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我身邊的文革(續八) (江蘇)夏韻 任何時代,祇有普通百姓的經歷,才是這個時代的經歷。這裡,我僅想以我卑微的個人 經歷,折射經歷過的那個時代的一斑。——作者 47 終於到達上海,婆婆像呵護小雞般張開雙臂接納了我們,連連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了。女兒樂得抱著小弟弟親了又親,弟弟不買賬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女兒哭著說:小弟弟怎 麼像小狗會咬人啊! 兒子咬人是與生俱來的毛病,直到3歲後才慢慢改掉,親友中凡是抱過他的人都被他咬 過,多少年後,深受其害的朋友見面時仍心有餘悸的會問:這就是你那個愛咬人的兒子嗎? 我想這可能是因為他在母體中接受的是沒有音樂鮮花祇有仇恨的胎教。 全社會每個毛孔裡都漲滿了仇恨,殺紅了眼的人們又都喊著一樣的口號,紅寶書紅袖章 匯成紅色的海洋,全國走火入魔武鬥連連。 上海,這個被當朝最高權威輿論——「兩報一刊」吹噓為1月風暴,並冠以「1月革命」 桂冠的文革首例「奪權」典範,卻像颱風的風眼,異常平靜。 精明的上海人,不需要任何轉彎,直溜溜地站到了毛澤東的革命戰線一邊。精明的上海 人的上海,很快從「一月革命」的無序走回文革初期的有序。政工幹部官場積極分子仍然是 各個單位的主心骨,祇是輕巧地變一下「大王」旗。 對於牛鬼蛇神來說,如果說無序中還能得以喘息,頂多面臨無知者高喊口號的大轟大嗡, 走回運動初期的有序則是以政權的名義將迫害升級,鐵板釘丁記入檔案。 婆婆家石庫門裡弄裡,青石板路還是那青石板,青磚牆還是那青磚牆。左鄰右舍被抄家 批鬥的資本家,文人,掃馬路還照樣掃馬路,裡弄因他們的認真而潔淨了不少。 上海仍然以她的「雅」——上海況味,頑強地示人;女性藍布衫黃軍裝領口翻出的素花 假領頭;男女老少糯糯的「吳儂軟語」,餐桌上的小碟小碗小杯,還有那不時而傳來的悠長 而婉轉的女聲唱出來的「梔子花要哦,阿要白蘭花」,那低沉寬厚的男聲喊出來的「棕幫修 哦,阿要修棕幫啦」。割資本主義尾巴以來,全國的小販已絕跡,唯上海小販如石縫裡的小 草,頑強地生存在裡弄裡。 不斷有信息出來,鋼工總鋼二司的據點一個個被搗毀,武漢三鎮已是百萬雄師的天下了。 我從內心感到,這樣沒什麼不好,一山不能有二虎,祇能存一個滅一個,否則便是無休止的 武鬥,老百姓怎麼活啊! 我更趨向贊同占黨團員85%以上的百萬雄師掌權,是幻想我生存的那方「天」裡書記劉, 院長馮不會再次被打倒,他們是共產黨的高級幹部啊,百萬雄師不是說他們是「保」老幹部 的嗎! 武漢的局勢趨於穩定,書記劉召喚逃走的同志回院抓革命促生產,丈夫於7月上旬回去 了。婆婆留我和孩子多住幾天,等待消息。 48 7月下旬,不斷又有人從武漢逃到上海,來人說:7月18日夜,武漢三鎮大街小巷同時出 現墨跡未乾的大標語,揪王力。說他是劉鄧陶的忠實走狗,是埋在中央文革的定時炸彈。又 傳說王力被綁架下落不明,武漢發生了兵變。 擔心丈夫的安危,我急得哭起來了,婆婆寬慰我道:我養的孩子我瞭解,他不會惹事不 會有事的,這個國家還是毛主席說了算,什麼逆流、兵變,那些軍人不過像「孩子」認為父 母怠慢他們,在「父母」面前「耍點」脾氣「撒點」嬌「罷了,毛主席撫慰一下就會好的。 我睜大眼睛吃驚地望著婆婆,驚歎如此叫人霧裡看花、模糊不清、錯綜複雜的政治萬花 筒,在婆婆眼中竟是如此清晰,她的一番直白竟是如此富有哲理。 是的,無論是「二月逆流」還是「七月兵變」,包括全國的大大小小的占黨團85%的N個 百萬雄師,沒有人敢於不怕殺頭坐牢旗幟鮮明的為劉少奇站出來,沒有人為劉少奇仗義執言, 更多的是助紂為虐,為博「龍」顏大悅,為保自己的官位,寧可閉眼說假話,甚至落井下石。 有誰會惦記水深火熱之中的劉少奇。 