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貴州民主牆運動30週年 張 菁 人們常說光陰如梭,可對一些特定的時段,光陰並非如梭,一些過去的人和事總是凝固 在腦海中。30年前的那場民主牆運動,是中國百姓在文革後第一次自發的、大張旗鼓的發出 對專制制度的強烈質疑,是草根階層一次集體、大膽的甦醒。一道彩虹劃過,留下的是無限 憧憬和深刻記憶。作為一名見證者,自然不會因時光流逝而淡忘。 上世紀70年代末,毛澤東死華國鋒接班後的中共最高層,尚未形成強權政治的局面,中 國社會出現了一個政治小陽春的異常現象。 1978年底,貴州省突然冒出了一小群年輕人,他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詩帶詩、有 文拿文,一股腦跑到北京,天子腳下鋪開大字報就貼,以詩歌、政論說出了當時很少有人敢 於公開說的話。一次又一次地北京——貴陽兩地跑,貼大字報評文革、論人權,質疑「大躍 進」政績、宣揚孫文學說,還直接對「神」毛澤東三七開……,自發地組成民間社團《啟蒙 社》。他們率先拉起了一面民主自由的大旗,全國各地迅速遙相呼應,紛紛結社聯盟,幾十 個民刊社團如雨後春筍般湧現,不少省市都有一堵「民主牆」,牆前總是人頭湧湧。 那時,貴陽市鬧區紫林庵的民主牆前人們圍成厚厚的人牆,爭相閱讀大字報,以黃翔、 莫建剛、方家華、李家華、楊在行、梁福慶、秦曉春、羅賓孫、廖雙元、李仁科、彭光忠、 盧勇祥、盧和祥兄弟等為主的一群年輕人,分別組成了《啟蒙社》編委會、《啟蒙社》編輯 部、《百花學社》、《使命》、《解凍》等民刊團體,他們定期開會、商討時事政治,貼大 字報、有的義賣自己的會刊、還策劃遊行到省委,要求平反馬棉珍反革命案(貴州張自新似 的人物)、搞全國民刊組織大串聯等等,並且加入的成員越來越多,本人是參與者中年紀最 小的一個,最大的有60、70歲的老者,身體殘疾的李偉也是積極投入其中的一位。 全國各省市的組織,廣泛地向中國人民和國際社會傳達了一個強烈的資訊,要民主、要 自由、要人權!同時也得到了積極的回應,西方記者普遍報導,學者載入歷史,國內百姓反 響熱烈,紛紛在牆上留言表訴求、捐助義買刊物,啟蒙社編輯部的義賣,常有人丟下100元 拿走一本刊物,百花學社在一次義賣中,幾十本小期刊,竟在清點時有300多元,那時,一 般工人的工資不過30元左右。壓抑太久的人們熱情可見一斑。 但是,當華國鋒很快被清理下台後,鄧小平不僅食言再次復出,他重掌大權後立即的大 動作之一,就是提出修改憲法中的言論自由部分,即修正1978年《憲法》第四十五條, 取消原憲法中公民「有運用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的權利」的規定,該項提議很快便 成為取締所有民間組織的依據,貴州各民刊的骨幹份子分別被警告和集中學習(變相拘押) 月餘。在1980年9月10日的第五屆全代會第三次會議上通過此一決議的前後,全國民 刊、組織統統遭到取締和鎮壓,主要負責人、積極參與者幾乎在同一時間分別被一網打盡, 收審、逮捕、判刑的不計其數。一個從長期壓抑的毛時代向著健康社會走去的新局面,就葬 送在鄧小平的獨裁統治之下,一時間「黑雲壓城城欲摧」,萬馬齊喑。 貴州省被定性為反革命集團的組織有《啟蒙社》編輯部和《解凍社》,幾乎所有各民刊 的主要成員都分別被關押收審,又在不同時間先後獲釋,收審時間最長是秦曉春,半年後釋 放,而楊在行是唯一一個當即被判刑的貴州民運份子,定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判5年勞改。 