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濟危機與政府拯救方案 (北京)楊光 一、2007年的泡沫化繁榮 2007年,中國GDP增長11.4%(這已是連續第5年超過10%),上半年狂飆猛進,於年中達 到頂峰,下半年略顯疲態,輕微回落。全年財政收入的增長率接近GDP的3倍,達到了驚人的 32.4%.政府歲入在短短5年間從不足2萬億漲到5萬億以上,還不包括執法部門龐大的灰色收 入和非法收入,這又是一個「中國奇跡」。但是,由於官員們大手筆花錢早已上癮,對政府 增收仍意猶未盡。又由於中央與地方、此地與彼地之間多寡不均,事實上大多數的條條和塊 塊還是感到手上的錢不夠開銷。因為「政績」特別優良,各級官員、官方學者們大都是一副 牛逼哄哄、志得意滿之態,但總理溫家寶對經濟前景似乎有點憂心忡忡。 這一年,中國經濟顯出了一系列狂躁症的典型特徵。外貿繼續大幅出超,盈餘的美元和 投機熱錢呼呼啦啦湧入中國,外匯儲備到年底已超過1.5萬億美元。太多的美元對中國沒有 任何實際用處,祇得再轉手借給美國的投資者和消費者,成了美國最大的債權國。可是,外 國債務人的信用狀況卻變得越來越可疑。貨幣政策幾乎完全受美元驅使,央行為了收進美元 向國內市場投放了大批的增量人民幣,這使得「流動性充裕」。全國顯出一派「繁榮」景象, 百業興旺,似乎處處都是商機、人人都有錢賺。一時間,「股市上萬點」、「房價50年上漲」 似成共識。京滬深穗的房價有如坐火箭,一年翻了一到兩番,70個大中城市房價也均有大幅 上漲。A股更是大放衛星,滬市指數從1000多點狂飆至6000多點,股市充滿了投機和欺詐。 2007年的中國到處都是「經濟增長點」,凡是「有故事」的行業、產業都獲得了大量的新增 資金,直至資金量大大超過其真實所需。總而言之,中國成了投機客的天堂。中國實體經濟 的粗放增長伴隨著巨大的資源、能源與環境消耗,加上華爾街貪婪的金融資本推波助瀾,這 些因素共同推動了國際市場上石油、礦產、原材料、糧食價格的輪番暴漲。顯然,經濟泡沫 正在加速膨脹,但人們不太願意去正視它。尤其是中國那些學識不多常識很少的樂天派學者, 他們總是感覺良好,認為從今往後,「天天都是好日子」。 然而,當國內外投機家在中國大賺其錢的時候,「國際的大氣候和中國自己的小氣候」 正在發生逆轉。其中,「大氣候」是美國的次貸危機,它迅速擴大,並逐漸向全球蔓延: 「小氣候」則從中國人的「菜籃子」開始,進而消費物價全面上揚,官方統計的CPI從年初 漲2%到年底達7%.於是,聰明的投機客感到了不安,開始從市場上逐步撤退,普通老百姓則 對物價產生了惶恐,變得越來越心神不定。必須指出的是,儘管2007年中國的資產價格大幅 上漲,但工薪收入的漲幅卻是微乎其微的,所以,「繁榮」與否與平民百姓基本無關,而物 價上漲卻首當其衝讓他們受罪。 二、通貨膨脹、「中國模式」與「和諧社會」 歲末年初的通貨膨脹不僅讓城鄉中低收入者恐慌,也讓中國政府很是緊張。這是一個通 例,所有的社會主義國家都很害怕通脹,甚於害怕停滯和衰退。這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通 脹太直觀,直接影響城鄉居民日常生活,政府雖然可以在物價指數的算法上做些手腳,但光 靠胡說八道、偽造數據是遮掩不住的,而停滯和衰退不同,它們很有可能成功地被宣傳機器 和統計部門的封鎖和謊言所掩蓋;二是較高的通貨膨脹對居民的心理打擊特別大,低收入尚 可以解釋為暫時的困難,即:你今天買不起,明天不困難了就能買得起,而高通脹則明白告 訴人們:你今天買不起,明天漲價了更加買不起。