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我身邊的文革(續四) (江蘇)夏韻 任何時代,祇有普通百姓的經歷,才是這個時代的經歷。這裡,我僅想以我卑微的個人 經歷,折射經歷過的那個時代的一斑。——作者 24 丈夫和女兒來探望,女兒小大人般的往耳後抿了抿散發,輕輕撫摩弟弟說:小弟弟,你 認識我小姐姐麼?我們回家去好嗎?丈夫欣慰的望著我和孩子,幾個月來我們第一次舒心的 相視一笑。 「真的是是非曲直自有公論,院裡已有為我們鳴不平的大字報。」 「為我們鳴不平?」我吃驚的問。 「是的,大字報說院黨委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把革命群眾打成反革命。政治處那 幫人為了證明自己大方向正確,正狠批猛鬥院長馮,不說他是叛徒了說他是走資派」 「書記劉呢?」 「還在靠邊站,他曾為你的事提醒左派大娘注意政策。她依仗著她愛人的勢力,用毛主 席語錄訓斥劉書記: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說他對敵人心慈手軟。」 我歎了一口氣,何以人對人竟有那麼多邪惡,那寬寬的因撕咬弱者而呈現著亢奮和快感 的臉再次浮現在我面前。她也是有兒有女,也是女人母親,但是在特定的宗教政治催化下, 人性,人道,人心均被異化,任何一個被喝指為敵人的人都不再是人。她當然不能免俗,我 不再恨她。 丈夫囑我不要著急出院,靜觀事態發展,我送他們父女到梯口,注視著他們遠去,忽然 女兒又氣喘噓噓跑回來對我說:「媽媽你千萬記得要把弟弟帶回來啊。」我蹲下身,雙手撫 摩著女兒的小臉說:「放心吧。」 我還想對女兒說什麼,護士喊道:「 6床,量體溫。」 我邊往回走邊注視著她蹦蹦跳跳的身影,眼角濕潤了。女兒快4歲了,為了一雙兒女我 要盡力檢討自己,爭取一個好的結局。 我又在想那封要命的信,那定我反黨反社會主義罪的一句話,那個夢。 那封丟失的信,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我一直在思索,始終沒敢告訴丈夫。 我心路茫茫,思維像精靈漂浮著,想串聯他們談何易,幾次都匯到一個點, 一個人身 上。「不是人待的地方」,「不是人幹的事」,「不是人吃的東西」,是誰張嘴就帶這個切 口——「不是人……」,是她,是楊某人她常掛在嘴邊的話。 我嚇了一跳,忙扯回思路,我沒有證據啊,祇有我的信能證明我無罪,那封我托她代寄 的信到底被她「寄」到哪兒去了呢?官場積極分子抄家為找它,我也在急切地找它啊! 25 我和丈夫婚後因工作需要分居兩地5年,每年除了14天的探親假團聚,一年365天,351 天是分離的。茫茫天涯路不通長途電話,相互不得音信,素箋一封,是年少夫妻唯一的慰藉。 記得在約定的日子,我望眼欲穿的盼著綠衣人的身影,我知道下午4點鐘,郵遞員會准 時來到單位的收發室,我早幾分鐘等在那,迫不及待的接過郵遞員手中的一扎平信,一封封 翻著直到我熟悉的字跡出現,往往是邊走邊讀一遍,便珍藏在身邊。夜晚洗漱完畢,鑽進集 體宿舍屬於我的一張床的蚊帳裡,再細細從頭直尾一遍遍品讀,直到擁尺素而眠,那一夜的 夢一定是最美的。 最初兩年,新婚燕爾天各一方,傾訴不盡綿綿相思情話,女兒出身後舔犢情深,一封封 飛鴻上海——北京——內蒙接替傳遞著女兒的信息,她會笑了,會走了,會看著我們的照片 喊爸爸媽媽了。 現實生活中充滿著套話、冠冕堂皇的話、假話、已夠累人的了。夫妻間有限篇幅的信中 當然不會複述。 