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豢養的魯迅研究界 (北京)張耀傑 《零八憲章》所提倡的是一種以人為本、自由平等、憲政民主、治官安民、和諧寬容的 普世性的制度文明,而當下中國大行其道的,卻偏偏是魯迅式的「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的愚 民自愚、自私自利、自欺欺人甚至不擇手段攪混水的刀筆吏思維。這一點在大陸中國被國家 財政所豢養的魯迅研究界中,有著最為集中的體現。 從孫郁的《無畏的文字》說起 最新出版的《隨筆》2009年第1期的扉頁,是攝於2008年12月的孫郁像,其中的文字介 紹是這樣的:「孫郁,本名孫毅,1857年出生於大連。八十年代畢業於瀋陽師院中文系,文 學碩士。曾做過知青、文化館員、記者。現為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魯迅研究月刊》主編。 主要著作有《魯迅與周作人》(1997年)、《百年苦夢》(1997年)、《魯迅與胡適》 (2000年)、《文字後的歷史》(2001年)、《周作人和他的苦雨齋》(2003年)、《在民 國》(2008年)、《魯迅藏畫錄》(2008年)、《混血的時代》(2008年)、《魯迅與陳獨 秀》(2009年)、《張中行別傳》(2009)等。」 筆者對於孫郁似是而非的魯迅研究一向是不予認同的。儘管如此,對於他文筆尚好的勤 奮與多產也還有所敬意。沒有想到的是,這僅有的一點敬意被他刊登在《隨筆》2009年第1 期的一篇《無畏的文字》給一筆勾銷。 《無畏的文字》中正面歌頌的,是孫郁還沒有正式出版的新書《魯迅與陳獨秀》中的兩 位主角:「中國喜歡寫挑戰文字的人,是多少有一點自我表演的痕跡的。這風氣到了60年代, 已成了社會潮流。近讀海外學人的文章,將其源頭指向陳氏諸人,大概是望風捕影之談。陳 獨秀那一代人固然多『刀筆吏』的筆法,可並非學林中的做秀之徒。他們寫文章罵自己的同 胞,乃救人求己,自己也燒在其中。」 這裡的「救人求己」,應該是「救人救己」的誤寫。所謂「做秀」,其實是每一位個人 都應該享有的自我表現或自我實現的本能權利。連小豬小狗都知道在異性豬狗與異類主人面 前搖頭擺尾地充當「做秀之徒」,孫郁卻出於他自己的特殊心理與特殊邏輯,把「學林中的 做秀之徒」貶低為比「固然多『刀筆吏』的筆法」的「陳獨秀那一代人」更加不堪的一類人; 進而把「固然多『刀筆吏』的筆法」的「陳獨秀那一代人」明顯侵犯正當人權的「寫文章罵 自己的同胞」,神聖化為「自己也燒在其中」的「救人救己」。 按照孫郁的特殊心理與特殊邏輯,一個人「燒」死自己是自殺,燒死別人是犯罪,「陳 獨秀那一代人」在放火「燒」死別人時「自己也燒在其中」,偏偏就變成了「救人救己」的 救世主和大救星。像這樣的特殊心理與特殊邏輯,其實就是魯迅與周作人兄弟最為擅長的 「刀筆吏」筆法。借用魯迅的話說,就是遵守程序正義和制度規則的平等參與、公平競爭的 「費厄潑賴」(fair play)應該緩行,而不是以身作則地從我做起。借用周作人在《關於 紹興師爺》一文中的話說,總是躲藏在暗箱黑幕中操縱權力運作的紹興師爺,在處理各種案 件時永遠正確甚至於戰無不勝的根本秘訣,就在於「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紹興師爺想讓原 告勝訴,他會說:「這個人要不是吃了虧,何必來告狀呢?」他想讓被告勝訴,就會斥責原 告說:「人家被告不來告狀,你這個原告卻偏要告狀,肯定是你善於惹事生非打官司!」他 要想讓老年人勝訴,就會對年輕人說:「你不尊敬老年人就應該受到懲罰!」他想讓年輕人 勝訴,又會質問老年人說:「你那麼大年紀不知道愛護年輕人,是什麼道理呢?!」 在《無畏的文字》中,孫郁對於魯迅與陳獨秀另有一番排他性比較:「先前聽到一種觀 點,是批評魯迅的,認為他祇罵文人,不罵政府,或者說不敢向政客指名道姓,言外是世故 所致。不錯,魯迅未曾點名抨擊蔣介石,他寫的都是社會相與愚民相。但也並非就是膽怯, 乃策略使然的。倒是陳獨秀比魯迅還要果敢,罵軍閥,罵政客,那自然要落入牢獄,有滅頂 之災。