由於價格信號失靈,人們對未來生活的預 期也就亂套了。所以,通貨膨脹更容易成為大眾話題,更容易引發公開抗議,而一黨制政府 天然對公眾抗議缺乏免疫力。當底層社會失去了對未來的改良預期,他們會傾向於接受對當 局不滿的觀點(那可就不僅僅是對漲價不滿了),會加倍地厭倦現實。就是說,通貨膨脹是 社會不滿的適宜傳染環境,如果通脹率高到一定的程度——比如超過了20%,絕大多數人都 會變得牢騷滿腹、怒氣沖沖。而當民眾的怨憤大規模傳染和匯聚,在一個沒有憲政民主的國 家就有可能釀成大事。在轉型前的蘇聯、東歐,在鄧時代的中國,持續波動的通脹或突發的 高通脹往往是學潮、工潮、異議潮大爆發的前奏,二者的相關性幾乎是肯定的。 好在年初的通脹率還不算很高,還沒到群情激憤的程度。但中國政府之所以擔心通脹還 有另一個原因。這個原因人所共知,就是「中國模式」很對不起底層人民,而底層人民卻受 通脹之害最深、抗通脹能力又最低,此中危險,不言而喻。當通脹來襲,中國的問題是:對 憤憤不平的底層人民,還能再壓下去幾根稻草?人民何時會勃然大怒呢?長期以來,中國經 濟增長的主要得益者是官僚集團、投資者(包括投機客)和外國消費者,與之相比,底層民 眾的受益最少。更荒謬的是,中國的高增長與低民生竟然是相輔相成的。現行的經濟增長模 式要求各級政府保持強大的投資能力和吸引投資的能力——這需要政府有超強的「汲取能 力」,也要求「中國製造」在國際市場保持其廉價競爭力——這需要勞動力始終足夠便宜, 這兩條都事關「發展」,都是雷打不動的「硬道理」。但這兩條「硬道理」卻對底層民生有 直接的排擠效應,甚至可以說,正是拜勞工收入低增長之賜,政府操控投資的能力才能猛增, 中國商品也才能在全世界讓價於人、施惠於人。因此,高投資和高出口是中國經濟的兩大增 長動力,低民生則是中國經濟增長的承重結構。對此,底層人民已經越來越難以忍受。同時, 近些年來,精英社會的主流也漸漸從漠視平民轉變為同情弱者(像張五常先生輕視民工權益、 反對新《勞動法》那樣的觀點已經淪為「極少數」,都快有些說不出口了)。這種情形和法 國大革命之前很相似,當國王、貴族和教士都對第三等級有了些愧疚之意,就弄出了一個既 非三院制又非一院制的畸形三級會議,第三等級不願合作,革命就成了突破口。底層的反抗 通常不是因為被加重了剝奪,而是因為剝奪者和被剝奪者大都已經意識到這種剝奪應該停止 卻尚未停止。 然而,中國政府卻很難成為一個仁慈的專制者、一個真心誠意的「親民」政府。因為真 要「親民」,那就意味著已經僵化的「中國模式」將要失效,位於政經有利地位的既得利益 者們將要抗拒,中國經濟恐怕也就必須改弦易轍、另闢蹊徑。無論如何,非大仁大德大智大 勇者,是很難做成這件事的。現執政當局以「科學發展」、「和諧社會」作招牌,雖口惠而 實不至,但我們不妨猜想,他們是曾經打算過要另闢蹊徑的,大概是因為利益牽制、形格勢 禁而無從下手。這兩個口號說明他們對以下兩個事態並不完全糊塗:其一,現行的發展模式 不可持續。這種模式過於依賴投資和出口,但是,在這個產能嚴重過剩、內需嚴重不足的國 家,中國真的還需要更多的產業投資和廉價產品出口嗎?繼續擴張粗放的產能、繼續囤積無 用的美元還有多大的意義呢?再不將更多的經濟資源、更大的收入份額用之於籠絡人心、改 善民生,可能就要出大事。其二,中國人民不是傻瓜,民間對現狀早就有太多的怨憤,這些 怨憤之所以大多以溫和的形式表達,僅僅是因為人民既懼怕政府的暴力,又對政府的善意還 沒有死心、對未來還抱有希望。載舟覆舟的大道理在中國家喻戶曉,若久等無望、信心破滅, 民憤就是政府的致命毒藥。 