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佳曾金燕所顛覆的 (北京)余世存 一、胡佳曾金燕的正義 我到三亞參加張遠山的《莊子奧義》新書發佈會,其實祇是想做一次逍遙游。因為查出 我的心臟有毛病,醫生很擔心我的遠遊太過勞累,其實我自己也沒有心氣勁兒了。見了單正 平、韓少功、葉兆言、畢飛宇、伍立楊、周實、徐晉如、陳村等新老朋友,我都沒有開口的 意趣。胸羅萬有的思想家顧則徐先生在廣東正寫作朱德評傳,他聽說了我的病情,很是憂慮, 寫信說這種病不易藥治,建議我練一種動作簡潔的武術,如形意拳中的任一形即可。雖然北 京的年輕朋友提醒我,08年算我的40壽辰,我卻似乎一下子邁入了老年。 從三亞回到北京,最觸動我的消息是胡佳被捕。這個被迫坐在家裡、沒有行動自由的人 權活動家,在被監視居住長達兩三年之後,以「顛覆國家政權罪」的名義被捕。這樣的消息 讓我更加沉默、羞憤;我像一個再次得了抑鬱症的人,把自己封閉起來,跟外界隔離。 人生的許多遺憾是永遠難以彌補的,我對胡佳、曾金燕的歉疚就是。數年前,我還跟胡、 曾同事,每次聽胡主持會議,他都是事務的,有條理的;曾則是笑著的。那時的他們年輕, 小兒女。轉眼間,我退居寧靜的書齋;他們相愛,獨立,更堅實地行動,讓我敬而且愧。我 們生存的安全和福祉要弟弟妹妹甚至是下一代人來爭取,讓我這樣的書生總覺得羞慚。據說 胡佳曾金燕所住小區的老太太們,看到警察那樣沒日沒夜地守著,並跟胡佳發生衝突,於心 不忍,好心地勸胡佳:小伙子,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不比什麼強啊。老太太說得對。但我不 是老太太,我知道,一個人、一個家庭的日子,所具有的安全邊界和福祉空間是非常脆弱、 偶然的,胡佳曾金燕的努力,在於盡可能夯實我們中國人的生存安全和福祉。 在胡佳曾金燕住進自由城小區時,我很為他們有了一個小家高興。但很快地聽說胡佳被 帶走的消息,那時的金燕剛從人民大學畢業,一個小姑娘如何應對這樣的國家大事,讓我很 不放心。我打電話托朋友去看她、陪陪她。結果姚公子遙自告奮勇地跑去,但也因此被警察 看了半天。這樣的情況多了。以至於我有一次鄭重地請求梁曉燕跟金燕聊聊,結果她們倆人, 50後的社會活動家和80後的新人類成了好朋友。 在極有限的見面機會裡,我也勸金燕放棄,勸她做一個平常的作家。我跟她討論我的社 會演進綱要,中國人在吃穿住行方面的變遷,我勸她以遊記切入,多寫記實類的文字。我們 其實知道她是無法放棄的。因為她是那樣驕傲、心疼她的丈夫,願意為他分擔、犧牲自己。 這樣的經驗,使我在為郭玉閃潘海霞寫證婚詞時,再三為「我們時代的愛情」致意:「專制 壓迫到極致,愛到極致;社會黑暗到傷害,愛到傷害並回應了傷害。在我們當代的大陸中國, 這種解放仍在進行,除了性獨立出來顛覆、嘲笑社會成見和專制生活外,最優美、最純潔、 最堅不可摧的力量不是自由主義的觀念,不是NGO的實踐,不是中產階級的發育,而是愛 情。」我說,這種愛情「已經是並仍然是屬於胡佳先生曾金燕女士的」。 但胡佳、曾金燕的戰鬥狀態極大地損害了他們的健康,胡佳的肝病,金燕的低血糖非常 嚴重。2007年春節,大年初八,高耀潔先生赴美前一天,胡、曾也將去香港,我請他們吃飯。 跟高先生坐在一起,感覺她比胡佳曾金燕還要健康,聽我說起一道菜古人稱為「薇菜」時, 高先生立馬背誦起「伯夷叔齊采薇餓死首陽山」的段落,讓我大吃一驚。這個中外聞名的醫 生,無數艾滋病人心中的活菩薩,居然如此熟悉中國經典。問高先生,她說,年輕的時候讀 私塾,除了易經,四書五經對她來說都是滾瓜爛熟的。