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9-2009: 西(科)學東漸四百年 方勵之 2009年是聯合國的天文學年,用以紀念400年前——1609年伽利略第一次用望遠鏡觀察 天體,開創了以觀測和實驗的方法追尋宇宙起源的時代。伽利略觀察標誌著現代科學的興起。 按照愛因斯坦的說法,現代科學的發展依靠兩個基礎:實證方法和形式邏輯體系。愛氏 說:「西方科學的發展是以兩個偉大的成就為基礎的:希臘哲學家發明的(在歐幾里德幾何 學中的)形式邏輯體系,文藝復興時期發現通過系統的實驗有可能找出因果關係。在我看來, 中國的賢哲沒有走出這兩步,是不用感到驚訝的。令人驚訝的是,這兩項居然被發現了。」 (愛因斯坦給J.E. Switzer的信,1953)。 聯合國天文學年一事,是由意大利倡議和推動的。可能就是因為,「這兩項居然被發現 了」都與意大利有關。伽利略的天文望遠鏡無疑是實證研究方法的公認代表。歐幾里德《原 本》則是由意大利人首先引進西歐的。雖然《原本》始於公元前300年的希臘,但直到中世 紀,它並沒有在西歐留下痕跡。古希臘衰落後,《原本》祇流傳於阿拉伯世界。直到1260年, 才有意人Campano 從 《原本》的 阿拉伯文本翻譯到拉丁文。 400年前,恰恰也是西(科)學東漸開始的年代。 它也是從伽利略的望遠鏡和歐幾里德 《原本》開始的,也都與意大利有關。1609之後不到10年,一架伽利略天文望遠鏡,即被傳 教士帶到中國。第一個中文歐幾里德《原本》於1607年出版,譯者是是徐光啟(洗禮名Paul Shu, 1562∼1633)和耶穌會士利瑪竇(Matteo Ricci, 1552- 1610)。今年(2008)3月, 在相對論天體物理國際中心聯合體(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Relativistic Astrophysics Network,http://icranet.org)的理事會上,遇到意大利外交部兩位參與 2009聯合國天文學年活動的官員,談到那架進入中國的伽利略天文望遠鏡,很可惜,它失傳 了,無論在意大利或中國都找不到它進入中國後的去向。在北京建國門的古觀象台上沒有任 何天文望遠鏡(注意:17世紀以降,已是天文望遠鏡時代),更沒有關於伽利略望遠鏡的任 何記載。 天文望遠鏡沒有在中文世界裡激起探索宇宙物理起源的熱情和興趣。伽利略用天文望遠 鏡得到的第一批發現(木衛等)在1610年發表。1615年就有中文出版的「天問略」一書加以 介紹。徐光啟也建議朝廷製造天文望遠鏡。然而,無論朝野,都沒有多少反應,自生自滅了。 這似乎有一點「奇怪」,因為,占星或占天都是中國歷代王朝所重視的。 比起西歐,歐幾里德《原本》進入中國也不算晚。就印刷版《原本》而言,直到1482年 才有拉丁文印刷版。其他文字的印刷版更晚,1555意大利文版,1562德文版,1564法文版, 1570英文版,1576西班牙文版。徐光啟和利瑪竇的1607 《原本》 北京版,正處在這股翻譯 和傳播潮流中。它並不太落後,比俄文,日文版大概還要早。徐光啟等與西方賢哲在走著相 似的一步。然而,像望遠鏡一樣,後繼的反應,東西兩個世界炯然不同。 歐幾里德的書在西方反應極其強烈。一譯再譯,《原本》版本之多僅次於《聖經》。還 出現很多批注本。它變成了一本流行的教科書。它的普及,為伽利略—開普勒—牛頓開創嚴 謹科學作了必要的準備。西方精密學科都是依照《原本》的公理演繹體系展開的。牛頓的 「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是典型的《原本》的公理演繹格式。 《原本》的影響並不限於數理學科。馬克思的《資本論》也是依照《原本》格式展開的。 50年代在北大物理系上學時,馬氏政治經濟學是一門必修課。《資本論》第一卷,一開始是 一大堆定義(商品,價值,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剩餘價值,相對和絕對剩餘價值,剩餘價 值率……),就像牛頓的「原理」一開始定義速度,速率,相對和絕對速度,加速度……。 隨後是有關剩餘價值產生的基本方程,即剩餘價值的產生等於生產勞動率乘以可變資本投入。 