三、2008年的經濟掉頭與政策轉向 2008年初,中國的宏觀經濟政策是「雙防」:防過熱、防通脹。政策手段仍然是「宏觀 調控」:削藩(加強對地方政府和央企的垂直監管)、收權(上收部分審批權)、奪利(加 稅、減少出口退稅)、緊縮銀根(升息、提高準備金率)、價格管制、人民幣升值等等。政 府預期中國的經濟高熱還會慣性地延續很長一段時間。很少有人想到熱潮會迅速衰竭,更沒 想到瘋牛會掉頭變成瘋熊。雖然美國的金融危機日漸惡化,但人們認為中國不存在與美國相 似的風險。一是中國金融系統基本封閉,與美國金融資本交叉感染的可能性很小,二是中國 的貸款條件一向苛刻,房貸據說都是「優質貸款」,企業貸款通常也祇給予壟斷型國企為主 的「優質客戶」,別說是收入低下的窮人,就是業績不錯的民營中小企業也很難得到信貸支 持(當然,願意大把行賄的除外)。因此,人們覺得次貸危機與中國風馬牛不相及,甚至於 有人洋洋得意,不無隔岸觀火、幸災樂禍的快感。居心叵測者竟然認為這是個趁火打劫的良 機,他們說:讓金融風暴來得更猛烈些吧,祇要美國垮下去,中國就能站起來,「大國崛起」 的目標必將提前實現。也有許多心地純良的樂觀主義者,他們認為中國可以獨善其身,而且 還能兼濟天下,充當西方世界的大救星。 但是,正在樂觀之際,中國的情況很快就有些不妙了。股市垮了,從2007年四季度起股 價盛極而衰,持續暴跌了一年多,到11月份已跌去七成以上,跌幅高居全球之冠。剛開始政 府顯然不以為意,因為中國股市與宏觀經濟相對疏遠,股市的資產損失也都由普通股民承擔, 政府大概是無關痛癢。政府歷來祇打算用股民的錢去為國企脫危解困,卻從未打算過向普通 股民施以援手。經濟學家們也有類似的聲音,他們認為恐慌性下跌是對投機過熱的最好懲罰, 暴風雨將使污濁的空氣變得清新,「跌出一個健康的股市來」。然而,股市下跌與經濟下行 有著必然的聯繫,熊市當道使投資者信心盡失、恐慌萬狀,當股市成了絞肉機,也就完全喪 失了融資功能與對實體資源的調配功能。這意味著當實體經濟遭遇嚴重困難時再也無法得到 資本市場的支持,股民自我療傷還來不及,不可能再去幫政府的忙,上市公司的包袱祇能甩 還給政府了。接著,房市也撐不住了,房價雖然硬挺著不跌,但交易量大幅萎縮,閒置房大 量增加,房地產商們「富」得祇剩下土地和房子了,資金鏈岌岌可危。但房市與股市不同, 因為它是政府的錢袋子,土地出讓金佔到地方財政半壁江山,地方政府當然急了。銀行也捏 了一把冷汗,害怕一旦房價下跌過快,如果跌幅超過了首付比例,銀行將會有一堆爛帳纏身, 由此將爆發中國本土的次貸危機。正是由於有地方政府和銀行作人質,房地產商反而能強裝 鎮定,他們料定政府必挺身而出施以救援,所以大都拒絕降價。龐大的出口部門也陷入了前 所未有的困境,一是來自美國歐洲的訂單減少,企業開工不足、產能閒置,二是人民幣升值, 外匯收益變薄,三是新《勞動法》實施,人工成本增加。多重壓力之下,外貿行業風光不再, 出口加工業出現了多年未見的外商撤資潮、中小企業倒閉潮、民工返鄉潮。再接下來,鋼鐵、 建材、有色、汽車、機械、化工、煤炭、電力等曾經迅猛擴張的各大行業也紛紛走入低潮, 大企業或降價、或減產,小企業或關停、或並轉,盈利前景一片暗淡。至此,中國經濟實際 上已經全面掉頭向下,且減速之快為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所僅有。 對中國經濟形勢的判斷,人們仍有很大的分歧。