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罪的囚徒——華再臣 (北京)侯傑 引子 北京六里橋一棟老舊的樓房裡,一個陳設簡單的房間內,一個老人斜倚在床上,身體佝 僂,體態蹣跚。他今年整整90歲了,但炯炯的眸子告訴人們,他的思維依然清晰,深邃的眼 窩凝望著前方,似乎在回望他90年的人生。 那90年中,前一半的記憶是美好的,而後一半卻充滿了痛苦、屈辱和淒涼,尤其難忘的 是那段囚徒經歷,他被騙進勞改農場,未經審判關押了整整19年。 他叫華再臣,一個曾經的國軍中尉。 一、誘捕 1948年,在國民革命軍青年遠征軍整編207師師部搜索營第一連從軍的29歲的華再臣中 尉回家探親,就在探親假期滿,返回部隊的路上,關外戰事又起,在緬甸戰場上全殲日軍、 為二戰勝利做出卓越貢獻的中國遠征軍將士捲入了維護國家政權的戰火。部隊已經開拔,華 再臣返回部隊的計劃落空了,祇好又返回家中。 他沒想到,他的人生就此出現轉折。 1949年3月,北平以和平的方式移交中共軍隊,此後,在全國一場針對國軍軍人和政府 人員的屠殺開始了,萬幸的是他這個國軍中尉居然躲過了1950年的「鎮壓反革命運動」。 此後,華再臣就靠在北京電業局做臨時工來維持家人的生活。 1957年是個難忘的年份,那一年春夏之交,好多人由於一個「陽謀」而遭難。 曾經的國軍中尉、此時的電業局臨時工華再臣再次幸運地躲過那個「陽謀」帶來的災難。 但是,躲了初一,終究沒能躲過十五,那年的10月30日的夜晚讓華再臣終生難忘,因為就在 那個夜晚,他的人生徹底轉了一個彎,由此開始他的人生苦旅。 那天,華再臣下班回家,剛剛進屋,派出所警察就跟了進來,滿臉堆笑地對他說給他找 了一個「很好的」、「長期的」工作。 華再臣一聽很高興,忙問什麼工作,警察一臉神秘,對他說:「想知道嗎,馬上就走。」 華再臣連口水都沒喝就跟著派出所警察出了門。門外有輛車,華再臣跟他上了車,車子 啟動,一直開到一座大樓停下,華再臣驚奇地看見大門的牌子上寫著「北京市第一監獄」, 他還沒來得及看清這個大樓的模樣,就被警察推著走了進去。 華再臣疑惑地走進一個辦公室,一個威嚴的警察坐在辦公桌後,「你就是華再臣?」得 到明確答覆後,警察拿起一張紙,對他說:華再臣,因為你當過國民黨兵,所以決定對你勞 動教養。說著,不容華再臣分辨,進來兩個人就把他架出去,來到一個小鐵門前,「光當」 一聲響,鐵門打開,華再臣被推進去,再「光當」一聲響,門關上了。 誘捕?此時華再臣才明白過來,但是罪名呢? 小屋裡面擠滿了人,每個人臉上都寫滿疑惑和惶恐。當夜無話。 第二天一天,小屋不斷有人被關進來,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擠,此時,華再臣才知道, 在北京城裡開始了一個清理城市閒散人員的運動,凡是沒有正式工作的人都在清理之列,清 理的辦法就是抓起來,但是,送到哪裡去呢?被抓的人都不知道。 夜幕再次降臨,門外一陣嘈雜,門開了,一群挎著槍的警察出現在門外,喝令屋裡的人 排成一路縱隊,向大門外走去。 門外早已停了一輛汽車,這群蓬頭垢面的人被押上一輛帶帆布帳篷的卡車,車子一聲吼 叫,揚長而去。憑直覺,他知道車子在向郊外開去。 那時的北京郊外沒有柏油路,大卡車一路顛簸,搖搖晃晃,車裡的人骨頭都要散了架。 大約7、8個小時過去,車子終於停下了。 華再臣等人跳下車,眼前的景色讓他們驚呆了,天幕上,滿天繁星,放眼四顧,夜幕下, 一片蘆葦和荒草。尤其是他們聞到空氣中有種腥氣鹹澀的味道。 這是什麼地方?每個人的心底裡都發出這樣的疑問。 二、「很好的」工作 後來,他才知道這個地方叫茶澱,地處天津寧河縣境內,是北京市公安局設立的勞改農 場,它的正式名字叫「清河農場」,但人們習慣管它叫作「茶澱農場」。他被告知從今天起, 他將在這裡度過勞動教養的生涯,從此不得離開農場半步。 