看起來前額十分狹小。 科長為人厚道,是那種不圖虛名,干實事型的人,不知何由從北京貶至內蒙。在他手下 工作,感覺很好,坐在我對面的一個老同志,聽說原來是個領導幹部,57年落難淪為一般科 員,他一天到晚沉默無語,學習會從不開口,科長從不為難他,還要我們善待他,副科長倒 很霸道,我們大家都和科長相處的很好。 可能是從繁華的京都來到荒涼的塞外的不適,科長愛人楊同志總是窩著一肚子火氣,開 口便是:鬼地方,不是人待的。她是工人,誰也不介意她的粗口。 知道我愛人在北京工作,她似有幾分妒忌,說:「女人還是有文化好,像我祇能跟著男 人來這個不是人待的鬼地方。祇能老死在這了。我要培養女兒,將來也回北京。」 我的寧波婆婆有幾分審美靈氣又愛我如女,為我選購的海派服飾如度身定做般合體,這 也使楊十分感慨。說世上的好全被我佔了。 印象最深的是,她常臉貼在我們辦公室玻璃窗上向裡窺視的舉止十分令人噁心。其實, 她還是個十分熱心的人,祇是有時有點莫名其妙地不講道理和怪異。 記得,那天我托她發信。她笑話我說:小夫妻團聚,看你樂得嘴都合不攏了。 有誰知,我興沖沖隨著人流走出北京站,放眼望去,每次出站就能看得見的熟悉身影沒 有來。我環顧四周整個城市還像沒有甦醒,寒意寥寥,裹著夜色伴著燈火闌珊的廣場。人流 散盡我仍癡楞楞半天沒挪步,不知他為什麼沒來接我。 我們那個年代,打長途電話是非常奢侈的,而且要到市中心郵電局,先交錢發號再按號 排隊等候。我沒多想便乘車回家了。 走近家,一把鐵鎖冷冷把著門,他沒有回來,推開門,藉著窗外流進的微光,我倚門遲 疑一下,茫然不知所措,曾經溫暖豐盈的家缺少了另一半變的靜默空曠。 旅途勞累,倒頭便睡,被褥全是他的氣味,我的心突然很疼,淚落了下來。 迷迷糊糊看見他在雲霧裡問我為什麼不給他信,忽然又變成楊淑英笑瞇瞇的臉,她捧著 信對我喊:世上的好,都被你佔了!佔了!轉眼化為猙獰,雙手揮之,信變成了碩大無朋, 遮天蓋地的網被,把我嚴絲合縫的罩在裡邊,我掙扎著喊出聲來驚醒了自己,已是斜陽淺照。 去郵局發了電報回來,我把能洗的東西,統統洗了一遍,不讓自己有一絲空閒。入夜, 我還是被空氣種飄逸著的「千里共嬋娟」的氛圍擊中,透過碧綠的紗窗,那如水月光入心來, 觸景生情一首小詩流到筆尖—— 滿江紅 賦中秋碧紗秋月,惜良宵,伊人不見。歎素秋, 溶溶千傾,不照人圓。夜寒窗隙思難禁,清樽滿斟影為伴。怎敵它,桂影東窗移,疏枝亂。 無處說,相思怨,對孤燈,難成眠。望月人何處,難托素箋。啼鵑聲切聲聲淚,未抵人 間別離難。若明月與我肯相憫,應不圓。 丈夫第二天趕回到北京,提包未放下,便側身低頭拜讀壓在玻璃板檯面下的我的大作。 他笑著把我擁入懷中,說:「沒關係,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我們補過中秋。也不能怪我, 為什麼不寫信來。」原來,他沒有收到我的信,臨時決定留在上海家中過節。 這是我們丟失的唯一的一封信,也是我們夫妻間少有的一封祇有一頁紙的短信,因為重 逢指日可待,心中溢滿喜悅歡快,祇盼著早點成行,紙上的言語已多餘了。 1965年學習毛主席著作高潮中,人人要講用。我把這首詩作為小資產階級思想的反映對 照毛選自我批判一番,上交給組織。其實,祇不過是知識份子掙不脫媚俗心理羈絆而為之的 矯情。中秋節思念久別的丈夫,塗詩一首招誰惹誰了,毒害誰了,攻擊誰了。 文革把它蹂躪示眾,還強姦原意硬加上一句當權者羞於道出來路的反動言論,以強權把 它改頭換面成反動詩。 這一切均發生在陽光下,十分理智氣壯,製造這首反動詩的政治處幹事很得意地說;那 句反動言論沒頭沒尾祇能和這首詩合在一起才有批判力,才能看到階級鬥爭的觸目驚心。 