主流觀點認為,全球均處於下降週期之 內,與西方國家的經濟衰退相比,中國雖然增速逐月回落,但至今仍然擁有全球最高的增長 速度,所以不足為慮、盡可放心,一當外圍轉好,我們自然重拾升勢。他們以為,中國經濟 的不確定因素大多來自境外,我們自己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基本面」或「持續較快 增長的基本態勢」並無明顯變化,「維穩」、「保增長」、「一枝獨秀」是完全有能力實現 的。但是,中國政府卻似乎沒有這麼樂觀,他們將宏觀政策從「雙防」改為「一保一控」 (保增長、控物價),隨著CPI回落,兩個月後又從「一保一控」轉為「全力保增長」。不 過才半年功夫,中國的經濟政策就已經實現了一個180度的大轉彎。與年初相比,一切都是 反其道而行之,積極財政、寬鬆貨幣,「宏觀調控」破產了,如今不僅放權、讓利、減稅、 補貼、降息、降準備金率,而且高調出台了4萬億的中央政府投資計劃,各級官員們摩拳擦 掌,分錢分項目真忙。到了省一級,配套投資規模又驚人地翻了兩番,中央4萬億擴張為全 國20萬億。與中國目前的經濟規模相比,這真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巨大金額。看起來,除了官 場好大喜功之外,一個可能的事實是:政府官員們所看到的經濟危機遠比經濟學家所感受到 的要嚴重得多、可怕得多。如果祇是應付兩三個百分點的增速回落,何至於殺雞用牛刀呢? 如果不是有經濟衰退、市場蕭條、通貨緊縮的強烈預期,難道政府就不怕這麼多的資金集中 投放下去,剛剛壓住的通貨膨脹又報復性反彈嗎? 四、對中國實體經濟危機的分析 到目前為止,中國的情況強於歐美。歐美的危機是從高端到低端:從虛擬到實體、從金 融到實業、從巨無霸企業到中小企業,因為虛擬經濟的泡沫破裂,導致實體經濟失血,因為 銀行受了損失,導致企業告貸無門,因為大企業運轉不靈,導致依附型中小企業失去支撐。 而中國的金融機構目前仍然有很高的帳面盈利,似乎毫無破產倒閉的可能性,國有壟斷型大 企業也仍然錢程無憂,似乎絕沒有等米下鍋的跡象。中國的經濟危機彷彿局限於在低端肆虐、 在中小企業徘徊。在中國的經濟滑坡中,首先倒霉的是一批專營出口的低附加值中小企業, 以及在那裡就業的廉價農民工,他們是真正被危機吞沒了。但有高級官員說,他們是「落後 生產力」,破產了並不可惜,反而有利於新陳代謝、產業升級,這正是「科學發展觀」的體 現。同樣的情形是,中國股市雖然垮塌了,但上市公司尤其是大公司仍然巍然屹立,倒了大 霉的也祇是股市裡盲目做多的中小股民,精明的投機客和惡毒的欺詐犯早都跑掉了。為未來 的健康股市清理門戶,這大概也不足惜。房市雖然寂寞冷清,但房價依然高企,銀行手上的 抵押品並沒有大幅貶值,貸給購地者、購房者的巨額貸款似乎也還安然無恙,倒霉的不過是 一些財務枯竭的中小開發商和高位套牢的炒房者。此番情景,依然是不足惜。 是這樣嗎?我們要弄清楚的是:中國經濟到底出了多大的問題?或者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的問題?是純粹從美國傳過來的問題,還是內憂外患相互疊加的問題?在當前局勢下,出於 政治目的而掩飾或誇大危機都是愚蠢的。在筆者看來,中國處境強於歐美極有可能祇是暫時 現象。中國與歐美的處境之異,不在於歐美大危機中國小危機,更不在於人之危乃我之機, 祇不過是危機的發展階段不同、傳導路徑不同、表現形式略異而已。如果說美國歐洲的危機 已漸至高潮,那麼,中國不過是慢了半拍,危機正向縱深展開。如果說美國歐洲是金融風暴 拖累了實體經濟,那麼,中國將會是實體危機連累到銀行金融。 