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天人之際 王軍濤 五十而知天命。這是聖人自我描述的話。後人以此作為一個參照系,審視一個人是否達 到與其年齡相稱的成熟。 天命觀是東方文化中很重要的觀念。在西方文化中,宿命論作為一種哲學思潮,不是那 麼容易被接受的。古希臘戲劇中的命運觀,來自深信不疑的判斷:性格與環境相互作用的結 果是必然的。基督教是給人選擇機會的,或者信主上天,或者不信下地獄;這裡沒有天命, 祇有神選。佛教講輪迴,你的境遇就是你過去業德的報應;你可以通過修為決定自己的下個 輪迴。但是,東方政治思想中,天命決定朝代更迭和力量輪換。 詩人說:「不識廬山真面目,祇緣身在此山中。」我們中國人自己是不知道天命觀的頭 等重要性。我是讀了西方論述中國政治的書,才意識到這一觀念確實重要。在西方讀中國政 治的感覺很怪異。你會發現多數西方人並不真的理解中國。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認識中國 的現實。他們有一套做法調研中國。這包括概念框架、方法和程式。通過這個做法得到的知 識,比較可靠地描述了中國的現實。特別是他們的概念框架,可以把中國與其他國家比較, 可以應用較嚴謹的經驗理論解釋和預測。 如果你是中國人,即使你知道所有他們談論的事實,你也覺得有新鮮感受。 第一,你會發現,過去你沒重視的一些事情有了重要意義。例如,過去中國人不注重物 質和工具進步,更看重觀念。因此,對於數量、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不求甚解。但是,西方歷 史敘事,總是要告訴你時空和數量。這樣,一部歷史中某個東西的數量沿著時空分佈,就可 以告訴你許多規律。還能幫助你理解什麼是不可能的。 第二,你會對過去的一些事實有新的感受和認識。例如,我們都知道,科舉制曾經是19 世紀後期以來中國進步知識界所努力廢除的制度。但是,在西方人開發出的社會科學描述框 架中,這成為一個衡量進步和發達的指標性制度。仔細追究,他們注重的是科舉制種另外一 些因素。西方政治制度建設中的重大進展是文官制度的建立,而文官制度的建立則是始於普 魯士官制改革;普魯士官制改革,據說來自中國科舉制的啟發。 第三,在與其他國家的歷史比較時,你會重新思考一些你認為習以為常的觀念和看法。 在中國,許多人都談論經濟發展與民主制度的關係。他們認為,如果沒有經濟發展,政治民 主是不可能的。但是在世界政治實踐中比較,你會發現,這個說法並不成立。經濟發展是一 個有影響的因素,但是不是決定性的因素。 既然天命重要,領悟天命就是很重要的事情。西方確實也有君權神授的說法,但是這也 一直有爭議。教會和許多社會制度化的力量,都不接受君王可以有絕對權力的說法。西方是 先有教會、學校、城市、行會、議會等,後有國家,因此,他們的多元社會比較容易接受憲 政,即包括君權和國家權力都要接受限制,要走程式,要接受檢查,要能被更改和推翻。西 方沒有中國的天命觀。在中國的天命觀中,君王被神授予的是絕對王權,這是「普天之下莫 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絕對權力,是「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的絕對權力。 那麼,什麼是天命呢?很奇怪,神授如此重要的權力給人,但是中國關於神的概念很模 糊。從嚴格意義上講,中國甚至沒有宗教,沒有統一的一神宗教。即使大知識份子在討論權 力來源中,也從民間說唱文學中借助一些迷信式的大雜燴,從土地公公到玉皇大帝,都是神。 而且,這些都可以成為授予君王天命和幫助君王實現天命的神。 現代社會當然不接受這類迷信說法,但是現代社會講究世俗理性,開發出的社會科學, 也認為世界上事物的運行有規律、方向和歸宿。此刻,天命成為客觀規律和趨勢的另一個詞。 從社會科學的角度看,既然天命是社會運轉的方向和結果,那當然這是要讀書瞭解社會發展 趨勢和規律才能掌握,或者觀察社會現實。知天命,就是對自然和社會的運行有深刻和全面 的理解。 不過,我越來越懷疑這個說法。因為,我現在確實對於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都有瞭解, 在實際生活中,也基本上是知天達命,隨遇而安。但是,我總覺得,僅僅這樣也就是順天, 談不上是知天。 那麼,知天究竟是什麼?我由此竟然走向宗教和精神領域。我剛開始學習科學時,也是 對科學的效果深信不疑,以為祇要掌握了科學,就可以掌握世界的全部真理;由於科學沒有 止境,但是不斷進步,我也可以因此不斷進步。但是,很快就從西方文明的爭論中得知,科 學從來不是所有的人類文化財富。衡量精神進步的指標除真之外,還有善和美。科學主真, 道德主善,藝術主美。祇有三者都發展,才有全面和平衡的進步,對個體生命而言是精神心 靈的進步;對民族而言是文化文明的進步。而道德,在許多地方,是宗教維持和促進的。 這個說法的動搖最初來自對科學的思考。社會科學不是科學,這很容易理解。因為社會 科學的基本變數不可測量,其所有變數體系都是不精確的,也就無法嚴格進行定量核對總和 描述,也就永遠沒有希望成為嚴格科學。但是,自然科學不同;那可是在嚴格的定量基礎上 觀測和演算而核對總和篩選出的真理。我酷愛科學時,最看重物理學。但是對微觀物理學危 機的瞭解和解決方案使我意識到,根本不存在那種傳統的精確科學;所有科學都是假說的嚴 格推論,但是祇是近似檢驗。從根本上說,世界對以科學方法求解者,是不可知的。 對科學的動搖的第二波來自對理性的懷疑。西方也一直有對理性的懷疑。宗教的懷疑來 自對人性的弱點和局限性的觀察。儘管無神論不同意原罪說,但是也無法否認人的認知能力 的局限性。心理學家則不斷揭示人的精神世界中由物理、生化、生理和心理客觀存在決定的 心理情緒的問題,都是對理性的干擾和挑戰。理性能力,就其實現理性定義的願望而言,與 神一樣,是個神話,或是個烏托邦的理想。對理性的其他批判還包括審美體驗。審美體驗也 是一種知識,還是一種精神狀態。但這不是理性可以把握和表述的。道德也是這樣的精神文 化知識。 這樣,我來到一個境地,我們真正需要的不是割裂的知識,而是一種綜合的外在觀察和 內在體驗在內的在冥思和實踐中充實我們內心的精神感悟。這種精神感悟,就是通神。神, 就是我們與世界的融合。某些宗教稱其為個體圓融世界。到最後,我們消失、實現和充盈在 一個超越我們個體的世界中。科學、宗教和藝術,都是我們獲取這個世界的和走向這個世界 的途徑。 五十歲,知天命,徘徊在天人之際,走向水天一色的空無世界。寫到這裡,我有些激動, 想起古人通神之作:「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 天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