虛構罪名把人打成敵人,以維持「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八億人民不鬥行 嗎?」「七八年就要來一次」理論得英明正確偉大,這是何等的悲哀。 我想冥冥中一定有法力無邊的上帝,把每個人的人生路上的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的塵世糾 葛穿針引線連在一起,凡事既是注定的必然,又是隨遇的偶然,這沉浮榮辱一絲一縷的玄機, 有誰能解開其中的奧秘。那丟失的信,那怪異的夢,那篇賦中秋,是巧合還是禪機纖語暗露, 又有誰能窺透這一切端倪。 20 支部書記張的身份和他誠懇善意的語氣,令我感激涕零,彷彿久違了的黨組織的溫暖又 回到我的身邊。一陣熱流上衝,我真想剖開我的胸膛呈出我的心:我信仰共產主義,相信祇 有中國共產黨才能救中國,不要把我打成敵人。我願狠狠的批判自己,竹筒倒豆子毫無保留 的清算自己。但是這句可以作為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證,說是我寫給丈夫信中的一句反動 言論,究竟是寫在什麼時間,什麼內容的信中啊。凡事皆有前因後果,一句話也應有上下文, 這上不著天下不落地的孤零零的一句話,叫我怎麼交待啊! 這句頗似某個人的語氣的話,似覺耳熟,從它在大字報上和我見面的那一刻起,就像釘 子一樣刺入我的眼中。這也令那個要置我丈夫於死地的他的頂頭上司拍手稱快。抄家抄走我 的200多封信和幾大本日記筆記後,他曾迫不及待的說:快快找一找一頁也不要漏,肯定還 有很多類似的反動言論。可是,事實給了他一響亮耳光,縱然是雞蛋裡挑骨頭也沒有從中挑 倒一絲一毫的他期望的反動言論。 文革來自虛假。毛澤東虛假自己身邊有個赫魯曉夫似的人物劉少奇,其實少奇同志是處 處給他補台,蘇聯還沒有斯大林主義之說,劉少奇在中國首推毛澤東思想,並寫入黨的文件。 大躍進帶來的三年災害沒有劉少奇補漏,毛澤東九泉下將會面對更多餓死的冤魂。但是,堂 堂大國主席就輕易的被虛假了三頂大帽子,叛徒內奸工賊,客死他鄉。 在中國為什麼會有上至國家主席、開國元勳、科學家、下至平民百姓的成百上千上萬上 百萬人的平反昭雪。因為有人憑空捏造了上至國家主席、開國元勳、科學家、下至平民百姓 的成百上千上萬上百萬的虛假。 令我傷心的是我和丈夫200多封信件、幾十萬字的日記筆記構成的清白之牆,抵不過一 句莫須有的沒頭沒尾的污言。 我親愛的祖國,為什麼你從古以來祇有平反昭雪伸冤的傳統美德,卻不能重實證辨真偽 少釀些歷史血淚人間悲劇。也許這就是中國封建文化的痼疾,文革的根源和土壤。 21 下午,帶著疑問匆匆收拾好衣物和嬰兒用品,在丈夫陪同下去醫院。 擁擠不堪的公共汽車裡滿是山南海北大串聯的學生,,他們衣袖上戴著紅底黃字的紅衛 兵袖標,在異化的全世界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等待我們去解救的「左」的英雄主義教育 下的一代,滿腦袋理想主義信徒式的虔誠和熱情,最不能忍受的是平凡。歷史大潮推波助瀾 把他們推向弄潮兒的位置,不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是不心甘的。他們個個躊躇滿志。 車裡擠得密不透風,車像老牛不堪重負緩緩向前,人緊貼著人,簡直無立足之地。丈夫 把我護在胸前,胎兒一陣躁動伸起拳腳,我提心掉膽念叨著:孩子啊,幫幫媽媽的忙,咱們 可不能生在路上。 馬路邊一片片寫著「打倒」、「油煎」、「火燒」什麼人的大字報從車窗前滑過,有誰 知每一幅標題下都沾有一個家庭的血淚。不時有慢騰騰的敲鑼打鼓的遊街隊伍被汽車拋在身 後,那一聲聲鼓點叫人膽戰心驚肝腸寸斷。 