魯迅的雜感是投槍與匕首,這是大家都承認的。但你會覺得,那是對民眾而言的獨白, 他抨擊的人與事,與每個中國人,都有關係,是社會的利器。陳獨秀則不然,他的隨感大多 針對的是官場,系社會黑幕的揭示者,那是政治家的宣言,不得不與政客們短兵相接,所以 就鮮明、磊落、一覽無餘。……如果細看他的文字,就會有一種印象,作者並非要做名山的 事業,乃希望所攻擊的現實,能有所改變,至於自己的文章能否流傳,那是無所謂的。其實 魯迅當年就說過類似的話,瞭解他的人,至今也該記得的。在這個層面上講,我以為兩個人 都相近得很,也可說是心心相印。」 查1981年版《魯迅全集》第4卷第174頁,認為魯迅「祇罵文人,不罵政府」的不是別人, 而是由李大釗、高語罕秘密發展的中共黨員高一涵即涵廬。也許是顧忌到《新青年》時代曾 經有過的同人關係,魯迅在《我與〈語絲〉的始終》一文中撇開高一涵,張冠李戴地揪住陳 源借題發揮說:「陳源教授痛斥『語絲派』的時候,說我們不敢直罵軍閥,而偏和握筆的名 人為難,便由於這一點。但是,叱吧兒狗險於叱狗主人,我們其實也知道的,所以隱約其詞 者,不過要使走狗嗅得,跑去獻功時,必須詳加說明,比較地費些力氣,不能直捷痛快,就 得好處而已。」 有趣的是,無論是「現代評論派」的高一涵還是陳源,當年都沒有留下過充當「獻功」 的「走狗」的直接證據;到了國民黨針對共產黨開展清黨之後,「語絲派」的魯迅與他的同 鄉弟子、國民黨左派黨員孫伏園,反而把同為「語絲派」成員的顧頡剛,奉獻給了國民黨當 局:1927年4月26日,辭去中山大學文學系主任兼教務主任的魯迅致信孫伏園,加顧頡剛以 反對國民黨的政治罪名:「我真想不到,在廈門那麼反對民黨,使沈兼士憤憤的顧頡剛,竟 到這裡來做教授了。」5月11日,時任武漢《中央日報》副刊編輯的國民黨員孫伏園,把魯 迅的來信加上編者按公開發表在他自己主持的這份黨報副刊上。 按照孫郁的特殊心理和特殊邏輯,魯迅的「不敢直罵軍閥,而偏和握筆的名人為難」, 儘管沒有陳獨秀「果敢」,「但也並非就是膽怯,乃策略使然的」。這裡所謂的「策略」, 說穿了就是周作人所說的完全背離程序正義和制度規則的「反覆顛倒無所不可」。至於孫郁 所謂的魯迅雜感中的「對民眾而言的獨白」,恰恰就是戲劇及戲曲舞台上當眾做秀的「獨白」 表演即打背躬,從而與前文中所謂的「陳獨秀那一代人固然多『刀筆吏』的筆法,可並非學 林中的做秀之徒」,形成一個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自圓其說的自相矛盾。 自以為既「細看」了陳獨秀的文字又「瞭解」魯迅的孫郁,似乎還忘記了魯迅1926年12 月12日在《兩地書》中非常計較「自己的文章能否流傳」的真情表白:「祇要作品好,大概 十年或數十年後,便又有人看了,但這大抵祇是書坊老闆得益,至於作者,也許早被逼死了, 不再有什麼相干。遇到這樣的時候,我以為走外國也行;為了爭存計,無所不為也行,倒行 逆施也行……」 對於自己「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的「為了爭存計,無所不為也行,倒行逆施也行」,魯 迅在1932年4月30日的《〈二心集〉序言》中,另有更進一步的自我反省:「我時時說些自 己的事情,怎樣地在『碰壁』,怎樣地在做蝸牛,好像全世界的苦惱,萃於一身,在替大眾 受罪似的:也正是中產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祇是原先是憎惡這熟識的本階級,毫不可 惜它的潰滅,後來又由於事實的教訓,以為惟新興的無產者才有將來是的確的。」 也就是說,魯迅的雜感其實並不都是所謂「與每個中國人,都有關係」的「對民眾而言 的獨白」,更多的時候反而是「好像全世界的苦惱,萃於一身,在替大眾受罪似的」自言自 語和自欺欺人,其中所充斥的祇是「中產的智識階級分子的壞脾氣」。現為北京魯迅博物館 館長、《魯迅研究月刊》主編的孫郁,用「無畏的文字」來美化陳獨秀尤其是魯迅,所表現 出也不是他自己的「無畏」,反而是魯迅式的「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的愚民自愚、自私自利、 自欺欺人甚至於不擇手段攪混水的刀筆吏思維。 