一個80多歲的老太太,仍那樣清晰、 敏捷、健康,那樣耐看,實在是造化的神奇和大德,讓人不禁對生命本身感恩。但高先生說 她想死,死了百了,她對我說,活著沒意思了,河南沒法兒呆。這樣的話讓我傷感。 讓我傷感的還有,跟大家分手時,我擁抱了曾金燕,我覺得可以輕而易舉地抱她轉幾圈, 她曾經重達120多斤,但現在瘦得骨感得可怕,80斤出頭兒。 很快收到她懷孕的消息,我祇能勸能多吃一點兒、長胖一點兒,好好照顧自己。這些話 多麼空洞啊。這種空洞甚至讓我羞於跟他們聯繫。直到9個月後,金燕短信說將要臨產,請 我幫著給孩子取名。到11月13日,收到金燕短信:胡金的女兒於11月13日4點23分出生, 3370克,母女平安感謝佛祖。孩子五行缺土,我跟人商量,最後取名胡曉佳。胡佳之女,拂 曉前出生,我給他們的建議仍是著眼於做一個平常的中國人,取一個平常的名字。半個月後, 11月29日,金燕說給女兒取名胡謙慈。10天後,12月8日,金燕說:寶貝蒙法王加持又名丹 增貝瑪,增字土偏旁也補了缺土之憾吧。當時的我都在外邊,也就沒有回復金燕。 太太多次絮叨,要我去看看金燕。但我懶忙,一直沒有去看金燕。從海南回到北京,就 聽到了胡佳被捕、金燕被監視居住的消息。我的感覺難以言喻。 一直有人跟我說胡佳跟警察的關係問題,似乎是說警察也祇是執行命令的人,胡佳不應 該跟有名有姓執行任務的警察發生衝突。國保警察們也跟我談起過胡佳的激烈,一根筋,不 可理喻,讓他們的工作勞心勞力,他們做胡佳的工作比做任何人的工作都委屈。比起胡佳的 不可調和原則,我們跟國保警察的互動關係,我們的軟弱、怯懦甚至配合都顯得正常,其實 詭異,讓警察們感覺輕鬆。但也因此,胡佳的言行招惹警察們仇恨。 很少人想到這裡面的歷史邏輯。經歷了太多的復仇、審判,我們應該知道了正義實現的 形式。胡佳的遭遇,無論如何收場,正義仍會現身。韓國的光州事件至今已經成了民主教育 的案例。台灣的二二八事件,歷經60多年,仍在實施其審判和報復。胡錦濤稱為「十年內亂」 的文革同樣被清算、撥亂反正。對胡佳的壓迫同樣如此,會有反動的,會有清算的。我不是 基督徒,但用得上聖經上的一句話,對胡佳的任何打壓、殘害,都會有更重的報復。「流這 義人的血,罪責由你們和你們的子孫承擔!」 一直有人在為警察乃至軍警特們開脫,認為跟他們較真是冤枉了他們,似乎他們很委屈, 他們祇是在執行命令。警察為自己行為辯護的還有兩點理由:誰給他們飯吃,他們就聽誰的; 他們真心覺得中共的領導不錯,他們在為中國的繁榮和崛起服務,他們的主動作惡是一種必 要和不得已。其實,這些都不是理由。用我一朋友的話來說,他們早過18歲了,他們知道什 麼是是非善惡,他們更知道一個中國國民與法律的關係。越過法律的程序,無論他們是聽從 黑社會的指令,聽從老闆老大的指令,還是聽從政府部門的指令,都將受到法律的審判。 3、4年前我曾經說過,「對待打死孫志剛的兇手應該控以反人類罪,對待中宣部的官僚 應該控以反出版自由罪,對待鎮壓法輪功等信徒的兇手應該控以反宗教信仰自由罪,對待李 希光這樣的兇手應該控以反言論自由罪。所有這些追懲清算必得實現,所有這些警察、教授、 士兵、醫生、官吏,在他們離開體制庇護的時候,在他們跑到成人世界招搖開眼作訪問交流 豪華旅遊的時候,都應該有受苦害者及其代理人進行起訴。」這些設想今天正成為現實。可 以說,那些荼毒城市小販的城管,那些傳統王朝都未禁止農民在自己土地上經營、今天卻在 三令五申禁止農民經營土地的城市官員,那些禁止民眾聚餐的爪牙,那些威脅、命令出版社、 書商不要出版某人書稿的國保警察,那些禁止發表某人文章的太監編輯,等等,無論他們今 天如何得意,他們都被記下來了,他們也會受到懲罰、報應。 