警察命令他們立即開始工作,華再臣終於明白,這就是派出所警察給他找的「很好的工 作」,「很好的工作」就是在荒原野地上挖溝。 鐵鍬飛舞,泥土飛揚,溝壑兩側泥土越堆越高,一條長長的土溝出現了。警察讓他們在 溝底鋪上稻草,告訴他們,這就是他們的宿舍了。上無片瓦,周圍無牆,他們祇好露天而眠。 10月底的天氣,北方已經是初冬,夜間氣溫零度以下。華再臣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開始 了自己第一天的囚徒生活。 那一年華再臣38歲。 此時華再臣心中忐忑的是,他將被關押多久?一年、兩年,還是三年?但他絕沒有想到, 這種囚徒生活一過就是整整的19年! 茶澱農場由東而西連綿數十里,南北寬約0餘里,是北京市公安局在北京市境外最大的 勞改場所。像這樣設立在北京之外的勞改農場,還有黑龍江興凱湖農場和吉林白城子農場。 茶澱農場緊鄰渤海灣,一條潮白河由南至北從茶澱穿過,潮白河以東,茶澱車站以西是 1950年以來在此關押的犯人開闢出來的場址,按照編號依次為101、102、103、104、105, 潮白河以西則是一片荒蕪人煙的荒草甸。華再臣他們的任務就是在潮白河以西,開闢農場的 新場址。 我不知道華再臣有否看過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紀錄片,我不知道華再臣有否看過索爾仁尼 琴的《古拉格群島》,華再臣的茶澱生涯同這二者相比,有什麼不同和區別,祇有他自最清 楚。 華再臣的第一個工作是蓋房子,華再臣沒什麼手藝,祇好給人家當小工。 渤海灣的冬季,海風呼嘯而來,寒風刺骨,可這些住在壕溝裡的人連取暖設備都沒有。 他們祇有以人體的本能抵抗渤海灣呼嘯的海風。 到了夏天,日子同樣不好過,荒原野外,蚊蟲叮咬,難以入睡。如果碰上陰雨連天,那 日子就更艱難了。 如果說大自然的煎熬還能抵抗的話,讓他覺得難以忍受的是人格的侮辱和自尊的喪失, 那就是監工警察的毫無來由的無情毒打和取笑,這使華再臣和一起勞改的犯人們深感身體和 心靈嚴重摧殘。 但是,他們不會知道,勞累和寒冷並不算什麼,僅僅一年多後,一場空前的人間災難向 他們襲來,茶澱農場出現了一個人間鬼域之地,那個鬼域之地,至今依然令人聞而卻步。 三、恐怖的「586」 潮白河以西的幾個分場由於是1958年開始修建,所以就都以58命名,緊挨潮白河西岸的 第一個分場就叫「581」,由此向西的第二個分場叫做「582」,再向西的第三個分場叫 「583」,第四個分場叫「584」,最後一個點就是「585」,「585」再往西去沒有農場了, 那裡是一片荒地,它有個令茶澱人毛骨悚然的名字——「586」。 586是一片荒地,就是茶澱農場的墳地,是整個清河農場掩埋死人的地方。它的恐怖歷 史起自華再臣來到茶澱後的兩年後,即1959年。 那一年,為時3年的大饑荒來了! 從1959年底,茶澱農場開始吃不上飯,一方面是疾病,一方面是飢餓,如同兩個惡魔向 這些無罪的囚徒們襲來。 每個犯人都開始浮腫,從1960年開始,農場開始大批死人,每天都有人被拉走,送往的 地點就是586.有時候,10個、8個的死人摞在一起,就在夜間用小驢車拉到586野地裡一扔了 之,甚至尚有微弱之氣的也被扔到野地裡,為的是給活著的人留口飯吃。 那段時間,勞改農場的人們不敢靠近586,因為曝屍荒野的餓殍野鬼,個個面腫、體腫, 猶如舞台上的驢頭馬面,完全不似人的模樣。而且,開始有鬧鬼的傳說在茶澱流傳。586成 了鬼域的代名詞。白天甚至都無人敢靠近。 直到多年之後的今天,586已經成為茶澱農場的墳場墓地,那裡有墳頭,有墓碑,不再 有曝屍荒野的餓殍死鬼,但是,人們依然能感覺到586的陰森,據說,即使夏日炎炎的白天 靠近那裡,都能感覺到一股陰冷之氣。 饑荒來臨的時候,華再臣在潮白河工地做河工。過度的勞累和飢餓,極度的營養缺乏, 使得華再臣也浮腫了,身體虛弱得走路都吃力了。 有一天,看守通知他有家屬從北京來看他了,他蹣跚著走出去,到了接待室一看,人呢? 