現實中觸及「高壓線」的,不能說出口的、表達真實思想的話,早被頭腦中的「自動控 制閥」封死——譬如,每個活的中國人都知道,飢餓不能說餓,要說形勢一片大好,浮腫不 能說營養不良要說有病,等等。 我們還沒有愚蠢到連說都不能說的話、會白紙黑字寫出來。誰人不知憲法裡的言論、 通訊、 居住自由是有階級性的。那自由是有條件的,即使你是人民一分子,也祇有說「能 說的話」的自由,一旦你的「自動控制閘」失靈,說了不能說的話,哪怕你是開國功臣,你 就不再是人民。不是人民便不再是人,慘烈的事例太多了。使得人們對自己頭腦的「自動控 制閥」時時維修保養,惟恐失靈,禍及自身及家人。 我們夫妻間200多封信,不是被政工幹部和官場積極分子翻了個底朝天,字裡行間推敲 過了麼?不是沒找到一絲對當朝政治不敬的言論麼? 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封信,既然已定我有罪,為什麼還逼我交出罪證。我百思不得其解, 委屈鬱悶迷茫,但身為非人,無權辯解,出路祇有一條——認罪。 我腦子裡忽然串出一串問號,我是因「罪證」成「罪人」,還是因是「罪人」要交「罪 證」?到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罪人」我和「罪證」信,誰是雞誰是蛋?誰先誰後,誰 是真誰是假?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我的思維完全混亂了。淚眼迷離不知所措。 「六床,餵奶的時間到了。」護士輕輕把孩子放入我懷中寬慰我說:「不要東想西想了, 會影響到你的奶水,沒有過不去的橋。」 我說聲:「謝謝。」不聽話的淚還是滾落到兒子臉上。 兒子餓了,大口大口地吸嘬著奶水。我俯視著兒子憨態可掬的小臉,心頭揮之不去的仍 是那封信,它給我們母子帶來多大的傷害啊。烈日下的苦役,沒完沒了的批鬥,人不人鬼不 鬼地獄般的日子,我的兒子還沒來到人世就經歷了那麼多的苦難,護士寬慰我不要再想過去 的事,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可是這事能過的去麼?我的苦難會有盡頭麼? 我的悲劇性人格缺陷使得我凡事悲觀退讓,總是從可能發生的最壞的結果預測未來,沒 成想,一語成纖,1966年的苦難祇不過是冰山一角,更大更慘的苦難還在後面。 26 一夜蕭蕭風起,冬天悄然來臨。1966年的冬日,風蓄滿寒意擠進門縫,鑽入骨子裡,徹 骨冰冷撲身。依窗外望,已是遍地嚴霜。煤爐上的水壺「嘶嘶」吐著白色熱氣,小屋盈滿暖 意。擔心煤氣會弄傷小兒,我一會兒把爐子提到走廊。一會兒又提進屋裡,就這樣每天反覆 好多次。好在,休產假的日子裡,不知什麼原因,官場積極分子們一直沒來找我的麻煩。 丈夫每天按時下班,沒人再逼他寫檢查交待材料。如火如荼的運動像是打了個盹。整人 者悻悻然,被整者依然是低眉順眼,忍辱含垢,期盼著解脫。人人自危的恐怖氣氛,寬鬆了 不少。 幾個要好的同事分別偷偷地溜進我家來看我。每每四目相對,總是淚眼婆娑,他們不約 而同地都誇小兒長的漂亮,都拉著我的手說著同樣寬慰話:老天給了你補償,兒女雙全了。 她們都小心的避開「文革」的事,沒敢深言一句犯忌的話。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運動」 一樣。我的心熱乎乎的甚至剎那間誤認為陰霾已離我遠去。 產假使我遠離喧囂的塵世,生活平和寧靜了些許。暮色蒼茫的冬日裡,兒子吃飽後睡了, 我仍輕輕哼著催眠曲「寶貝」——一首印度尼西亞歌曲。因為歌詞中有句「你爸爸去打擊敵 人,我的寶貝。」我便自認為它是沒問題的。