現實世界祇有一個客觀存在,不同人卻感受不同的世界。文革在不同人的心中有不同的 文革。有人愛之若天堂,有人恨之如地獄。有人愛過又祇剩下恨,有人恨過又變成愛。得意 者,頤指氣使,說一不二;失意者,三緘其口,闇然神傷;落難者,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世事瞬息萬變,沒有一個朝代的君王如此左右著他的臣民的靈魂、生死。 擠在我身邊的這些年輕的學生組成的各路「諸侯」們,在狹小濁氣逼人的車裡,這邊扯 起嗓子唱著: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文質彬彬,那樣溫廉 讓……那邊又唱著: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都要反對……。 處於紅衛兵如此零距離的包圍和語錄歌的威懾下,恐懼油然而生,我頭腦裡出現了幻覺, 前面那個和紅衛兵耳語著什麼的人,越看越像是單位裡的一個人。天哪,我會被告發嗎?一 旦指認車上有個女牛鬼蛇神,將會是什麼結果,我腦子裡閃現出一個血腥的畫面。聽天由命 地閉上眼睛頭靠在丈夫肩上。 他問我:怎麼回事?我指著前面說:好像看見一個熟人。 過一會他說:你看錯人了,有點像但不是。又安慰我說:這些紅衛兵不是8月裡的紅衛 兵。 究竟紅衛兵有什麼不一樣我沒有深問,我祇想著把書記張對我講的那些話告訴他,叫他 幫助我回憶這是一封什麼信。又怕增加他的壓力,幾次話到嘴邊又壓下去,直到辦好住院手 續,他要回去了,我決心問問他,開口卻說;路太遠,你早點回去。能住進醫院你就放心好 了,還是沒有忍心問他。 22 夜深人靜,空蕩蕩的待產室裡,6張床兩個人,還有一副貼在牆上的毛主席像。我住6床, 2床是個工人家屬模樣的初產婦,陣痛一來,她就哭天喊地。晚飯前打了她愛人幾巴掌還不 解氣,嘟嘟著一定要和他離婚,再不受這份罪。 我滿腦袋都是關於那封信,那句話的一連串問號。苦楚無告的心疼得麻木了軀體之疼, 見我一直沒聲響,她問:「6床,你不疼啊?為什麼不喊啊?」 我勸她安靜下來深呼吸人放鬆,對她講起了我聽過的無痛分娩。 忽然,她大聲喊著:痛啊,痛死人了!撲通雙膝跪倒在毛主席像前,頭在水泥地上磕的 砰砰響。 她邊哭邊說:「毛主席啊,你老人家偉大。揪出了那麼多牛鬼蛇神,你救救我吧,生孩 子太疼了,你一定有辦法……」一番折騰,地上浸出一灘濕,羊水破了。護士醫生一陣忙亂 把她送進產房。 萬籟俱寂的夜重新包圍了我。我細心的走回了「過去」,搜索人生路途上的點點滴滴, 陷入了深深冥想之中,一點點往回走,摩挲著過往歲月裡自己親手結下的每個「繩扣」,重 新審視它是結左了, 還是結右了,是緊了,還是鬆了。 從風和日麗的江南來到北國塞外是我親筆在畢業分配表上填寫了第一志願;隨後基層工 廠裡的一個小小技術員的日子長年與圖紙車間為伴。不曾輝煌,不曾暗淡,中規中距沒有偏 移過時代大潮帷幄圈定的範圍。我摸索著一步步走回過去,終於摸到了一個不協調的「扣」 ——那一年,有一次,我曾被保衛科傳訊。 大飢餓年代,我們技術科裡的一位技術員去上海探親赴香港未歸。保衛科一個幹事傳訊 我問:為什麼對叛國的人不早點舉報。那翻著魚肚白一樣的眼睛注視著我,彷彿已認定我是 叛國犯的同謀。剎那間我的心緊揪住,像是被鐵絲緊繞,硌得透不過氣來,我甚至不敢理直 氣壯的反駁他。甚至有點理虧,有點張口結舌。心在驚呼,天啊!能說清楚我們3人的關係 麼? 我急切的申辯,怎麼可能呢?他的東西都還在,是去探親的呀。我和另外一位同事還送 他去車站,他還說,他回來時祇有晚班火車,希望我們去接他。 保衛幹事拉長臉說:「他的箱子都是空的,早有預謀。」 我真的不知道,他回上海探親怎麼跑到香港去了,也不透點風,真是城府太深了。