曾經有位對中國文革一知半解的外國朋友問我:軍隊支持出身好、黨團多多的那一派, 他們既然是保劉少奇的,怎麼沒人把劉少奇救出來? 我不知怎樣回答她的問題,便順水回應道:「我也一直在想像,如果有一個握兵權的人 把他救出來就好了,可惜沒有」。 「不但沒有人救,還聽任牛鬼蛇神把他整死了」,她無不感慨地說。 「牛鬼蛇神整死劉少奇?」曾經的「牛鬼蛇神」我本能地驚問。 「是呀,你們的電影電視裡告訴人們,流氓樣的造反派不都是牛鬼蛇神國民黨演變的 嗎?」她問。 我祇能沉默了。我曾看到一篇文章,介紹一位成功人士,說他17歲就是紅衛兵團的頭頭, 後面打個括號註釋:從未參加造反。我想他一定是文革初期掃四舊打牛鬼蛇神的紅衛兵,才 能如此炫耀,才有可能成為成功人士。 我也看到我身邊的那些10年文革9年半都在整人,自詡沒有造過一天反的人,批判劉少 奇比任何人起勁、凶悍、日獷持久數年。 平民造反者受蒙蔽附逆造反,充當毛澤東的幫兇、炮灰,揪斗劉少奇,罪責難逃,活該 千刀萬剮,他們風光的時間畢竟祇有幾個月,又是些不上檯面的散兵游勇。如果說與他們對 立的號稱占黨團員85%的人是保劉少奇的,何以劉少奇會在那麼多有權有勢的人的「保護」 下死去。 49 上海的7月火爐一樣,天熱得發狂。裡弄裡沒有一絲風,像個大蒸籠。我焦急地等待丈 夫的信,每天一早便打開收音機收聽中央台的廣播。那一男一女誇張霸道的聲音令人生厭, 又不得不聽。 7月23日清晨中央台廣播;7月22日王力回到北京,十萬人夾道歡迎。 周恩來親自到場,與王力擁抱,撫慰之情溢於言表。那是我心中敬重的總理啊。每當我 對時政疑慮重重不得其解時,總理的價值取向深刻影響暗示著我的價值取向。總理都出來迎 接了,王力可能沒有什麼錯,我想。 7月25日首都百萬人大會歡迎王力榮歸。逃難的人開始紛紛返回單位上班,我也回到武 漢。走進大院,看到一群孩子拿著三角小旗、跳著你追我趕地喊著;『』天亮了,武漢的公 雞下蛋了『。人們臉上的恐懼消失了,同事們紛紛對我說起「7,20」的前前後後。 原來7月19 日,家在漢口和武昌的同事都看到街道上集結大量的軍用卡車消防車,解放 軍也戴著百萬雄師的袖章遊行,高呼『踏平黑工總鎮壓反革命』,高音喇叭到處在唱『鍾山 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 「7月23日中央台都廣播了」,武漢同事汪說:「24日百萬雄師還集中一萬多人攻打」 體院。「消防車警報響得哦,嚇得人魂不符體。」「百萬雄師頭戴柳條帽手握長矛,有人嘴 裡還叼著刀,」另一同事補充道:「解放軍有的拉開紐子有的拉掉帽子,刺刀閃著亮光,車 頭架著機槍,不是嚇嚇人的啊,槍口是真的掛著一排子彈。」 「25日還出動一百多輛車遊行,我聽他們喊絞死王力,心想這事鬧大了。王力已回到北 京,誰都知道王力是毛主席的人,乖乖龍的東,他們才真叫造反呢」。 同事錢遞給我半張她撿到的傳單,上面寫道「——我百萬雄師與8201全體指戰員,同生 死,共存亡。我百萬雄師對黑工總一小撮反革命分子必須鎮壓——」 7月26日人民日報以「首都百萬軍民集會支持武漢造反派」的通欄大標語報道了這次大 會。王力紅得發紫了。 這個被「百萬雄師」認定是劉少奇鄧小平的黑爪牙而遭討伐的人——我曾對這一說法不 太相信,但是不相信又不行,因為占黨團員85%的這支隊伍是最忠於毛澤東的,他們不可能 去傷害毛澤東的人吧——王力是人是鬼誰也說不清。不管是人是鬼,他當時的身份是清楚的, 他是毛澤東派去的代表,傳達的是毛澤東的旨意。他遭到百萬雄師的綁架和毒打,數萬人包 圍了毛澤東在東湖賓館的行宮,毛澤東腳穿拖鞋,從後門落荒而逃,這就是震驚中外的7.20 事件。 