首先,中國絕不可能在全球性危機中「獨善其身」。與其說是美國把危機傳給了中國, 不如說中國與歐美本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全球化的舞台上根本就沒有「敵退我追」或者 「東風壓倒西風」的民族主義劇目。中國高度依賴出口和外資的外向型增長模式本來就建立 在美歐持續繁榮的假設之上:中國靠壓縮民生而增添了嚴重過剩的產能,我們一個地級市的 服裝生產能力足以滿足一個中等大國的需求,我們一個縣足以生產一個大洲所需的打火機, 如此,人家少穿一件衣、少吸一支煙,我們就得多關幾間廠、多裁一批人,人家颳風,我們 就會下雨,還要說什麼拒西方危機於國門之外呢? 其次,中國經濟自身的問題遠遠大於輸入的問題。近些年來,中國的資產價格一路高歌 猛進,股市和房地產泡沫急劇膨脹,這使得城鄉居民收入的緩慢增長與資產價格的暴漲之間 再也無法協調共存。2007年,中國經濟已經到達盛極而衰的邊緣,位於泡沫破裂的臨界點附 近,而要阻止泡沫破裂,必須有越來越多的敢死隊新增資金入場,而這是不可持續的。就在 這個時刻,從美國傳來了越來越多的壞消息。誠然,美國的危機並沒有直接破壞中國的金融 系統,然而,在臨界點附近,甚至一個象徵性的微小事態都有可能成為泡沫爆破的導火索, 接下來將是一連串事件:投機性資產市場停擺,出現恐慌性拋售,進而投資萎縮、信貸萎縮、 消費萎縮、貿易萎縮,再進而實體產業收縮、經濟活動沉寂。很不幸,美國的次貸危機給我 們送來的正是這樣一根導火索,但中國經濟早就瀰漫著濃重的火藥味。 第三,中國的經濟危機不可能止步於出口部門、中小企業和微觀層面。各行各業相互關 聯,共處於同一個制度環境與市場環境之中,因此,中國的金融機構和內需部門不可能在出 口部門和實體經濟陷入困境之際獨自繁榮——除非後者真的祇是微不足道的「落後生產力」。 然而,在東南沿海,在珠三角、長三角的許多先進地區,出口加工業、中小企業絕非微不足 道,至少是半邊天,在中西部許多落後地區,農民工也絕非「落後生產力」,而是頂樑柱。 看不到這一中國國情的,那大概是些瞎子。隨著出口部門減產、中小企業破產、農民工返鄉, 壓力已經部分地轉移到了上下游的產業和農民工的故鄉。事實上,房產商哭窮、鋼鐵大降價、 發電量減少、煤炭滯銷,從這些多年罕見的事件可知,歷來牛氣沖天的一些大行業、大企業 的寒冬也已經來臨。而且,幾乎沒有人相信中國畸高的商品房價格能夠長久堅守下去,若房 市追隨股市,哪怕跌幅祇有股市的一半,房貸危機一到,銀行業裡還能有幾家不虧本的呢? 第四,中國的經濟結構抵抗危機的能力大大不如歐美國家。如前文所述,中國經濟過度 依賴投資與出口,過度盤剝民生,產能過剩,內需不足。而之所以缺乏內需,是因為「中國 模式」一向以低民生為其承重結構。這個結構很脆弱,有效率而不公平,存在著巨大的政治 與社會風險。經過較長時間的高速增長,承重結構之上的上層建築變得越來越宏偉壯麗,也 越來越沉重無比,因此,「中國模式」也就成了一幢抗震性能薄弱的危樓。可以想像,歐美 國家即使在劇烈震盪、嚴重衰退之中仍能平順地度過難關,而與之相比,中國經濟則有可能 在一個僅僅是不太令人滿意的增長速度之下就內部失序、無法運轉了。二者的差別,就像日 本和中國的校舍在大地震中的差別一樣大。 五、政府巨額投資方案能否奏效 我們看到,中國政府不會放任危機自行蔓延、自行消散,他們並沒有按樂觀派學者的意 見而輕視危機,相反,政府如臨大敵,在金融危機到來之前就走上前台,充當起「最後貸款 人」的角色,比美國歐洲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說明前景不容樂觀,政府對經濟惡化的預估比 大多數人更嚴重。