在這場狂風暴雨的衝擊下,其他沒有被判刑、獲得「寬大處理」者中,有沉默等待的、有憤 而遠走的、有從此銷聲匿跡的、也有因此而得到很多個人好處,其中最大一項「優惠」是獲 分配了房屋和為家屬安置了工作,更有原本就是公安內線,完事後得到表揚的,如彭光忠之 流。本人則遠走澳門,但幾年後回鄉,被原啟蒙社骨幹秦曉春告發,半途截下火車,老帳新 帳一起算,判定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刑期3年,逃獄後又被彭光忠等2人出賣,加刑2年,成 為貴州民主牆運動參與者中第二個被定罪的反革命政治犯。 大鎮壓後,《使命》的主要成員卻一直未間斷地在盧家聚會,以文學針砭時弊,盧永祥 的小說《黑玫瑰》遭到貴州官方文學界的圍攻、批判。但這群年輕人相聚時一起跳交際舞聯 誼,卻為政府秋後算帳找到藉口(當時,家庭交際舞是禁止的)。1983年,當局以流氓罪, 判了盧勇祥、盧和祥、盧順祥等人分別5年、10年和15年的徒刑。 大浪淘沙,沉下來的是金子。 接下來的歲月,貴州的仁人志士,沒有忘記自己的民主理念和歷史使命,老成員歸隊, 後來者協力,前仆後繼,一次又一次直面收審入獄,一起走過一程又一程的坎坷人生路。 1986年的學潮、1989年的六四、直到1995年的再整合、組成中國自由民主黨貴州分部、六四 上京要求平反死難者,10幾人被牽連關押、陳西、廖雙元、盧勇祥、黃燕明、曾寧等5人再 次被打成「反革命集團」判刑勞改,陳西判10年,廖、盧各判刑5年、其餘分別判4年和2年, 在監獄裡遭毆打,精神肉體受盡折磨,黃燕明的眼睛幾近失明,連最基本的治療都沒有保障。 直到3年前,李元龍還因寫了幾篇文章被判刑2年。還有一位令人敬佩的女性,即廖雙元的妻 子吳玉琴,丈夫先後幾進幾出牢門,她不僅不離不棄,盼到丈夫出獄後,雖身患絕症,也奮 而加入了民運隊伍,用一支筆寫出對時政的不滿、說出底層百姓的心聲,和大夥一起,不畏 懼公安威脅、騷擾,以樂觀豁達的態度積極面對人生。 今天,莫建剛、李仁科等,雖然靠著擺小攤的微薄收入維持全家老小的生活,但精神上 卻十分富有!廖雙元、方家華,幾十年不改初衷,曾寧兩次坐牢不封口、不墜筆,黃燕明眼 疾在身,依然熱情,還有杜和平、申有連、小王子、陳德富、張重發等等……,他們頂著現 政權的高壓和威脅,把貴州的民運搞得是有聲有色,這樣一群有道德理想的人,雖無披堅執 銳,以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方式,追求理想,伸張正義,卻被專制政權視為眼中的芒刺,隨時 被公安以斷生路、斷勞保、向家屬發出「被捕坐牢」的信息等威脅,在這種惡劣環境中,他 們依然以理據爭,牢牢守住民主自由理念、執著地為六四冤魂吶喊;他們還舉辦人權研討會, 為弱勢群體呼籲、維權。不是幾天、幾年,是幾十年的堅持,一生人的信念!什麼是硬漢烈 女,看看貴州高原上的這枝奇葩,想想他們一路走來的荊棘長路! 我流亡他鄉異國,深感自由的可貴,也因此更加敬重這群囹圄之中勇敢的鬥士,並以他 們為豪。有個願望就是有一天回到家鄉,與當年的這群朋友好好敘舊一場,要自由自在的、 毫無禁忌的暢談。可是,我知道談何容易!中共沒有那個胸襟度量,他們常以規定什麼人能 見、什麼話能說來對待需要回鄉的海外流亡者。我要回去,並且是有尊嚴的回去,決無附加 條件或任何形式的協定,相信貴州的朋友們不會願意看到我背弓屈膝的樣子,也不屑於一次 以「尊嚴」換來的聚會! 每到深秋,金色的日子慢慢變冷變白的時候,最易勾起思憶的便是30年前那個特別的時 段——我人生的轉捩點,那些曾凝聚過熱忱、酸澀、驕傲和苦難的日子,在多少次跌倒爬起、 再爬起之後,轉身回望,依然青春無悔、途遙未倦,領悟的人生祇有一條:尊嚴地活著、活 著就有追求、追求必須執著、執著才有價值。 2008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