作家師東兵在「文化大革命記實」中這樣描寫:「……毛澤東被一陣震耳欲聾的口號聲 驚醒,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披衣跑到窗前,透過紗窗,他看見混亂不堪的人群從賓館門沖 進來,大卡車的燈光掃來掃去,腳步聲]口號聲、各種武器相撞的 叮咚聲,還有各種嘈雜的 喝聲,使他一時弄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馬衝進來。電話鈴急促而又緊張地響起,毛澤東抓起電 話,耳邊傳出惶恐不安的聲音:」報告主席,陳再道發動暴亂,百萬雄師和部隊包圍了東湖 賓館,請你趕快離開險地,請你趕快離開險地「。對方沒報名字,就」啪「地掛斷電話,此 時需要的是智慧和果斷,這些毛澤東全部具有。五十多年的艱苦征戰,頑強搏擊,他都轉危 為安,靠什麼?就是靠智慧力量和人民的支持。但是他還是頭一次遇上這種情況,他腦海裡 突然閃現出1936年12月,張學良楊虎城在西安發動事變,扣蔣介石,逼蔣抗日的情形,心想, 莫非陳再道也要效仿張楊二將軍,將我扣留?警衛人員勸毛澤東,毛澤東堅決不走。大手一 揮說:你們把大門統統打開,我毛澤東就坐在這裡,看你陳再道能把我怎麼樣,我不相信人 民解放軍和廣大人民群眾會聽他的,你陳再道想搞兵諫,我可不是蔣介石,我決不會在文化 大革命的問題上退讓半步。……」 話雖然這樣說,但是,在逃離了人聲鼎沸、受軍人指揮、以人武保衛幹部為骨幹的百萬 雄師有預謀包圍的東湖賓館後,74歲的毛澤東明顯感到,對自己發動的這場文化大革命已經 力不從心。如何收場,他越來越茫然了。 「兵變」也罷,「兵諫」也罷,反正毛澤東嚇得不輕。毛澤東很惱火,思前想後,祇能 不以為忤。他清楚地知道號稱占「黨團員85%」的全國N個百萬雄師——有既得利益可保,最 諳識毛澤東階級鬥爭理論的人,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基石,是階級鬥爭的主力軍。他們祇不過 是像孩子受到怠慢、在父母面前「撒嬌」而已。 這一切如果發生在另一些人身上,不要說是去沖毛澤東的行宮,就是稍有不慎,也必死 無疑,甚至即使是毛澤東號召、支持的事,即使是跟著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銘 文公佈的文件幹得的事,吃進牢獄之災的平民也為數不少。 毛澤東最擔心文化大革命失敗,為了扳倒劉少奇,他愧對的人太多了。「孩子」撒嬌鬧 騰是需要撫慰的,否則豈不「家」無寧日。於是毛澤東一巴掌打到他縱容嬌慣的另一些「孩 子」身上,此地無銀三百兩地罵他們惹事召禍。那幾個紅得發紫的小爬蟲「王關戚」被如棄 敝履拋出來了。 主流渠道傳來「王關戚不是好人」的最高指示和王關戚進牢房的消息。我聽到後的感覺, 像是聽到養狗的人家,在狗咬人後對人講;我早知道它們咬人,一再告訴他們不要咬人,它 們不聽我的話,心中塞滿對狗主人的蔑視。 王關戚是中央文革的骨幹,他們的言論傳達了毛澤東的聲音,他們的行為受到毛澤東的 暗示縱容。他們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大快人心。 偉大的領袖毛澤東啊,如果你能就此收手,結束文革,你在人們心裡仍不失偉大。但是 你在文革中有太多的虛假、太多的權術、太多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太多的不擇手段,叫 你的人民如何去愛你敬你啊! 如果說此前我祇是因有點同情劉少奇,不滿毛澤東用階級鬥爭折騰國家折磨百姓,心中 對他稍有微詞,那麼此後,他的偉大正確形象在我心中徹底倒塌。 直到很多年後,我從《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一書中,知道了當年除了官方傳達的毛澤 東口頭指示抓王關戚的說法,毛澤東在隨後的1967年9月7日還有一個事關王關戚命運的、善 意的、溫和的、愛護的同志式的「九七」批示,在毛澤東心中王關戚是思想認識問題,不是 破壞文化大革命的重罪。