邊埋 怨邊心裡打鼓,深怕給我扣上知情不報的罪名。 我們3人同是技術科的同事,所學專業相同,工作中不能分離,上班一起切磋,去車間 解決技術問題,也常常是牽涉著你連帶著我,我們各自的工作組成了產品的整體,給人一種 錯覺——三人是「一夥」。 何況,我們又都住在集體宿舍,我與他兩人是近鄰。他們倆都畢業於上海交大和我丈夫 是校友,其中一位我丈夫做研究生時曾輔導過他,他還調侃地稱我為師母。我們的確病中互 送過熱湯問侯,假日共享過「美食」。一次我們一口氣吃掉了3斤水焯菠菜。 我們志趣相投,一起唱過蘇聯歌曲,談過托爾斯泰,大仲馬,陀斯托也夫斯基的作品。 甚至還一起爬到大青山上去採過野菜,堪稱過從甚密。 這一切經「左」的思維想像提煉,一個鐵定的什麼集團不是就輕而易舉的誕生了嗎?慶 幸那個大飢餓年代,頭頭肚子裡也空 ,忙於覓食,放了我們一馬。祇是調動了我的工作崗 位和另外一位同志分開。「叛逃香港」的那位仁兄很仗儀,走前守口如瓶,走後杳無音訊, 也幫了我們大忙。但是,潛意識裡我總是感到,有個長長的陰影跟隨著我……偷窺著我。 「6床,6床!」我聽見有人叫我,漫長的一夜我疼一陣,醒一陣,想一陣,東方微曦剛 閉了一會眼。原來是2床生產後回來了。她喜形於色地告訴我她生了個男孩,她愛人不定多 高興呢。 「6床。你告訴我生第二胎是不是疼得輕一些。」她滿臉真誠的問道。 「你不是要和愛人離婚嗎?怎麼想到生第二胎。」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我還想要個姑娘。」 她神秘的對我眨眨眼說:「你說靈不靈,我給毛主席磕了頭,就保佑我很快就生了,還 是個胖小子。你試試看。」絕對的天真造就了絕對的迷信,我已不再天真,不置可否的對她 笑了笑,沒說什麼。 23 次日,我產一健康男嬰,他落地哭聲洪亮,穿透靜夜,像是對著待他不公的天地吶喊。 那是母親耳中最愉悅的聲音。一個新生兒開始了他新生命的里程,不知前面什麼風風雨 雨在等待著他,我為兒取名巖,以志我兒堅強如磐石。 懷抱著粉嘟嘟的小兒,我心中溢滿感恩:無論怎麼說,大多數人的良知和正義感不會泯 滅,祇是在強權政治高壓下,不得不把它們暫時隱匿、有限的放逐。 我感謝鄰居大姐,感謝人後或塞給我一粒糖,或說句寬慰的話,給我一個提醒的眼神, 在我枯澀的心田時不時撒進一屢陽光的好人們。 苦難給了我不幸也饋贈我堅強,命運給了我霜雪,也給了我藍天。我的小兒就是我的藍 天,是命運給我的最好的犒勞和撫慰。雖說是逆境霧漫漫,來途未卜,至少我的孩子已平安 來到人世。 病房靜謐潔淨,彷彿是遠離喧囂塵世的世外桃源。深秋柔和溫暖的陽光灑進窗的一角, 兒子瞇起大眼睛,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可愛極了。 醫生護士的微笑關切,令久違了人間溫情的我晃如隔世,我羨慕地對護士說,你們這真 好。 護士馬上明白我的意思,歎口氣指著遠處的一個董姓護士說:「好什麼啊,她就是我們 這裡的反革命。」 那個額頭光亮豐滿,步履輕盈天使般的小姑娘竟然是反革命。她臉上怎麼沒有一絲憂鬱 的影子,面對她的患者甜甜微笑著,輕聲的呢喃著,像啣泥的燕子來回忙碌著。 我的心情一下又跌回到現實中,失神望著窗外,忽見花園柵欄處金燦燦點點星星,趨前 看之,竟然是野菊竟相怒放,這是怎樣的惹人疼愛的小花啊。像漲滿了風的小傘般,一隻祇, 支撐撐別有洞天。經秋風輕拂,金黃一片。這在人們腳下被人不屑一視的野蔓雜枝抽出的小 花,不正像我和那個小護士卑微的生命嗎?小護士的微笑和金黃色的小花感染了我,我頓悟 了,釋然了,人不自賤,賤我者奈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