也因此,在這樣的日子裡,我要寫下我對胡佳、曾金燕的思念,寫下我對他們懷抱的敬 意。 二。經典的救濟功能 2006年3月17日,當我寫博客「經典的救助功能」時,沒有想到一周後會寫「我夢見了 胡佳」……我們是如此熱愛經典。 很多年前,我差不多一到春天會翻翻莊子,李杜,一到晚上會看看新約。那些美好的讀 書日子,似乎一去不返。但那些經典話語,總是給人精神,甚至人生品質的保證。我給一個 企業演講時代問題時,很多人覺得我太嚴肅,講得太憤世嫉俗,聽著太累;但有一個退休後 到那裡發揮餘熱的老校長笑著對我說,你的話裡有詼諧的成份,你一定讀過莊子。 知己難求,二三素心。我說過這樣的話,「我希望在我的表達跟你們的精神能力之間構 築一種積極的關係,這樣我們能分享漢語的某種可能性。」這樣的話祇是一廂情願的幻覺。 我們跟經典的關係,也大抵如此。 但這不妨礙經典成為我們安定身心的溫暖之家。悠然心會,氣閒神定,難與君說。 祇有那些名教之徒才會把經典掛在嘴上,才會把他跟經典在一起當作人性的高峰高原至 上之境而大說特說,才會把讀經當作手段,才會把別人都看作沒有家教之人,而一定強迫他 們到自家裡受訓。似乎他們的家富麗堂皇。穆旦說得好,他們是在「和事物作著感情的交 易」。 其實經典並沒有什麼。我曾經想寫一篇長長的文字來論述「一切經典都是歷史敘事」, 經典都是經典作家們應對當時共同體問題的至誠話語。祇要我們誠實地面對我們的社區、我 們的農民、我們的城市、我們的群島、我們的孤獨,我們就可以寫出《動物莊園》、《古拉 格群島》、《百年孤獨》、《通向奴役之路》那樣的經典。艾略特說得好,「去年的話屬於 去年的語言,來年的話尋找另外一種聲音」。所以那些名教之徒是偽經者,是經典哺育下的 不肖子孫。 武漢的幾個大學生得了白血病住院,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怎麼辦?政府和社會的救助機 制沒有建立起來,祇能靠他們的同學老師了。這樣的例子太多,我的想像力終止於此,窮極 於此,再也穿越不了。請劉洪波先生在漢幫忙,但要啟動媒體一類的報道救濟,太需要運氣。 有人說要去教堂找牧師禱告,我想,好罷,我也要念誦幾遍心經。 司馬遷所謂,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嗚呼,經典經典,原來也有這樣的功用。「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 呵。」雖說有不翻之義,但現代白話空幻美麗:去啊,去啊,到彼岸去啊,大家都去啊,快 快成就正覺的(自己)啊。 曾金燕的丈夫失蹤近一個月,她求告無門之際,想到的也是我們人類的經典:「我不能 平靜自己的心情,開了佛樂,那慈悲的聲音輕輕地唱:觀自在菩薩……霎那間,淚如泉湧。」 一個偽經的社會,毛喻原說,一個反義的社會。 三。我夢見了胡佳 2006年3月24日,我在新浪博客貼出「我夢見了胡佳」:昨夜夢見了胡佳,他仍是那樣 微笑的樣子,身上常背著的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沒有了,祇是笑,而且輕靈。這個苦行僧,這 個佛教徒,這個我做艾滋病工作時的戰友和同事,這個讓我敬佩的兄弟,就這樣從人間失蹤 近40天後,闖入了我的夢中。 我的夢太多,從年少到今天,做過無數的夢。語雲,至人無夢。看來我今生今世做至人 是無望了。但我的夢常有神奇之處,它必要時提示我人世的消息、提示我做人的羞恥,並撫 慰我內心的傷痛。