一年後又一次被整,還是被人抓了辮子,說我 唱靡靡之音。 我和著旋律輕拍著兒子的繈褓,唱著。兒子睡夢中雙眉緊蹙,我忍不住輕吻了他一下, 見他眉頭舒展一下,又吻了一下,又舒展一下。終於媽媽的吻把他的眉頭舒展開了。他嬌憨 地用力伸起拳頭舉過頭,小肚皮撐起,睜開雙眼,靈瞳灼灼定睛凝視我不動,彷彿在凝神讀 我,張開小嘴笑了。 夕陽西下,冬日的夕陽渾混沌沌。黃昏時辰最傷人,凝視兒子的笑臉,想到自己身陷是 非,難申難辯,不知會給兒子帶來什麼樣的厄運,我心蒼涼。忍不住提筆寫些什麼,任思路 在筆端流淌馳騁。不覺丈夫下班回來了。他以為我在看書,邊走近邊說:「人家說產後不能 急著看書,會傷眼睛的。」 見我寫在本子上的一排排淡淡的詩句,他萬分驚恐的說:你在寫什麼?你苦頭吃得還不 夠嗎?抓過本子撕得粉碎。 紙片像秋後的落葉,狼籍撒滿一地。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發那麼大的脾氣。潸然淚下,說: 「我們的兒子太可愛了,這愛,心盛不下,流到筆端,對不起,我再也不寫了。」 我俯身雙手從水泥地上撿起紙片投入煤爐,淚一滴滴落在紙片化成的灰燼上,融成了一 個個坑,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裡。 我可憐兮兮的樣子觸痛了丈夫。他溫和地對我說:「沒事出去看學校的大字報,劉少奇 肯定玩完了,沒有他制定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們不會打成反革命,吃這麼多苦頭,可恨 極了,我們要把帳算到他頭上。」 27 我睜大眼睛看著丈夫,一下子變得陌生了。他一直是平民色彩十分的人,政治距離他很 遠,他常說:「單位組織領導就是你的天,要相信他,恪守本分,政治是搞政治的人去玩的, 我們是技術人員,報效國家是用自己的技術不是嘴巴。」 大學裡,他玩足球、籃球,玩音樂。朋友中有先進有落後。他人緣特好,無論在哪裡身 邊不乏朋友,且都是些人尖兒。有領導看他是鋼是有用之才,有領導看他是抹不上牆的泥。 他家庭出身好,解放前上學時就跟著地下黨老師像個小聽差跑前跑後,居然連共青團員 都不是。我笑他落後。他說:「生不逢時,解放前年紀小,解放後,信仰成了榮譽,真假難 分,我便獨善其身了。」 研究生畢業走入社會,他有幸遇到求才若渴的長征幹部老院長,他一門心思搞技術,事 業一帆風順,成為知名專家。誰知一場領導幹部之間的莫名其妙的惡鬥之後,老院長敗北, 隨後中層領導和一些黨員也紛紛調離。有人勸他走,他卻都天真的認為自己是搞技術工作的, 他們不會把他怎樣。 沒想到一茬領導一重天,「城門失火秧及池魚」,得勝的新領導祇重政治不重業務,丈 夫一落千丈。先是把我家朝南的住房換成朝北的見不到陽光的,繼而一頂「技術集團」的帽 子弄的紛紛揚揚。我生孩子沒滿月,便逼他出差,說:「鄉下勞動人民生完孩子就下田干 活。」 直到「文革」開始,第一版官版大字報便把他和已調離的老院長連在一起定罪為「三家 村」黑店。可能當權者自覺不能自圓其說:一個連小組長都不是的技術員怎麼能和行政9級 的高幹組成「三家村」呢,便給他扣上「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趕入「牛棚」。 奇怪的是共產黨幹部中總有賞識他的人,兩院合併後,院長馮也很賞識他。我一直思忖, 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們是否存在著兩種思維的人:一種是假大空,一種是務實勤政親民。