他仍稱他們為同志,正像稱武漢「720」事件責任人陳再道為同志 一樣。但是毛澤東的九七批示被人封鎖了。試想如果執行了毛澤東的「九七」指示,王關戚、 陳再道都是同志,「犯些錯誤,有益,可以引起深思。」1967年後的中國會少多少血腥啊。 封鎖「九七」指示無疑是在國人心中置毛澤東於不義之地,是誰幹得這樣的滴水不漏。 50 「7.20」事件後,號稱統帥十萬造反大軍的沙某某光榮出獄,持槍威風凜凜地回到設計 院,坐牢——無產階級專政的鐵牢,徹底重新塑造了他,改變了他,在我眼裡,他不再是那 個富有同情心、敏感、藝術氣質頗重的機械工人。面目變得凶神惡煞。 沙某某和他的衛隊手中都提著槍,明晃晃的太陽光下,那黑洞洞的槍口十分岑人。他冷 眼掃向我,含滿忿滿。我理解他 :他始終沒能在他自己的單位站穩腳——有一支屬於他指 揮的造反隊伍,連我這個他曾為之報不平、在他眼中最冤屈,受迫害最深的人,也拒絕加入 他的隊伍,令他鬱悶。設計院知識分子多,「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無奈地搖頭感歎。 百萬雄師垮台了,「英雄」出牢房榮歸故里,他要幹什麼?書記劉、院長馮、政治主任 J、受資反路線迫害持造反派觀點的人、和執行資反路線整人的、持「百萬雄師」觀點的官 場積極分子們,都拭目以待。 沙某某畢竟不是個嫻熟玩政治的人,他不會官場積極分子那一手,沒有開大會,大批判, 聲勢先行,而是直奔主題。 他帶著人馬徑直邁入政治處,把槍口指向政治處主任賈。:「有話好好說,這槍不能對 著人」賈躲閃著說。 沙某某二話沒說,把政治處主任賈揪出來了,說他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六二四」 幫助百萬雄師,勒令他交代罪行。 後來「六二四」中被百萬雄師打傷的學生報復他,把他抓去打斷了三根肋骨。 沙某某訓斥:設計院文革運動冷清得不像話了,有些人平反後不思革命,注意了,不把 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就會遭二遍罪,再次打成反革命。 太誇張了吧,如今是毛主席支持武漢,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支持武 漢,全國聲援武漢,在下新河這片綠樹成蔭的校園裡,我們設計院在書記劉、院長馮主持領 導下平平靜靜。 其實,政治處主任賈僅僅是百萬雄師觀點,在組織上與百萬雄師無任何聯繫,他同情幫 助百萬雄師是可能的,絕沒有參加。正像書記劉、院長馮和我們是造反派觀點沒有參加社會 上的造反隊伍一樣,大家都是受文革初期的社會地位決定。直到「720『」雙方都相安無事。 「720」後一切都亂套了。 如毛澤東的話:每個人的思想無不打上自己所處地位的烙印。不祇是我的單位,在全國 大大小小的皇權延伸到的地方,都約定俗成地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地這樣劃分:運動初期挨 整的受資產階級反動路線迫害的人持造反派觀點,整人的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人持保守 派觀點。 前者魚目混雜,良莠不齊,後者隊伍純潔,不是黨團員政治幹事至少家庭出身紅五類。 前者僅風光了幾個月,隨著1967年10月王關戚進牢房,受騙附逆造反的平民頭頭逐漸消 失在蒼山荒野、牢獄和大大小小的「學習班」。「造反派」這三個被毛澤東推崇、蠱惑人心、 紅極一時的詞語成為貶意,羞於被當事人提起。 後者是中國社會細胞的核心,是階級鬥爭理論的忠實執行者、追隨者、他們10年文革有 9年半在台上,他們卻不必反省懺悔,十分理直氣壯的說自己是文革受害者,以沒造過一天 反為榮。他們是1968年後「清理階級隊伍」、「一打三反」、「清查516」運動的主力軍。 