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義的火炬手 ——悼念戈揚阿姨 王 丹 在中國的現代史上,有這樣的一批人:他們在年輕的時候面對國民黨的專制腐敗,面對 社會的不公不義,決心投身革命,用自己的青春和熱血把中國建設成一個民主自由的國度。 這是他們年輕時代的理想。然後,所謂的「革命」成功了,他們卻逐漸發現,在革命背後的, 依舊是他們曾經那麼熟悉和憤恨的極權專制,於是在他們的黃昏晚年,他們再一次投身新的 革命,用他們生命中最後的光彩,繼續為中國爭取一個民主自由的未來。這是他們晚年的理 想。歲月流逝,世事滄桑,人與物都改變了很多,但是對他們來說,唯有理想主義的熱情沒 有改變。他們投奔中共是為了民主,他們背叛中共也是為了民主,他們,是我們這個民族值 得紀錄,值得驕傲的一代理想主義者。 我們的戈揚阿姨,就是這一代理想主義者的代表。 我初見戈揚阿姨,還是在1988年12月7日。那天,北京大學未來學會舉辦「未來中國與 世界」大型討論會,我的同班同學是會長,他請來了戈揚阿姨。會上,金觀濤說:「社會主 義的嘗試及其失敗,是20世紀人類的兩大遺產之一。」而時任《新觀察》主編的戈揚阿姨, 以一個有幾十年黨齡的老黨員的身份表示:「金觀濤對社會主義的否定不是太厲害了,而是 客氣了一點。」當時作為北大學生,就坐在台下的我,與在場的幾百名學生一起熱烈鼓掌, 巴掌都拍紅了。 戈揚阿姨這句話,在那時候的大學校園裡和社會上不脛而走,傳為佳話, 也被以後陳希同的所謂「平暴報告」紀錄在案。作為一個老一代的理想主義者,戈揚阿姨自 己可能都不知道,她的一句話對我們這些新一代的理想主義者起了多麼多的鼓舞作用。1989 年學生運動爆發,4月22日,我們20萬學生在天安門廣場送別胡耀邦。3名學生代表跪交 請願書,當局置之不理。在人民大會堂內參加追悼會的戈揚阿姨衝出來,抱住學生代表放聲 大哭。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們的命運連結在了一起。 1998年4月我被流放在美國,在紐約第一次開記者會,赫然看到戈揚阿姨就坐在台下。 時空變換,現在變成是我在台上了,但是我心中的感動無以言表,因為我知道,戈揚阿姨來 聽我講什麼,是出於她對後輩晚生的殷切期待。她要親眼看到,理想主義不會在他們這一代 中斷,而是可以繼續傳承下去。後來,在接下來的歲月中,我跟戈揚阿姨就有了太多太多的 聯繫與交流,從她那裡,我學到的東西就是堅強和樂觀。記得有一次,跟老阿姨閒聊,她說 她應當開始學德文。我聽了一楞,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她看我困惑,不禁哈哈大笑,說: 「我死了以後要見馬克思,不會德文怎麼行呢?」熟悉戈揚阿姨的人都知道,在她失去判斷 能力之前,她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爽朗笑聲。我跟她聊過那麼多次,從來沒有聽到她抱 怨什麼。這樣的精神,也鼓舞著我去面對各種逆境和考驗。在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狀況逐漸衰 落了之後,戈揚阿姨與司馬璐先生決定把他們共同創辦的中華學人聯誼會交給我來負責。當 時我已經搬到洛杉磯居住,山長水遠,按照我的慣例,這樣的頭銜一定是應當婉拒的。但是, 當司馬先生在電話中告知我他們的決定的時候,我幾乎是一點也沒有猶豫就答應了。這不僅 僅是我對戈揚阿姨的私人感情,而更是因為我知道,作為晚輩,我們能夠讓阿姨她最欣慰的, 就是讓中國變成民主自由的國度的理想能夠繼續有人傳承。我深知自己的能力和精力有限, 但是我不忍讓老阿姨失望。因為我看到的戈揚阿姨,就像一個火炬手。無論是到北大發表演 講,還是在天安門廣場支持學生,最後到把中華學人聯誼會交給年輕一輩,她一心要做的, 就是把追求理想的火炬傳承下去。 最後幾次見到戈揚阿姨,她已經無法辨別事物了,畢竟是90多歲的高齡了。我知道再 能看到她的機會不多了。但是我還記得她最後跟我的一次交談:那次我伏在她耳邊大聲問她: 如果有機會,你還想回國嗎?突然間,老阿姨的眼睛亮了,口齒不清的她含混地,但是肯定 地說:「回國?好啊,好啊!」一瞬間,我的眼淚無法控制。這樣的一代理想主義者,他們 奉獻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那片生育他們的國土。但是最終,他們連回去看一眼的可能都 沒有。王若望,劉賓雁,現在,又加上戈揚……我想說的是,我們這個民族,如果不能記住 這些名字,如果忘記了他們這一代曾經為中國付出的一切,那我們是不配稱之為文明社會的。 哪怕我們有多麼高的經濟成長數據,哪怕我們可以讓世界都中國化,但是,沒有了戈揚阿姨 他們這一代的理想主義,我們就什麼都不是。 戈揚阿姨走了,我發現我居然沒有流眼淚。我覺得我是對的。如果她在天之靈看到我哭, 一定會不高興的。因為她一直以來教導我的,就是樂觀,就是堅強。我沒有眼淚,我祇有決 心。那就是,一定要把戈揚阿姨傳給我們的火炬護持好,讓中國人對民主自由的渴望一直燃 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