記得10年前,我夢過羅志田先生給我寫信,那時的我祇見過羅先生一面, 這個據說是余英時的高足還沒調到現在的北大任教,他還在四川大學寫他的漂亮文章;我夢 見羅先生寫信的第二天中午即收到了羅的信,我把這一情形告訴羅志田時,羅回信說,不奇 怪,過陰之事從古至今都有。5年前,我夢過江總澤民先生,夢中情境的羞恥感醒後難忘, 我為此還寫過「越軌三章」的文字。3年前,劉波在去國之前,曾跟我探討過藏傳佛教中密 宗的中陰救度問題,他希望我能把法國大哲柏格森的生命理論跟藏密的問題聯繫起來研究。 我其實心性懶散,有如此神奇的經驗,卻也沒把它打開成就一個世界。正如有朋友常說 我早被上帝撿選卻遲遲不皈依一樣,我似乎有異能而投閒置散。像魯迅說的,時而峻急,時 而隨便。事實上,我覺得我就跟中國生活一樣,完全屬於自然的因果序列。緣起而生,緣盡 而滅。其中的因緣自然發生,我不會刻意地選擇或決定明天的樣子。就像目前的和諧社會, 它的全部含義有如奧登的一句詩:「我們必須相愛或者死去。」我願意說,這一句詩比當下 中國所有精英所說的還要精闢。 我沒想到會夢見胡佳,雖然我一直想著他。在胡佳上千個朋友中,我實在算不上什麼。 他和他的朋友比我更有行動能力,更有表達自己的願心,更有從細節上服務於中國社會的意 志,但他闖入了我的夢中。這個高尚、純粹、勇敢的年輕朋友,比我認識的許多學者教授更 讓人尊重。他似乎是佛家所說的火宅裡的生命真火,在天地閉的法滅時代仍不肯忘情,一直 處於燃燒之中,自燃燃他,他感染了很多人。我見過他在鳳凰電視台講演時的情形,比我在 鳳凰的世紀大講堂講得好得多。我看見台下的聽眾聽胡佳演講而淚流滿面的畫面。我在大講 堂演講之前,曾子墨還把竇文濤捐的1000元托我轉交給胡佳。 我夢見了胡佳,我祇能像《思舊賦》那樣開始即結束,我不能像魯迅那樣寫他的微笑, 隔世的春天,劉和珍君,龍華的桃花……我想起兩年前寫的詩——你是離開了。你是成人的 辛勞、悔疚所不能擁有的完整,你是聖賢心裡最高的完成,你的微笑是最終的。 什麼時候胡佳能夠回來呢?我沒有參加他和金燕的婚禮,我還欠他們一筆債呢。 四。危難之語 2006年8月14日,我寫了一首詩,在詩的最後,我第三次引用金燕的話。 第二次引用是我在《類人孩:動物莊園另類解讀》一書的序文「傳統學術的現代魅力」 中,談到了當代漢語的卑瑣狀態。我舉例說,「最近的例子,則是中國優秀的志願者曾金燕 對母親們和妻子們告誡的:」努力學習英語,因為沒有用英語表達的事情,世界上有相當一 大部分的人不知道它發生過。『「 18日,我在新浪博客貼出了這首小詩: 危難之語 ——給金燕:我們時代的聖女 聖人之後執拗地從南方跑來 一不小心感染了西伯利亞的風寒 她被裹挾、咳嗽,讀經救濟 最後她原地不動地皈依 撫正自己的衣冠 代聖立言者們感動了自己 話未說完隨風舞蹈 她孤苦無助地成全漢地的秘法 牛鬼蛇神們嫉妒得發狂 狂風捲掃看客如落葉 多少人稱讚她的美,勸她停步 罪惡也偷襲她,求她改轍 她說:我祇是做一個人 罪人審控無罪成為大地上的風景 無數的漢語將她和我們隔離 她看見艾滋病孩子的眼睛就讚美 看見盲人的神性暗自落淚 此刻,她拈花示眾,笑如般若 看客們遠遠地為十二月歡呼 漢語的烈士!她祇想過好日子 中國女性的好日子 努力學習英語 沒有用英語表達的事情 很多人不知道它的發生 五。中國人的存在主義 不僅僅中國維權者、志願者和他們的母親、妻子們要學會英語,就是中國的學者也要學 會英語。這次近百名中國學者「關於胡佳被刑事拘留的聲明」的簽名也同時翻譯成了英文。 我們從小被告知,知識即力量,語言為家園。但當代漢語幾乎完全不能傳情達意,不成其力 量,也不是我們的身心能感受到安全、溫暖、舒適的家園。