書記 劉、院長馮和政治處主任就是這兩種完全不同的人。市裡、省裡、中央裡都可能存在著這兩 種人。 假大空者奉行「階級鬥爭」「政治第一『」「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追求的是不合民意 的虛妄,身邊多是庸才,奴才,鷹犬。 勤政親民者奉行務實仁愛和諧禮賢下士,追求的是國強民富,人民安居樂業,不折騰百 姓,身邊多諍臣良將,賢才。 記得1962年著名的中共 7000人會議後,丈夫曾感慨的對我說:「多虧周總理和劉少奇, 不然我們國家還不知被折騰成什麼樣呢?」我玩笑的揶揄他說:「你這種人也就是劉少奇、 周總理喜歡的,毛主席肯定不喜歡。」 文革初期他自身和家小遭受的苦難,決定了他必然受騙附逆造反,去批判所謂的劉少奇 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但最終毛主席的革命路線還是沒能接受他,1971年他還是被銷掉城市 戶口,踢到農村,並告知他「好好改造,下半生,爭取能當個民辦教師就不錯了。」這是後 話。 28 「別老悶在家裡,出去看看大字報,看來我們要自己解放自己,站出來批判資產階級反 動路線了。」丈夫正要去上班又回頭對我說。他渾厚的聲音我聽起來即陌生又模糊,彷彿從 遠處飄來。我凝視著他那因激動而微微泛出紅潤的臉,不明白是什麼魔法使得一向超脫不問 政治的他捲入政治漩渦,與沾不上邊的劉少奇較上了勁。 我家所在的宿舍樓,左邊是大學的圖書館,右邊是大禮堂,後邊是大操場。出門不遠便 是無處不有遍地林立的大字報欄。我本能的厭惡他們,懶得瞅一眼。一天,決心去看看。 我在一個個大字報欄前留連,看到的是,往日官版的系統整版批判「反動學生」和「牛 鬼蛇神」老師的長篇文章,大多數已被民版的中央革命支持的各路「諸侯」的聲討劉少奇的 大標語和轉抄北京來的大字報覆蓋。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名字多處被打了大大的紅叉。 ——劉少奇是中國的赫魯曉夫。 ——劉少奇是炮製資產階級的罪魁禍首。向劉少奇討還血債。 ——劉少奇是「三家村」黑店的總後台。 ——劉少奇是復辟資本主義的急先鋒。 大字報,大標語迎面撲來。 高音喇叭高聲聒噪著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聲調,和半年前聒噪著橫掃牛鬼蛇神的聲 調一樣的激烈,一樣的昂揚。祇是不知不覺中概念已被政治家偷換。我十分驚訝。 當初被領袖接見激盪起來的,揮動銅頭皮帶抄家的左派學生,紅袖標紅底黃字,毛澤東 手書的風情萬千的「紅衛兵」三字依然行雲流水般瀟灑,人卻不在那麼風光了,甚至有些許 灰溜溜的。他們悻悻然的也在看大字報。精神上曾飽受他們驚嚇的我,有點幸災樂禍,不由 得瞄了他們幾眼。給我的感覺是他們臉上寫滿迷惘。 我在一篇轉抄自「北大」的題名「劉少奇是中國的赫魯曉夫」文章前停下腳步,足足兩 萬多字的大塊文章匆匆粗讀了一遍:——他的「容忍」「委曲求全」的「修養」 ——他的「全民國家全民的黨」 ——他的「三自一包,三和一少」 ——他的反「左」,「階級鬥爭熄滅論」 ——他的把工程技術人員、教授、教員、科學家、文化工作者不作階級分析統稱為「勞 動人民」與「工人」「農民」並列…… 批判者的語言蒼白,牽強,沒能激起我的義憤,被批判的國家主席的語言,擲地有聲, 反倒喚起我對已罹難的他,從心底泛起的一絲絲共鳴和哀歎。 皇帝輪流做,今日到我家,什麼時候政治家之間的爭鬥不再是敗者為寇。 我記起三年災害大飢餓過後,我豫東老家一個老貧農在我耳邊悄悄對我說:喊毛主席萬 歲餓肚子,該喊劉少奇萬歲! 