妻子是個瘦子,可接待室裡卻祇有一個胖胖的女人坐在那裡,而那個胖女人呢,對他也是左 端詳,右端詳,忽然,他們明白了,倆人抱在了一起。 那哪是胖啊?那是浮腫啊! 因飢餓而浮腫的妻子擔心在勞改的他,也怕自己熬不過這個飢餓的時代,要來看他最後 一眼。 妻子擔心的不是沒有道理,那段日子,他多少次想到了死,想用死來擺脫這些痛苦,但 當想到家裡上有體弱多病的老母親,下有未成年的兒女,他就不敢死了,他告訴自己一定要 活下來,總有一天,老天爺會開恩把我放出去的。 興許真的是老天開恩,農場安排華再臣去幹餵豬喂兔了,這給了華再臣一線生機。每天 吃不飽,他就偷吃豬飼料和喂兔子的蔬菜,飽倒是飽了,營養還是不夠,但總算不空著肚子 了,在586的死屍不斷增加的那段時間裡,是豬和兔子的飼料幫助他熬過飢餓的時代,勉強 活了過來。 四、家人 勞累飢餓還有時常的毆打侮辱,這些每天都煎熬著華再臣的身體,但是,還有一種痛煎 熬的是他的心靈。這就是對家人的思念。 華再臣被誘捕時,家裡有4個孩子和一個老母親。剛剛到茶澱,他每日每時都思念他們, 惦念他們怎麼樣了?他不知道自己要被關押多久?沒人告訴他。 熬過了讓3000萬人喪失生命的大饑荒,每個勞改犯人人都感到慶幸,華再臣也為家人的 有危無險慶幸,祇要家人平安就是吃苦也心安。 但是,他不會想到,劫難並沒有結束,躲過了飢餓災難的時代,一個精神煉獄的時代就 要來了。 就在忍過飢餓的1962年之後,僅僅過了4年,精神的煉獄來了,這就是毛澤東發動的無 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華家祖上經商,在北京崇文門外一帶有幾間寬敞的鋪面房,這也成為華家賴以生存的依 靠,但是,文革來了,華再臣妻子所在的工廠以華再臣是反革命為由,給她戴上反革命家屬 的帽子,又以革命的名義把華家的間鋪面房沒收了,充公了,全家被掃地出門,6口人擠進 一間僅有9平方的小房間,那房間,四處透風,夜晚可見日月。 華再臣的老母親和幾個年幼的孩子,就靠華再臣老伴微薄的工資維持生計。 為了全家大小的生存,他老伴不管颳風下雨,還是身體有病,堅持每天走幾十里路到廠 子上班,搶著幹重活、累活、髒活,想多掙幾個錢。誰知,到了單位長工資和發福利時,卻 被告知沒份。 揪斗風起來的時候,華再臣老伴也終於未能倖免,她也被關進了牛棚,被脫光了衣服吊 打,還讓她跪三角鐵,並逼著她與華再臣脫離夫妻關係。關牛棚的整整兩個月,孩子們想見 媽媽都不被允許,孩子們就整天在門外哭。 兒女們開始成了沒了爹媽的孤兒,在學校裡,老師同學都對他們另眼相待,飽受欺凌, 走在大街上也常常被人罵,被人打。 在這種環境成長的兒子,開始性格變得反叛,無心學習,似乎要跟全世界做對。 後來一個在北京基督教圈內為人熟知的叫做華惠奇的基督教傳教人就在這種環境中開始 長大。惡劣的環境開始培養他對基督的虔誠,也培養了他對人的警覺,更練就了對付警察的 狡黠,那種狡黠大概就是少年時代開始練就的童子功。 國軍中尉沒能像他商人的父親一樣給自己的兒女以應有的呵護,致使孩子們沒能受到良 好的教育,反而在幼小的心靈上留下了深深的傷痕。 其實,華再臣不必內疚,給孩子們留下傷痕的不是他,是那個時代。 華再臣是孝子,尤為讓他抱憾終生的是,他沒能為自己的老母親送終,甚至在她彌留之 際,和她老人家見上一面。 19年,華再臣的老母親80多歲了,病危之時,她想見見兒子, 華再臣老伴給農場發了電報,沒有回音,老母親讓再發,還是沒有回音,就這樣又發了第3 封電報,結果還是一樣,老母親抱著深深的遺憾去了。 直到多年之後,華再臣才知道,那個電報被農場壓下來,根本就沒給他看。 五、無罪的囚徒 1976年,中國歷史發生了一個重大的轉折,混世魔王毛澤東的夫人被政敵送進監獄,中 共宣佈折騰了10年的人間煉獄——「文化大革命」就此結束了。 這一年,華再臣57歲了,他已經整整被關押了19年,年事已高,身體多病,體質很差。 茶澱農場對他宣佈了新的決定:你可以回家了,但是,勞動教養並沒結束,回家還要繼續接 受革命群眾監督改造。 