因此,中國人的身體本能或肢體 語言都向英語看齊,甚至市民、農民都無師自通引導他們的孩子「快,用手拜拜」。官員、 商人、學者們更是近水樓台,他們的孩子自然要學習英語,移居到海外去學習、工作、生活。 那些抵制英語的愛國者們多祇能對弱小者們發狠,對強勢者們哀求。 這一切幾乎眾所周知,但人們未必知道的是,中國的發展使得一切都加快了速度。因果 律、因果報應一類的人世邏輯,今天已經成了我們的人生邏輯。三世、五世而斬的因果,今 天正在我們人生的「河東河西」間落實。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一個中國處級官員、講師級學 者、百萬級商人,大概有數十個親戚、朋友、對手、敵人在盯著他;一個廳局級官員、教授 級學者、千萬級商人,就有數百個人在盯著他;一個部級官員、博導級學者、億萬級商人, 有成千上萬人在盯著他。這種無聲的力量,似乎在專制高壓或控制下無足輕重,但在今天的 中國隨時起著應有的作用。那些以為祇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傳統思維,那些以為真相 永遠無人知曉的想法,那些以為自己口含天憲的精英成功人士,正面臨可笑的下場。這種現 代社會的大眾力量,最真切地印證了中國傳統民間的因果律,中國民眾千百年來就借無常之 口表達了人世的因果和謙卑:哪怕你銅牆鐵壁,哪怕你皇親國戚…… 因此,我經常想起那些自殺的官員,還有他們的妻兒,那些發瘋的學者,那些得了抑鬱 症的主持人,那些變態的商人,他們永遠被作為可笑的可詛咒的罪人釘在中國的市場上,中 國的人心裡,中國的歷史裡。在我心裡,遠非一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可以安慰。中國的 官、產、學階層,肩負著十幾億人的希望、寄托,他們每個人都被成百上千上萬的具體的活 的國民關注、熱望,他們本來可以像傳統中國人那樣「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帶領千百萬同胞成就一個通邑大都那樣的機會平台,成就一種新的可傳可誦的生活方式。但 他們在中國發展的格局裡,卻是不斷地踹下同胞,向前、向前、再向前,結果他們注定被身 後的千百萬人盯著,被無數人仇視。 不僅僅精英們,甚至中國的吏們,公務員、小資、白領、律師、醫生等等,同樣在被監 督著。他們的作惡、不義換來的一時滿足很快會被因果收走,這一切在傳統社會,似乎祇是 很遙遠的事。在傳統中國,一個江湖郎中利用手段發財致富後,要麼搬走做一個規矩人,要 麼在當地做一個善人,因為他害怕子孫受到報應。今天的中國,這種報應來得更快了。我們 完全可以理解,在專制的情況下,祇有中國的吏員,他們的手機、電話、家庭住址,在被無 數人記憶,甚至大規模地被貼到網上。我有時候想起這種監督、復仇仍會震驚。甚至我自己 也會時刻感受到各種無形的力量。我年輕的時候,在無人聞問的日子裡孤獨寂寞地生活,今 天想回到那種日子也已經不可能了。儘管我一再聲明告別、拒絕,退出江湖、社會,但我仍 會被各種人記起;即使今天我需要長期養病,但我仍不得不哪怕極為被動地接受一個電話、 一個問題,這讓我無法進入某種境地。我有時想,要是熟悉潛規則的朋友也能寫一寫中國人 的這種生存狀態,會多麼有意思啊。 這也是我看著小吏們不亦樂乎地用小手段而苦笑的原因。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看到他們 正大步流星地走向被審判被報復的人生舞台。