我記起,三年困難時期尾,我在內蒙古伊克召盟沙漠邊緣的一個小村莊輪流下放勞動。 住在一個老貧農家,一條火炕男女老少共居一室,最暖的炕頭留給我,邊上是他們的女兒, 知道我愛人在北京,她羨慕的說,那你一定有條絨穿。 原來,一年能吃上一次黃米糕,姑娘結婚能有一身條絨——燈心絨衣服。就好比登天了。 內蒙當時用布票也買不到條絨。 一次閒聊,我無意間自言自語,不知什麼時候農村能富起來——我的原意是什麼時候能 吃飽肚子,怕犯忌換了個字眼。 大伯用力磕了一下煙袋鍋,拖著西北人濃濃的鄉音說:「要富起來也易,祇要按劉少奇 的辦法干。」 一個荒漠邊遠犄角旮旯的老農民能悟出的道理,為什麼中共黨員上千萬除了彭德懷沒人 敢站出來說句良心話。「三自一包」剛剛使「三面紅旗」給中華民族造成的創傷結茄,又被 無情的撕開,血淋淋的展示,鞭笞,這是對中國百姓民心的蹂躪啊! 29 忽然,一陣噪動,我回身看見幾個「紅袖標」扭在一起,看清是幾個人在打一個人。我 情急高喊:「要文鬥不要武鬥。」不知是我年長者的身份,還是脫口而出的毛澤東語錄威懾 了他們,他們住手了。那個被打的紅衛兵嘴角掛著血,他咬牙切齒的罵道:「你……你們敢 打老子,狗崽子不要高興的太早,秋後有你們的好日子。」打他的幾個紅衛兵又要衝過去。 「你才是狗崽子,保皇狗,狗腿子,要秋後算帳麼?看到嗎,你們的後台已經完蛋了」 為首者指著打著紅叉叉的劉少奇的名字說。 伸向我面前的臂膀上的紅袖標寫著「毛澤東思想紅衛兵」七個金黃色毛體字。張狂飄逸 的七字更勝「紅衛兵」三字一籌。 我認出他是幾個月前被整的很慘的反動學生。從當時的大字報上看,他不是狗崽子,家 庭出身很好,是那種崇尚個性自由,專門和班幹部作對的不問政治被黨團組織稱為落後分子 的人。 旁邊一個正抄錄大字報的中學生摸樣的大男孩拍手稱快,喊道:「『毛澤東思想紅衛兵』 打『三字兵』打的好。」 幾個工人摸樣的人也應聲:打得好。 幾個教師模樣的人相互對視片刻,抿嘴笑笑,各自繼續看大字報。 「三字兵」嘴角的血觸動了我天生同情弱者的悲劇型人格心理,憐憫驅走幸災樂禍,目 送他一拐一瘸遠去的身影,我心裡在想:打人總是不對的吧。但是如果打的是那個逼我拖著 八個月的身孕跪著洗廁所的人;如果是那個逼得我一家4口差一點命赴黃泉的人,我會怎麼 樣呢?不僅會高呼打的好,還會動手給他兩拳。 想起毛澤東的一段著名語錄:「在階級社會裡,每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 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套用毛澤東的話可否說,在文革中每個人都處於不同的地位, 各種行為無不打上所處地位的烙印。 就總體人口來說,整人的人和被整的人總是少數,充其量各佔10%吧,還有80%是大頭, 這80%的人的價值坐標取向反映了人心向背。 也許是被打成「反動學生」「牛鬼蛇神」的人太多了,也許是「掃四舊」的紅衛兵踐踏 人權、人性、人道的暴行激起的民怨太深,在毛主席打出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這張牌後的 1966年底,造反已成為潮流。凡是經歷過的人,把手放在胸口說句良心話,造反的不是壞人 一小撮。英明領袖扇風能燒不起來麼? 不可否認這些造反者多是社會和政治邊緣人群,但他們不是壞人,更不是一小撮。他們 不會是反右運動的積極分子,不會是三面紅旗的狂熱追隨者,他們祇可能是歷次政治運動的 「運動員『」,不可能是「裁判員』」,更沒資格成為官場積極分子。 