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從他們當中脫穎而出。 但是10年文革不是10個月,還有5年的惡是誰為之,劉少奇何以會在那麼多「保」他的 人的「保護」下慘死,將永遠拷問社會機制和占黨團員85%的人們的良知。 假如中央委員中多幾個像陶鑄、陳少敏那樣的前輩;假如萬分之一的黨團員像張志新; 假如中央政治局事關文革的那關鍵一票出自良知,中國何以會有這場曠古未聞的10年浩劫; 何以會有共和國主席和諸多開國功臣的慘死;何以會釀成成千上萬,上百萬,上千萬的千古 冤案。 51 1967年那個被稱為「兵變」、「反革命暴亂的圍攻毛澤東行宮的」7.20事件,經兩報一 刊鼓噪、百萬人集會討伐之後,北京、上海、天津乃至全國各大城市,從工礦到農村、從機 關到學校,全國都在呼喊:打倒陳再道,嚴懲百萬雄師壞頭頭,堅決支持武漢三鋼三新造反 派…… 武漢暈了、醉了,像著火的「陀螺」旋轉著燃燒著。毛澤東似乎是想走一步險棋,才如 此聲勢浩大的抽擊「陀螺」急旋,如此渲染這一可大可小,可長可短的「事件」——百萬雄 師沒有反毛澤東的意思,他們是文化大革命最初的主力軍,他們由衷的擁護「文革」,如今 年過六十歲的人可以做證,當時基層單位裡占黨團員85%的人,哪一個不是紅人、不是左派、 不是牛鬼蛇神的剋星,不是「階級鬥爭」論的忠心執行者。 進入1967年9月,細心人仔細觀察不難發現毛澤東很快改變了主意,拋出了王關戚。但 是,武漢這個蒙受「龍」恩急速旋轉的「陀螺」哪裡剎得著車,江城三鎮已是凱歌沖天群情 燃燒的海洋。 那些在無產階級鐵牢裡領教了無產階級鐵拳味道、發誓不再造反的造反派頭頭,成了英 雄。牢房裡面對沉沉黑夜、冰冷的牆壁、他們知道那鐵牢姓無產階級,姓毛不姓劉不姓鄧, 他們似覺受騙,熄滅了胸中的邪火,哭著喊著再不造反了。出獄後的冰火兩重天,令他們熱 淚迸發,胸中的邪火重燃,坐牢成為一筆廣收名利的政治資本,他們以百倍的瘋狂將其押在 為一人所控、朝令夕改久、無法無天、撲簌迷離的政治賭盤上。百萬雄師的大小頭頭們則因 為偉大領袖欽定「壞頭頭」之說。遭到了瘋狂報復。 滿街是「壞頭頭」遊街的汽車,我看見在為「6、24」被百萬雄師殺死在校園的那位老 工人舉行的追悼會上,另一個老工人——據說是兇手,也差不多被斗死了。兩位老工人喊著 同樣的口號,血刃相向,一個人捅死了另一個人,這是誰之罪啊! 聲討「白匪」殲滅「白匪」『的標語、口號,比比皆是,此起彼伏。號稱占黨團員85% 的百萬雄師落此罵名是很冤枉的。 如今年過60的人一定記得,文革運動來臨時,你身邊的共產黨員、政工幹部,那一個不 是豪情萬丈,高舉階級鬥爭的令牌,砸向「牛鬼蛇神」;哪一個不是對「文革」由衷地叫好、 身體力行、掃四舊、查敵情衝鋒在前。如果不是毛澤東搞了個什麼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 給牛鬼蛇神平反,他們這些正統的人何以會去圍毛澤東的行宮、拂「龍」顏遭來領袖責難, 他們不敢也不會仇恨毛澤東,把全部的仇恨都記在他們身邊的受騙造反的同事工友身上。 我十分同情他們,——那些遠離我的生活圈子被斗被遊街的百萬雄師頭頭,他們百分之 百都是共產黨員共青團員,是根紅苗正的正統人,他們是無辜的啊。但是,人人都是 從自 己感知的範圍來認識國家大事,居廟堂處林下,感知大相逕庭,任何人都不可能離開本單位 本部門的感受去評論愛恨毫不相干的人。 我對我生活圈子裡曾經置我於死地的那幾個持百萬雄師觀點、並沒有參加百萬雄師的官 場積極分子,非但不同情,反而懷著仇恨。和他們相似的是,我不敢也不會仇恨毛澤東—— 他是神不是人:更不敢仇恨文化大革命——那是反修防修的百年大計。我把1966年遭受的苦 難全部記在身邊整我的人頭上。 我參加了一個7、8個人的戰鬥隊,這樣的戰鬥隊1967年多如牛毛,我從來沒想過什麼 「反修」「防修」,「保衛毛主席」,也沒想去撈一官半職,我是為兒子復仇。