蘇東解體後,那麼多的軍人、警察、特務被審 判,他們和他們的家人被一個文明的自由社會清算,他們連找一個看門人的工作都困難。固 然,文明社會不會拋棄他們,但他們活著卻得咀嚼自己的恥辱。中國人的狀態有甚於此者。 中國人的文明性是繁雜的,中國的文明由聖人奠基,聖人說過,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因此 中國人不會等到自由來臨的日子再清算,中國人的復仇有一種即時的邏輯,也有長達九世即 長期實施的正義。因此,我們看到,今天的中國,大量公門吏員,在作惡之後,竟然以私仇 的形式顯示了一個人間結果。小小的城管被攤販殺死,他們有私怨嗎?一個得意的警察被滿 門滅掉,他有那麼大的罪惡嗎?還有那些聽從縣長、局長去行兇的公務員、秘密警察,他們 被「憤怒的群眾」報復,被尋找「替罪羊」的機構判刑或滅口,他們沒有委屈嗎? 這樣的道理其實大家都懂得。但漢語思想界的失職在於,我們沒有正當有效的表達。也 許結合我們自己的實際,我們更能理解,為什麼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存在主義盛行的原因。 那些動心忍性的哲學家們無論如何選擇,他們都給同胞提示了生存的事實和責任。在法西斯 氾濫的日子裡,甚至在法西斯的制度層面被摧毀的日子裡,薩特都明認,存在主義是一種人 道主義,人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我們生活著,卻沒有把這種話說出來,沒有指示道路、共 識,以至於人人祇能靠本能生活。如同絕對權力的本能在於絕對的腐敗,官吏的本能在於貪 墨。官貪吏污,污吏們要主動作惡,正是他們的本能,是他們自我的選擇,也是他們的不得 已。好在他們的心智沒有完全喪失。他們在尋找生存的機會後,仍會想辦法讓家人或讓後人 去一個更光明更可靠的社會。他們會督促自己的孩子好好學習,尤其是學習英語。祇是他們 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好機會。 六。實踐曼德拉的道路 如果我們不看國人對英語及其代表世界的嚮往,我們可以觀察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在 做些什麼。官員們在辦「喜事」,比如兩會、十七大、奧運、剪綵這樣的喜事,辦事就是動 員,國民必須隨喜,非喜勿動,非喜勿聽,非喜勿看。官員們也要辦「喪事」,比如礦難、 水災、大橋大樓塌了、農民上訪了,等等,喪事則必須肅靜,一切要聽政府的。商人——十 億國民九億商,他們則在權力看管、做莊的市場上用盡心思地分搶到一份紅利。中國的發展 紅利,使得商人們多意識到中國的生存空間很大,以至於他們承認恐懼、匱乏、管制、異化 是鍛煉他們生存能力的好機會,傻子才想免於恐懼和匱乏,傻子才想消除管制和異化。學者 們則在研究學問,在爭論正確,在為中國道路、全球變暖、人類前途和《色戒》一類的事做 註解…… 這幾天治病時,遇到一個農民,他是小浪坻附近的居民,鄉土被國家摧毀後,他決定尋 找自己的道路。先是研究哲學,現在研究經濟學。他寫了12本書,當然沒有出版。有一本書 他想辦法送給溫家寶一本,但沒有回音。他的研究心得:中國的官員和專家都不懂農民。他 算了很多賬,得出結論:農民祇需要佔人口比例百分之一左右,其他人應該都進城,成為城 裡人。這個50多歲的中國農民花了極高的代價收穫了這些常識後,妻子離婚,兒子罵他,河 南已經容不下他;他沒有家,在北京5年,完全靠人接濟。我提醒他,既然做一個經濟學家, 還是要想一想自己靠什麼活下來。