但問題在於:中國政府凱恩斯主義的拯救措施與刺激方案是否可靠、可行、 有效且適度——即:他們能否避免出現更大、更多的問題,並盡快解決已經出現的問題,而 且保證不製造出新的麻煩問題?答案恐怕也不敢樂觀。 首先,中央的4萬億、全國的20萬億拯救資金從哪裡來呢?當然,政府並沒有這麼多的 錢放在閣樓上,而且它答應減稅,所以,這一大筆錢原本是不存在的,祇能靠發債、透支或 者挪用居民存款去籌集。總而言之是把老百姓不敢花的救命錢替他們先花掉,買成鋼筋混凝 土之類的「優質資產」。從這個意義上講,還真是「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 中國居民的高儲蓄、低消費恰好成全了中國政府的大手筆、大投資。在探討政府方案的可行 性之前,我們得首先記住這一點:這筆錢若解決了問題自然是皆大歡喜,若解決不了,打了 水漂,它本身也就成了天大的問題。也就是說,如果政府把事情辦砸了,後果將極其嚴重— —這後果可能完全要由居民承擔、把社會壓垮;但也有可能讓政府再也透不過氣來,聲名狼 藉,威風掃地。 其次,政府將把巨額投資用在哪些地方、施惠哪些人群?當然,中央政府將力保宏觀經 濟穩定,目標可能是GDP「保8」或「保7」,這要求保金融穩定、保重要行業增長、保大型 國企不出事,為此,中央將會給它們提供足夠多的訂單與盈利。地方政府將力保本地經濟繁 榮,他們的目標會比中央更高,而地方政府最真實的任務,恐怕還是自己救自己,他們會首 先救助那些有助於增加地方財政收入的行業和企業,比如泡沫依舊的房地產業。那麼,目前 又是誰在張開大嘴、嗷嗷待哺,等待著政府施米下鍋呢?首先是失業的農民工,真正的「產 業工人階級」,身無長技,家無餘錢,養老育幼,不可不救,但政府大概不會去救他們。因 為他們不屬於地方政府的「優質資產」,也不屬於中央政府的「先進生產力」。其次是股民, 即「被套牢的中產階級」,股市業經暴跌,泡沫大致擠出,已有應救之理,但是,政府大概 也不會去救他們。因為在信心崩潰之際,股市是個無底洞。由此可知,救與應救不相對應, 政府祇救值得救的:大的、重要的、有槓桿效應的、有即期財政回報的行業和企業,而最需 要被救的那些中國公民,卻不一定在此列。救誰不救誰,當然不可能面面俱到,必有輕重緩 急,在中國與美國這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中國的事情祇許私下上書、不能付之公議。 最後,政府的投資計劃會奏效嗎?得承認,作這樣的判斷非常困難,因為人們事先並不 知道如果政府放任自流或者採取其他的方案,危機將有多麼嚴重、將在何時結束,所以,也 就無從判斷政府出手與不出手、此方案與彼方案之間的後果差距。在回答這一問題時,政府 實際上享有優先權,他們可以說:這個人本來要死了,現在政府出手,終於把他救成了植物 人。但是,我們仍然可以設定幾條簡單的標準:如果政府阻止了危機、推進了民生,它是成 功的;如果政府把危機限制在底層社會,而「權貴」們反而因危得機,它是卑鄙的;如果政 府讓本該破滅的泡沫繼續膨脹,讓本來過剩的產能更加過剩,將危機更加放大,讓復甦更加 漫長,卻把老百姓的錢花光用淨於好大喜功之處,它是失敗的;如果以上情形兼而有之,它 是狡猾的。老百姓應當睜大眼睛觀看政府的動作。 (2008-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