我曾被反戈 一擊造反的「左派」指責是為私造反,我憤怒地爭辯:你知道懷著八個月的身孕40℃烈日下 修路的滋味嗎,你經歷過一家四口幾乎命喪黃泉的慘景嗎?事實上我是為私造反,如果我是 玩政治的人,投靠S司令麾下,憑我的一支筆撈點什麼完全可能,可是我拒絕了他,我和丈 夫沒有參與社會的組織,在院裡我們也不是頭頭,他祇是受書記劉委託管了幾個月的一室的 生產工作,可以說我們仍然離政治很遠很遠。 我討厭手舞足蹈地跳忠字舞表忠心,我討厭飯前飯後、會前會後、話前話後手舉小紅書 三呼「萬壽無疆」、三祝「永遠健康」的原教旨主義的虛偽禱告,我討厭造反派頭頭爭權奪 利,名爭暗鬥的醜態。我蔑視風派人物反戈一擊又反擊,再反戈一擊的令人作嘔的表演,我 厭倦文化大革命的沒完沒了,不知是收綰是何年。 我孤獨地守著心中的那份寂寞,冷眼旁觀世事,埋頭業務、家務。但是,祇要有機會我 會變了個人似的以牙還牙指向整我的人,我知道復仇傷害了對方也傷害了自己,然而面對兒 子那一歲稚令不該有的成年人的憂鬱眼神。我的心不能不燃燒著怒火、燃燒著仇恨。我發瘋 般動手打了那個欲置我和丈夫於死地的「死對頭」幾巴掌,長出一口氣,幻想把殘餘在心中 的忿瞞徹底驅趕出去,但是那曾經直插心肺沒有喋血勝似喋血的靈魂虐殺。傷口之深難以平 復,曾經的苦難和天性中的倔強異化了我,我變得十分歇斯底里,痛苦非但沒有緩解,反而 更沉重的包圍著我。 人性的弱點使我不能超越當時的氛圍,我畢竟被迫害那麼久那麼深,幾乎付出一家四條 人命,不復仇,除非我是聖徒。我是在25年後皈依了上帝才醒悟懺悔當初的復仇心理,懺悔 我的手曾經打在那個欲置我全家於死地的科級政工幹部臉上。儘管是他迫害我們在先,儘管 他再次得勢後,我再次被批被斗被打、被全家下掉戶口趕到農村;儘管當初我不是聖徒,在 我的靈魂皈依了上帝之後,受聖靈指引我還是在上帝面前懺悔、求主寬恕一個弱女子纖細的 手行之的罪惡,對給與那人的傷害說聲對不起。 放棄共產主義信仰皈依上帝使我的人生理念得以昇華,我的心也變得寬容平和。曾記得 1968年我再次被打成反革命、遭批鬥三年之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硬逼我承認階級報復,我 咬碎嘴唇嚥下血,發誓要與他同歸於盡。冤冤相報何時了哦,如果我早年能接受福音,何以 鑄成大錯。如果中國能給百姓一點信仰自由,有多少人間悲劇可以避免,有多少靈魂可以超 升。 52 1968年10月,歡度國慶的紅綢條幅還沒來得急取下,一場秋雨狂落、淅淅瀝瀝下了一夜, 沖走了「歡度」,驅走夏的餘熱,「國慶」也飄飄欲墜,秋風撲面而來,落葉飄灑滿地,給 冷清的大院帶來幾分蕭瑟,也扯起我心中莫名奇妙地落魄、悵然思緒。 「西~西拉~梭拉西~拉,……」一粒芒果撬動神川大地,全國到處在唱:「金色的芒果, 金色的芒果」。我在想那些被敬供在玻璃盒裡的神果是爛掉進了垃圾堆,還是什麼人斗膽吃 掉了。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下達文件,用過紅衛兵、用過造反派、用過解放軍 支左之後,還是執行效果不滿意,又用起了「芒果。」——「工宣隊」走上了文革權力頂 峰。,深秋的一天,伴著 「西~西拉~梭拉西~拉,……」的歡歌笑語,工宣隊進駐設計院。 官場積極分子們敲鑼打鼓、露出難得的笑臉站在迎接隊列的前面,我看到帶隊的軍代表十分 年輕。 「聽說是排長」,有人說,「不」,「聽說是排副」又一個人否定。 他——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鐵青著臉,神情嚴肅,小眼睛滴溜溜警惕 懷疑防範著什麼,書記劉迎了過去伸出手來,他兩眼向上直視前方彷彿沒看見。這是一個十 分自我的人,彷彿國家大事、這裡每個人的死活都握在他手心,一副傲然一切的派頭。 