這個農民成竹在胸的回答讓我絕望:研究經濟學跟解決生 計是兩回事,有思想就得付出代價。 年輕的中國學者張宏傑感歎:「絕大多數中國男人通常對自己單位或者村莊的政治無能 為力,卻熱誠地關注國際大事。你從報攤上那些擺在最醒目位置的花花綠綠的什麼《國際軍 事關係報道》、《環球時報》、《世界知識週報》等就可以一目瞭然。去年回老家,我在一 個小學文化的表哥家的牆壁上看到一幅巨大的陳舊的文革版世界地圖。這位被土地和早婚壓 迫得灰頭土臉的表哥一見到我,就立刻和我討論起世界局勢來。他的大兒子初中二年就綴學 回家,一年來一直無所事事地在炕上打一隻破舊的遊戲機,他並不以為憂。他點起一根煙, 皺著眉頭深吸了一口,憂心忡忡地問我阿富汗的局勢到底怎麼樣,美國是不是已經沒兵可派 了?普京還能不能再幹上一屆,換一個總統,俄羅斯還能頂住美國嗎?」 但這一切熱鬧似乎完全不為胡佳、曾金燕所注意,他們也不曾想過去觀察並總結出什麼, 他們也沒有想到去顛覆這些熱鬧人的好夢。他們祇是在環保、艾滋病、人權等領域疲於奔命, 能夠救亡圖存而已。因為他們眼裡有太多的不幸、毀滅和死亡。他們是醫生也是戰士。醫生 的本質是救亡,戰士的本質也不是顛覆而是解放。也是在這個意義上,胡佳曾金燕比口頭上 說要開放、和諧的政治家們要實在得多,比言語上總想說明、解釋這個世界的學者們要實在 得多。 魯迅會觀察這個世界:「北京真是人海,情形可大不相同了,單是羊肉鋪就觸目皆是。 雪白的群羊也常常滿街走,但都是胡羊,在我們那裡稱綿羊的。山羊很少見;聽說這在北京 卻頗名貴了,因為比胡羊聰明,能夠率領羊群,悉依它的進止,所以畜牧家雖然偶而養幾匹, 卻祇用作胡羊們的領導,並不殺掉它。這樣的山羊我祇見過一回,確是走在一群胡羊的前面, 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小鈴鐸,作為智識階級的徽章。通常,領的趕的卻多是牧人,胡羊們便成 了一長串,挨挨擠擠,浩浩蕩蕩,凝著柔順有餘的眼色,跟定他匆匆地競奔它們的前程。我 看見這種認真的忙迫的情形時,心裡總想開口向它們發一句愚不可及的疑問——『往那裡 去?!』」魯迅說:人群中也很有這樣的山羊,能領了群眾穩妥平靜地走去,直到他們應該 走到的所在。但今天的中國,山羊們卻要求群眾忍受「陣痛」、分享「艱難」;要求增長學 問,群眾的學問不夠;提高素質,因為群眾的素質不高;保持平靜,因為群眾的心態不平不 和諧。山羊們把群眾領著走向他們的終點。 在很多方面,胡佳曾金燕是魯迅所說的「這樣的戰士」:「他走進無物之陣,所遇見的 都對他一式點頭。他知道這點頭就是敵人的武器,是殺人不見血的武器,許多戰士都在此滅 亡,正如炮彈一般,使猛士無所用其力。那些頭上有各種旗幟,繡出各樣好名稱:慈善家, 學者,文士,長者,青年,雅人,君子……。頭下有各樣外套,繡出各式好花樣:學問,道 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但他舉起了投槍。」胡佳曾金燕有著一般人、 正人君子、國家機器所能理解的偏執,因為他們是戰士。他們以身檢驗了一個國家的生存空 間,一個社會的開放程度。 在很多方面,胡佳曾金燕在實踐曼德拉的道路:「祇有以立即消除種族歧視和隔離為斗 爭目標才能迅速拯救人民解脫被壓迫之苦。完全弄明白各種理論的優劣,對處於戰鬥之中的 戰士來說那是承受不了的奢侈。」 七。對中國的胡佳曾金燕們保持敬意 以上的文字記明是:「2008年1月寫於北京,胡佳被捕十天之後。」 一直有人跟我談論「國家敵人」的心理。比如胡佳的失態或異常,比如其他激進份子們 的偏執、不講道理。