陳漱渝的「獻功」事跡 比起孫郁,他的前輩同事、前魯迅博物館副館長兼魯迅研究室主任、中國魯迅研究會副 會長、全國政協委員陳漱渝,則對於魯迅「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的師爺刀筆以及拿顧頡剛 「獻功」的英雄事跡另有更加老到的活學活用。 2004年3月11日,上海出版的《社會科學報》在頭版頭條發表新聞報道《集全民智慧議 家國大事——兩會學者代表踴躍建言》,其中在「陳漱渝:正確的導向才能突顯學術價值」 的小標題下,有這樣一段文字:「全國政協委員、著名魯迅專家陳漱渝6日在全國政協社會 科學界聯組會上,就當前國內學術文化研究領域出現的背離馬克思主義立場、觀點、方法, 追求所謂『前瞻性思維』現象,作了嚴肅的分析和批評。陳漱渝認為,有些學者以自由主義 立場在媒體和網絡上對當前國家的基本政治體制進行挑戰,這種傾向值得關注。他說,在西 方相對主義哲學影響下,有的學者片面強調人的認識的有限性與可變性,否認真理絕對性與 相對性的辯證統一。目前,有些所謂『自由主義的領航人』卻主張全盤移植西方的『議會民 主』,把成立反對黨作為政治民主的主要標誌。他們把當今中國的政治體制稱為『後極權主 義』,要執政黨『開放黨禁』,『向憲政政府交班』。這些人還擅長借學術研究宣傳其政治 主張,貶抑魯迅抬高胡適就是一種表現形式。他們並不是站在學理層面客觀評價胡適的歷史 功過,而是主張在解決社會政治問題方面採用胡適的多黨制主張,說什麼『當年胡適的路徑 依賴,就是我們今天的路徑依賴,當年胡適的努力就是我們今天的努力』(邵建:《中國自 由主義的」胡冠魯戴「》)。」 同年4月6日,山西作家韓石山在《西安晚報》發表雜文《魯迅活過來會這樣嗎?》,其 中引用了陳漱渝2003年12月28日在中國現代文學館的演講記錄《魯迅的文化遺產與當代中國》 中的一段話:「『假如魯迅活著』,看到今天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所取得的輝煌業績, 一定會為之歡欣鼓舞。……如果看到閏土的後代走進了大學殿堂,祥林嫂的夥伴們成為了建 設社會主義的半邊天,華小拴和寶兒生病能得到及時醫治,《一件小事》中的人力車伕成為 了北京『的哥』,愛姑們離婚結婚手續得到了簡化,魯迅肯定會含笑於九泉。」然後給出了 自己的點評:「看了這樣的話,我除了說陳先生『三個代表』學得好之外,什麼話都不敢再 說了。」 5月10日,陳漱渝在《西安晚報》發表教訓文章《魯迅活過來不會這樣嗎——教韓石山 學「假設」》。韓石山在自己主編的《山西文學》第6期以《把自己研究成魯迅》一文給予 回應。6月22日,陳漱渝利用手中的「政協委員反映社情民意箋」擬就《告狀信》,分別寄 給陝西省委宣傳部新聞處和西安市委宣傳部,其中寫道:「在去年一次講演中,我說了幾句 讚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話,竟遭到有些人的訕笑、攻擊,說我無知識,昧良心。尤其過分 的是,今年4月6日《西安晚報》刊登的韓石山文章,竟嘲諷我『三個代表』學得好。在黨報 上公開拿『三個代表』當調侃作料,顯然違反了憲法和黨章,應予查處。」 2005年10月,韓石山的《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由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出版,他自稱是 被「魯研界一位大人物」逼出來的一本書。 比起被韓石山稱之為「魯研界一位大人物」的陳漱渝以及他的繼承人孫郁,魯迅研究界 的前輩人物許廣平、郭沫若、姚文元、陳伯達、余秋雨等人,表現得更加邪惡和醜陋。 被豢養的魯迅研究界 1949年10月,前國民黨黨員許廣平以一篇媚時文章《在欣慰下紀念》,把已經去世13年 的魯迅完全出賣給了共產黨的新政權:「待接觸到1927年大革命血的實際教訓,就更加確定 了魯迅對無產階級領導的確信,和全心全意在它領導下忠誠奮鬥到底!」 