曾經的國軍中尉華再臣重新回到北京。 派出所警察又來了,又給他安排了一個好工作——掃大街,繼續接受街道上革命群眾的 監督改造,不過,比起茶澱農場待遇要好一些,每月可以有幾塊錢的收入。 但是,中國畢竟變了,人的思想變了,一場又一場的政治思潮開始衝擊人們的思想,也 衝擊鐵板一塊的社會制度。 1987年,已經68歲的華再臣,終於接到檢察院給他寄來的通知,通知說正式撤消了1957 年對他的勞動教養決定,正式宣告他無罪。華再臣哭了,無罪,一個無罪的人在勞改農場被 關押了19年,一個無罪的人在關押19年之後又被監督勞動改造了11年,這就是華再臣所面對 的法律。 19年,不僅斷送了他一生中最年富力強的美好時光,也剝奪了他為人子,為人夫,為人 父的權利和責任。 19年,還使他的孩子失去了父親的呵護,沒有了歡樂的童年,失去了接受良好教育的環 境,不僅毀了他的後半生,也毀掉了他的孩子們的前程。 19年,還給他留下無盡的傷痛,毀掉了他的健康。嚴重的濕疥病經常讓他寢食難安,奇 癢難忍,癢的時候,直抓的血肉模糊,身體上到處留下濕疥的痕跡。 中國政府很寬宏大量——對於他被剝奪的19年人身自由,政府主動給予賠償,給了他 500元人民幣,作為撫恤金;關於「文革」沒收的那6間房屋,政府也給予了補償,一次性給 予1000元,算作購買,一切就此了結。 80年代,在中國流傳這樣一個說法,說祇有中國共產黨敢於承認自己的錯誤,也敢於糾 正自己的錯誤。其實,那後邊應該還有一句:祇有中國共產黨更敢於犯錯誤。就在給華再臣 平反的兩年後的又一個春夏之交,中國政府又勇敢地對手無寸鐵的北京學生和市民大開殺戒。 這勇氣誰人可與爭鋒? 為什麼中國政府能勇敢地犯錯甚或犯罪,又能勇敢地糾錯呢?原因就在於他們糾錯的成 本太低!看看,19年的人身自由——500元,六間房子——1000元,連個還價的機會都不給 你。 此後,中國政府發動起了一輪轟轟烈烈的「讓一部分人富起來」的致富運動,多年後造 就了一批的權貴富翁,而他們的財產開始受到了法律的保護,這回誰也別再想用500元和 1000元來剝奪權貴們的家庭財產和人身自由了。 六、勞教——中國惡法 時代在發展,人的思想也在進步,華再臣開始考慮:難道我們的人身權利和財富就是可 以隨意被剝奪的嗎?難道我們的人身自由和財產的價值就是那麼低廉的嗎?何況那個當年剝 奪了華再臣人身自由的法律還沒有壽終正寢,還像一個魔鬼的利劍懸在華再臣的後代的頭上。 2002年3月4日上午10點,北京人民大會堂前,兩個老人互相攙扶著走上台階,他們手中 舉著一個白紙,上面寫著《一個在勞動教養農場度過19年的國民黨老兵要求賠償》。 這就是華再臣和他那共同經過風風雨雨的老伴。 這一次,迎著華再臣的又是警察,他們將華再臣夫婦攙扶下台階,再次把他請進他熟悉 的派出所。但是,時代畢竟不同了,這一次,他們不會再次把華再臣關進勞改農場,也不可 能將他勞動教養了。這不僅僅因為華再臣老了,畢竟這個時代不可能因為一個人沒有工作, 因為一個人品行有問題,就可以隨意剝奪他人人身自由,並無限期關押了。 我們不知道在1957年的勞教風潮中,有多少人像華再臣一樣被無罪而誘捕關進監獄,並 被無限期關押,我們不知道在中共建政後的幾十年裡,有多少人被以勞動教養的名義,未經 審判而剝奪自由強制勞動。 但是,我們應該知道的是,勞動教養制度並沒有取消,他依然在以這樣或那樣的名義剝 奪公民的人身自由,依然可以隨意將一個沒有觸犯法律的人關進勞改農場。 年已90的無罪囚徒華再臣此生有個最大願望,就是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勞教這個惡法能 被取消。曾經的國軍中尉、今天的維權老人——華再臣,他的願望能實現嗎? (此文寫作過程得到徐永海幫助,在此一併感謝。200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