毛澤東鼓動造反的本意是防止修正主義上台,還是行其剪除異己的心願,仁者見仁智者 見智,百姓誰人知曉。毛澤東把所有源於他的「左」的路線造成的惡果,全部強加在劉少奇 頭上,自己反倒成了救冤屈者於危難的救世主。江青憐愛被打成反動學生的孩子聲淚俱下的 表演,令多少人動容高呼毛主席萬歲,千萬遍感謝毛澤東的大恩大德。1966年被大字報圍攻 批鬥抄家的群眾和同情他們的人統統站到了劉少奇的對立面,因為毛主席說把他們打成反革 命是劉少奇干的。政治家反手為雨覆手為雲鑄成了文革運動「革」與「保」的錯位。毛主席 巧妙地調動了劉少奇的社會基礎造了劉少奇的反,也埋下了平民造反者必亡的伏筆。 但是能超脫當時的總體氛圍,洞若觀火者畢竟鳳毛麟角。我祇是芸芸眾生之一,祇憑直 覺感到,丈夫不該與沾不上邊的劉少奇較勁,整我們的官場積極分子左派和劉少奇不是一路 的。自己內心對劉少奇的政治主張的共鳴也令我十分恐懼,對丈夫也守口如瓶,我甚至還埋 怨劉少奇何必趟文革這灘渾水,染那麼一腳。毛澤東要除掉你,無論你怎樣做,都注定是錯 的,何必為了緊跟他, 討好他,把王光美推上第一線整學生,授人以柄,為毛澤東搬了一 塊巨石砸向風雨飄渺的自己。 就在我寫這段文字時,讀到解放日報總編馬達先生的文章。《1966解放日報始末》中對 造反者的描述稱:(1966年底)帶頭造反的不是幹部,不是黨員,不是運動的積極分子,而 是過去受壓抑的人,不受重視的小人物,他們沒有什麼既得利益可保,趁造反之機,取得過 去無法得到的利益。還有一個現象是這些造反的人千方百計把自己打扮成最熱愛最堅決擁護 毛澤東思想的人,而把反對毛澤東思想的罪名安到被打倒對象的頭上,結果與毛澤東思想無 緣的人最不瞭解毛澤東思想的人舉的毛澤東思想旗幟最高,所有單位的造反派莫不如此! 這是對造反派最正統的詮釋。代表了「無既得利益可保的,趁造反之機取得過去無法得 到的利益」的人的對立面——「有既得利益要保的」人的普遍一致的看法。 是的,這些「無既得利益可保的,單位裡過去受壓抑的人」中的大部分人——像王洪文 那樣本來就是政工幹部左派的除外,不僅「與毛澤東思想無緣,不瞭解毛澤東思想」,而且 就思想意識而言還都是偏右的,是劉少奇政治主張的暗合者,他們是與當朝狂熱政治格格不 入的另類。他們什麼都可以是,就不是左派、不是官場積極分子,更多的是歷來跟不上左的 潮流,也無心緊跟的、祇求衣食無虞過個平安日子的人。 但是「既得利益者」們熱衷三天兩頭搞政治運動,沒完沒了的搞階級鬥爭,弄的大家在 糧票、布票、煤票、糖票、油票、肉票、火柴票、草紙票中打轉轉且不說,稍不留神,說了 句不該說出口的話還會禍及自身和家人,他們有點煩。 「既得利益者」們在受壓抑者的心中播下叛逆的種子,遇到合適的溫度和土壤是會發芽 生長的。否則無論如何也不會形成「造反者家家有不是親就是友」的燎原之勢。 毛澤東打出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這張牌,旨在扳倒劉少奇,自上而下行不通,祇能自 下而上鼓動造反,以革命的名義利用底層群眾行其剪除異己的目的。他什麼時候對在他的左 的路線下蒙冤的人動過惻隱之心,可歎的是被整的人都真的以為自己遭罪是劉少奇做的孽。 絕大多數都響應毛主席的號召造反,對毛澤東感激涕零,懷有知遇之恩。也有少數的造反貴 族借毛澤東的恩寵,把人性的惡揮灑到了極至,像瘋狗一樣,毛澤東讓他咬誰,他就咬誰。 最瞭解毛澤東思想、有「既得利益可保」的、歷次政治運動的受益者,在毛澤東思想旗 幟的下第一次感受到冷遇。民憤較大的整人者遭到了報復。過去政治運動中從未有過的錯位 現象,發生在1967年的幾個月。 