1961年5月,作家出版社出版了許廣平「在大躍進精神感召下」寫作的《魯迅回憶錄》, 把上海時期一直與代表黨組織的郭沫若、成仿吾、周揚、夏衍、陽翰笙、田漢、潘漢年、潘 梓年等人撕扯對抗的魯迅,打扮成為共產黨領導之下的「無時無刻不是以一個『小兵』的態 度自處的」美妙可人。 1966年第14期的《紅旗》雜誌,在《紀念文化戰線上的偉大旗手魯迅》的欄目裡,集中 發表了6篇由「中央文革小組」操辦的紀念魯迅大會的發言稿。第一篇是姚文元的《紀念魯 迅革命到底》;第二篇是紅衛兵代表黃平穩的《學習魯迅,永遠忠於毛主席》;第三篇是紅 衛兵及紅小兵代表劉路的《斥西蒙諾夫》;第四篇是許廣平的《毛澤東思想的陽光照耀著魯 迅》;第五篇是郭沫若的《紀念魯迅的造反精神》;第六篇是陳伯達的《在紀念魯迅大會上 的閉幕詞》。其中許廣平寫道:「毛主席稱讚魯迅是文化革命的主將,但魯迅總是以黨的一 名小兵自命。……當時魯迅和毛主席雖然住在天南地北,但魯迅的心,嚮往著毛主席,跟著 毛主席,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是魯迅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 相應地,與魯迅幾乎鬥爭了一輩子的郭沫若,也把馮雪峰執筆、魯迅署名的《答托洛斯 基派的信》,形容為「魯迅臨死前不久的申請入黨書」,進而在魯迅研究界率先做起了「魯 迅如果活在今天」的大文章:「魯迅如果還活在今天,他是會多麼高興啊!他一定會站在文 化革命戰線的前頭行列,衝鋒陷陣,同我們一起,在毛主席的領導下,踏出前人所沒有走過 的道路,攀上前人所沒有攀過的高峰。」 1976年4月,署名石一歌的《魯迅傳》,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用何滿子的話說: 「石一歌,即隱身在這個筆名下的11位某某某們,是四人幫卵翼下的魯迅研究專業戶。所謂 魯迅研究,就是把魯迅改造成四人幫的守護神。」在這11名作者之中,就有後來暴得大名的 余秋雨。而何滿子所說的「把魯迅改造成四人幫的守護神」,同樣是對於歷史事實的欺軟怕 硬、自欺欺人的歪曲改寫。所謂「四人幫」的守護神,祇能是當年戰無不勝並且要萬壽無疆 的偉大領袖。被許廣平矮化為毛澤東及其共產黨的一個「小兵」的魯迅,說到底祇是一個孫 悟空及其金箍棒式的「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的衛道武器和殺人工具;或者說是專制寡頭毛澤 東及其專政黨用來維護極權專制的「家天下」及「黨天下」的「存天理,滅人欲」的婊子牌 坊。祇要明白了這一點,被豢養的魯迅研究界的余秋雨、陳漱渝、孫郁們,爭先恐後表現出 的魯迅式的「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的愚民自愚、自私自利、自欺欺人甚至於不擇手段攪混水 的刀筆吏思維和刀筆吏言行,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應該說,魯迅式的「反覆顛倒無所不可」的師爺刀筆以及拿「反對民黨」之類的政治罪 名禍害別人的英雄事跡,並不是當今中國吃魯迅飯的文人學者的獨享專利。祇有寫作魯迅式 的刀筆文字的聰明人才能夠名利雙收或陞官發財,幾乎是中國政學兩界獨具特色的普國常識。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風靡大陸中國的「不折騰」的最高指示,說穿了就是魯迅式的「反覆顛倒 無所不可」的刀筆吏思維的謬種流傳。然而,中國社會真正需要的既不是「折騰」也不是 「不折騰」,而是奧運會展現的平等參與、公平競爭之普世價值的落地生根和發揚光大,特 別是《08憲章》所提倡的以人為本、自由平等、憲政民主、治官安民、和諧寬容的普世性的 制度文明的切實建設與強力執行。 (2009年1月28日於北京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