它相當於牛頓第二定律那種動力學方程(公理)。再由此推出引理,定理等命題,如:無產 階級絕對貧困化,經濟危機週期律,等等。 徐光啟和利瑪竇的中文版《原本》,沒有它在歐洲的際遇。中文的《原本》 沒有廣泛 印刷流傳,沒有註釋本(祇有給康熙皇帝專用的講進本),沒有變成一本青少年的教科書。 系統的公理演繹格式,在中國的典籍,包括數學典籍中是沒有的。無論在1607年之前或之後 都缺乏。直到250年後,1856 年才有李善蘭(1811∼1882)與英傳教士偉烈亞力 (Alexander Wylie)譯出全本的《原本》13卷,後將其用作同文館的教材。儘管如此,也 祇是注意到《原本》對數學發展的重要。 如愛因斯坦強調的,歐幾里德幾何學是哲學家發明的體系,它並不限於數學家,而是所 有「愛智」者都應遵循的邏輯。它是各種學問的普適基礎。歐幾里德的書名是《原本》 (The Elements),而並非《幾何原本》。據傳,柏拉圖在他的學院(Academy)門口寫著: 「勿讓對幾何學無知者入內」 柏拉圖學院不祇研究算學,幾何學,光學,天文學,它也包括《申辯篇》,《理想國》, 《美諾篇》等。上述口號要求,無論研究那一門學問,都必須先懂得幾何學。有人考證,柏 拉圖學院門口可能並沒有上述口號,而是後人杜撰的。不過,這句口號倒很切合柏拉圖學院 的宗旨。柏拉圖認為真理是依靠辯論(包括詭辯)而獲得。所以,口號的含義是:對幾何學 無知者,不具有參加任何辯論的資格。 符合邏輯的詭辯可能導致極富價值的佯謬(paradox)。譬如,芝諾(Zeno of Elea) 佯謬揭示了兩種時間(芝諾時間和普通時間)之間的非線性變換。它同描寫黑洞的兩種時間 (遠處靜止觀測者時和自由落入黑洞者時)之間的變換關係是完全類似的。缺乏邏輯規範的 「辯論」,是不會有這種產品的。 公理演繹體系,有助於辨別什麼論斷是證明了的,什麼是未曾證明的,什麼是不可能證 明的,什麼是不自洽的。而且,可以從「體系」中推斷新結論,或者修正舊結論。比如,根 據馬克思的剩餘價值動力學方程,可以推論,正的剩餘價值可由正的生產勞動率和正的可變 資本投入產生。正的剩餘價值也可以由負的生產勞動和負的可變資本投入產生,因為負乘負 為正。所以,在撤回資本(負的資本投入)的條件下,破壞性生產勞動率愈高(負的生產勞 動率),剩餘價值產生愈多。這是當年北大物理系學生根據公理演繹體系對馬克思《資本論》 作的一個「發展」。誰要不信這個佯謬,誰就必須找到《資本論》的公理演繹體系中的邏輯 漏洞。 美國《獨立宣言》也具有《原本》風格。 《獨立宣言》的第一個論斷是 「我們認為下 述真理是不證自明的:人人生而平等」。這是 一個典型的歐氏公設表述。「不證自明」是 歐幾里德《原本》中的五個公設的基本特徵。據記載,A.林肯(1809-1865)認為,「人人 生而平等」 乃自由社會的第一公設。它很像現代宇宙學的第一公設——宇宙學原理:整個 宇宙是沒有中心的,處處是平權的。 《獨立宣言》 的「幾何學」式表述,並不奇怪,起草《獨立宣言》的T.傑斐遜一生酷 愛歐幾里德《原本》。傑佛遜受過良好教育,專業建築師,自然懂得幾何學。退休以後, 《原本》仍是他最愛讀的書之一。林肯早年並沒有受過良好教育。《原本》是他後來自學的。 當他成為國會議員後,仍用零星的時間鑽研《原本》。他說,他的心靈靠三本書造就:「聖 經」,《原本》和莎士比亞。「聖經」使他看到全能的上帝;《原本》令他發現理性的威力; 莎士比亞則驅使他讚美和服務於善良的人。同時代的中國政治家曾國藩(1811-1872)也曾 重視《原本》。曾國藩在洋務運動初期,1865年,就支持刻印《原本》全本,並為之寫序。 他強調邏輯證明的重要性,主張「不能僅知演算,而不知其所以然」。後世崇尚林肯或曾國 藩的政治家甚眾,可惜,極少提到他們崇尚的《原本》的理性威力。 徐光啟特別強調《原本》的普適性,他說《原本》是「舉世無一人不當學」的。 他還 預言,此書「百年之後,必人人習之」。 到今天,已不是百年之後 ,而是400年有奇了。 「勿讓對幾何學無知者入內」,《原本》 「必人人習之」,仍然不是過時的話,特別是在 尚未被《原本》 理性威力開化過的地方,無論東方,還是東方的東方。 (2008年11月, Tuc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