這是空前絕後的歷史奇觀,站在體制內反體制,就像站在地球上拉著自己的頭髮妄想離 開地球一樣可笑。國家領袖訴諸群眾顛覆自己一手創造的執政黨的黨內秩序、摧毀自己親手 締造的國家機器,目的是為了建立更極權的國家機器。簇擁在皇帝旗幟下,心悅誠服地由皇 帝控制的造反奪權、重建政權秩序的所謂造反革命是荒誕絕倫的。為皇帝賣命,夢想從皇帝 重建政權新秩序中得到一點平等權利的社會邊緣人群——「無既得利益可保」的人結局是慘 烈的,他們不僅沒有從皇帝重建新政權秩序中分到一杯殘羹,反而被以革命的名義索要血淚 償還他們當初的造反,1968年後遭批鬥、進牢房、掉腦袋,被當局永遠被釘在中國文革史的 恥辱柱上。但是,文革罪錯本是國家罪錯,文革動亂是領袖通過執政黨實施的,是在領袖和 執政黨領導下開展的全社會的運動。無論怎麼掩蓋,中共中央關於文革的12本文件是無法塗 改的,文革中祇有一個黨,人們沒有看過還另有一個與其相鬥爭的一貫正確偉大光榮的黨, 這大概也是當局竭力封殺人們對文革的回憶、對反思文革重重設卡、不准討論、不准出書的 原因吧! 30 一次次政治運動造成的悲劇和悲慘的特寫畫面是由具體的一隻「手」完成的。不是抽像 概念能代替的。這祇具體的「手」就存在經歷過那些政治運動的你我他周圍。大家心知肚明, 不是官場積極分子是沒有資格成為這祇「手」的。 歷來一次次政治運動,反胡風、反右派、反彭德懷、大躍進、大煉鋼鐵、人民公社、這 祇「手」從沒有失手過。 1966年的橫掃,階級鬥爭的調門高過以往任何一次,這只「手」熟門熟路,志在必得, 得心應手。我們單位的政工幹部、黨員、官場積極分子,都邀寵成了紅衛兵。50多歲的老頭 都耀武揚威的佩帶著紅袖標,言語行動中溢滿橫掃牛鬼蛇神,確保無產階級江山永不變色的 使命感。如果文革是一台戲,他們才是角色強烈的演員。怎麼就失手了呢?他們百思不得其 解:——我們打倒的這些傢伙,哪一個不是崇洋媚外,白專典型,標準的劉少奇徒子徒孫, 怎麼成了劉少奇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 ——我們批判階級鬥爭熄滅論整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歷來大方向正確,怎麼也錯了? ——鼓吹「三年不出成果,另請高就」,完全是劉少奇的腔調。劉同情老妖婆是典型的 階級鬥爭熄滅論。批鬥他們完全正確,怎麼就成了劉少奇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 他們茫然了。 我更茫然了。官場積極分子們的思想行為明明是與劉少奇的思想相悖的,是毛澤東式的。 怎麼就變成了劉少奇的路線呢? 31 1966年最後一天的午夜,武漢關12響鐘聲掠過江面,響徹下新河這片綠樹環繞的大學校 園。我家書架上座鐘的秒針也悄然「哢」一聲,1966年輕輕地與我擦身而過,把它裹挾的沉 重苦難留給了我。 我人生年輪又添了一圈印記,邁入了踏進人世的第27個年頭。新年新春驅不走心中無處 不在無聲無形的陰影,麻木中歸於平靜的心又變得惴惴不安。元旦後產假期滿,就要上班了, 等待我的將是什麼?那封信那句話像網一樣罩著我,任我痛苦地掙扎撕扯,終找不到出口。 恍恍忽忽伺弄好小兒,熄燈躺下,黑夜包圍了我。 我發現近幾年來,我一直不能用自己的頭腦思考,必須接受被放入一個標準模子裡的再 塑造。我不能也不敢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又不能選擇沉默,必須按標準違心地說話行事, 否則就要付出家破人亡的代價。 