我對此深表遺憾,不過,儘管我很少跟胡佳一起共事,但我願意站在胡 佳們一邊。我甚至要說,胡佳們之所以如此,是國家的結果。 一小部分人掌握著國家、政權的名器,以此來招募打手、幫兇,是謂專政國家機器。這 一國家機器裡的人可以利用任何手段,可以避開法律途徑,來監視、折辱國家公民。由此引 起了公民的本能反應,或說自然法正義上的反應。祇有冷血的、天真的、無知的學者才會像 頭羊一樣認定這種反應屬於「過激」,是激進思想。 事實上,如果一個政府足以自信,哪怕像它說的那樣強大、得到國民的擁戴,它完全可 以把這些專政手段公開,它可以把顛覆份子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明見它的偉光正或政 治正確。它如果真的是太陽,它就不要躲在暗中讓太陽下的子民感恩。但胡佳、曾金燕們至 今在被暗箱操作。因此,這個政府要麼無恥到極點,要麼它被部門傾軋、個人利用架空,以 至於無能無法到極點。 被暗箱操作的還有那些打手、警察。他們真的像狗一樣生活,因為暗中賣力而為自己和 他們的家人領到了一份薪水、賞錢。當然,他們相當多的人主動作惡,他們自己說過,他們 知道自己是很壞的,他們要守著這份飯碗。是的,今天的狗們還有多少是悲壯地認為自己在 為主人看家護院? 因此,一如我請求過未來的人們,現在我也請求我的讀者,能夠理解胡佳、曾金燕們那 些匪夷所思的個性表達,能夠理解中國革命家們的「孤臣孽子」之心性。因為「無恥」的政 府及其爪牙們已經無所不用其極地摧殘了他們,他們的身心經受了我們難以想像的摧殘。印 象中,美國政府就以攻心戰成功摧毀了一個強悍的總統。1989年12月28日,巴拿馬總統諾列 加躲進了梵蒂岡駐巴大使館,要求政治避難,並請求羅馬天主教會提供保護。美國軍隊團團 包圍了大使館。從28日開始,美軍在大使館的對面公園架設起一排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著 搖滾音樂和各種攻擊諾列加的新聞,其中有一首搖滾樂名為《無處可逃》。歌詞大意是: 「不要逃,你無處可逃;大網已經張開,等著你;不要逃!不要逃,舉起你的雙手,走出來 吧。」諾列加是有名的歌劇迷,但他極為討厭搖滾樂。幾天後,1990年1月3日,痛苦不堪的 諾列加在比利亞努埃瓦神父的陪同下走出大門投降。這樣的案例其實極多,美國自家的總統 就在強大的心理和輿論攻勢下黯然下台過。我們如能明瞭此種事實,或者能夠對那種暗中進 行身心摧殘的情形有所瞭解。要知道,今天中國最優秀的兒女們正經受這樣的身心摧殘。 一個被警察狗們看了一周的女孩兒告訴我,她在自己的家裡一周不能出門,警察在門外 守著,她並沒有被「恩准」住進政府或人民的牢房,她祇是被看守在自己的家裡。但這種摧 殘足以讓一個堅強的心智崩潰。那個女孩兒最大的感受是:我們說的所有的東西對她都不起 作用,名詞、主義、未來都安慰不了她,在當時的情形下她唯一想到的就是:皈依、信教。 我的羞憤難以言喻。因此,我請求我的讀者,讓我們一起對中國的胡佳曾金燕們保持某 種必要的敬意。儘管我們並不完全懂得他們,但他們絕非妄想狂,更不是精神病。他們攪動 了表面上和諧平安的秩序,他們絕非添亂者,製造麻煩的人。因為他們代替了我們,去探索 中國人生存的邊界,去揭示真相和人生的諸種可能,並為此付出了尋常人難以想像的代價。 未來社會會記念他們,這種記念可以從當下人心中開始。(2008年3月24日) (本文發表時標題、小標題有改動。——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