心中明明知道彭德懷是正確的,十分同情他忠言進諫遭貶的處境,欽佩他的人格、卻又 必須按規定罵他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不敢流露一絲個人主見。 明明知道技術業務是技術人員的根本,卻又不得不花費時間去學習自己永遠弄不懂的當 紅哲學,說服自己認同諸如「生產關係可以走在生產力的前面」等拗口的論見。 看不慣政工幹部官場積極分子頤指氣使、把政治強加在一切之上,又不得不響應他們, 作出言不由衷的附應。 永遠弄不清政治家的企圖,又要按照政治家規定的語言,今天聲討某某,明天打倒某某。 我的心跳脈動總是合不上社會主流騷動的節拍。我很害怕,真心想跟上,總是跟不上。 我一直背負著「小資」包袱,被人議為:穿衣「小資」說話「小資」,缺少勞動人民精 神面貌。 很久以來,我都深刻地反省著自己,我不願被時代淘汰,渴望脫胎換骨。但是,面對用 統一的千篇一律的「行話」、批判自己也批評別人的、完全不涉及真實內心活動的、所謂的 思想改造活字活用,我感到那像是在演戲。 我曾真誠地學習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決心屏棄其批判的「小資產階 級的、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的、虛無主義的、為藝術而藝術的、貴族似的、頹廢的、悲觀 的、」情緒,認真清理思路,真心的檢討自己。 但是,我自我批判的一首小詩,竟在大字報頭版頭條上變成了反動詩,我像聖徒一樣呈 現給「神」的懺悔、困惑和認知被無情地踐踏褻瀆,構成了我成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 的罪證。黨教育我要改造思想,要丟掉身上非無產階級的東西,它時時要我向它懺悔,它是 懺悔的索要者、聽取者、又是定罪者。 很多年後,當我知道在法制社會,悔過是私人道德行為,人們的懺悔是不能拿來定罪的, 我驚呆了。當時我是多麼可悲啊,我因懺悔而獲罪,定罪者是我懺悔的索取者,定罪的證據 是我的懺悔。如果不是那幾個被稱為組織的人拼湊反動詩做得太絕,我會真誠地相信、用我 的懺悔定我有罪是組織對我的關愛。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權 利為一人一黨所有的國家對個體生命絕對的至高無上的支配,使得個體生命認定自己的一切 都是其賦予的,根本不知道個體生命還有與生俱來的人權一說。兇手坐在主席台上為死難者 平反昭雪的事司空見慣,他們說;把你打成反革命錯了,但是打本身並沒錯,即使錯了,能 給你平反,不正是體現了黨的實事求是的精神和黨的英明偉大嗎? 窗外的天空顯出一抹魚肚白,天亮了。我的日子沒有天亮,祇有黑夜。想到馬上就要上 班走進人群,我的心無奈無助。每個黎明對我都是黑夜,每個黑夜都是我期盼的黎明——至 少此時在親人身邊我感到我又回到人間。 我的心被切割得七零八落,徹骨的疼困惑著我,一種神秘空曠的氛圍包圍著我,要活下 去就得服從它,我好累好累。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啊!它冠冕堂皇、它不容質疑、它高於法律、人性、它迫使人不 敢講真話,祇圖自保;它迫使人跌破底線,殺戮愛心、良知;他迫使人屈從權勢,喪失自 我……我拂模著丈夫粗大溫暖的手,歎口氣心裡對自己說;熬吧,總有熬到頭的那一天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