其實「小排長」也罷,「小排副」也罷,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文革」10年權利 系統當中結構最龐大、系統最嚴密、執行皇權最有效的政治形態——工宣隊的靈魂人物。不 要說書記劉這個建國時的團級、時下行政13級的高幹奈何不了他,比書記劉再大的官也奈何 不了他們,他們是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在新的戰略佈置下的權力延伸。 工宣隊是些識字不多,年紀偏大的老工人。記得,有位工宣隊員得知書記劉仍在主持領 導設計院的工作,驚呼:文化大革命都兩年了,你們這裡走資派居然還在台上。他以為凡是 黨委書記一定是走資派。 可見事實並不像幾10年後矯情宣傳的那樣:老工人都是抵制文化大革命的,這樣說是政 治家的需要。很難想像造「神」和「神」取代了一切的年代,肉眼凡胎老工人,會抵制「神」 的聖旨,他們同樣是被利用的,祇不過當一場革命帶著流氓痞子腔調指向文化和被文化熏蒸 過的讀書人,處於社會底層的人們會在「始作俑者」的慫容欺騙下,原本無暇瘛的心靈被扭 曲陰暗。老捨沉湖能與他單位裡的司機班、炊事班、雜工班的工人對神的狂熱無關嗎?我想 我們應當清算的是:是誰、是什麼把中國拖入那樣一個血腥、仇恨、暴力、恐怖、荒謬絕倫 的深淵,而不是把精力放在那些曾經卑鄙過的小人物身上。 工宣隊踏著滿地落葉進駐設計院,政治處對面一排寬大的房間成了他們的宿舍,十幾張 床一溜排開,像軍營。靈魂人物軍代表左某某是他們的主心骨,軍代表指向那裡,他們就勇 敢的打到那裡。 三樓階梯大教室裡歡迎會如期召開,400多人濟濟一堂聆聽軍代表左某某發表演說。他 自信的邁上講台,環視眾人後,莊重地從軍裝左上方口袋裡取出小紅書:像聖徒高聲祈禱: 首先,讓我們敬祝我們心中的最紅最紅的太陽,我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導師, 偉大的航手,我們最最敬愛的毛主席老人家萬壽無疆。 眾人站起高舉小紅書跟著三呼: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他吸了一口氣接著聲調高八度呼喊:讓我們敬祝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我們的敬愛的林副 主席身體健康。 眾人再次高舉小紅書跟著三呼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他雙手示意大家坐下,開始了他的演講:首先,讓我們學習毛主席語錄,我們偉大的導 師、偉大的領袖……教導我們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在拿槍的敵人消滅之後,不拿槍 的敵人依然存在……,足足念了5分鐘 ,總算切入正題。 「走進設計院,一片冷清,階級鬥爭的蓋子捂得夠緊的了。我發現設計院有四多。」他 洋洋得意地伸出四個指頭:「哪四多呢?知識分子多,家庭出身不好的多,造反派多,牛鬼 蛇神多。」他依次把四個手指握狀成拳頭,大聲疾呼:「要炸開設計院階級鬥爭的蓋子。要 搬掉絆腳石,清理階級隊伍,把牛鬼蛇神統統揪出來……」。 我看到坐前排的書記劉臉上寫滿不屑一顧的坦然,落入我視線的幾個曾經的牛棚中的難 友臉色灰白,那位曾經反戈一擊、沉痛檢討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參加造反、又反戈造反 派一擊向百萬雄師靠攏,「7、20」後又反戈百萬雄師一擊投入造反、設計院「反戈一擊」 N次的人面色激動似乎正孕育著新的「反戈一擊」。那幾個堅持認為抓「牛鬼蛇神」事出有 因、查無實據並不能使「革命」失色的政工幹事、官場積極分子,欣喜若狂之情溢滿在因激 動而變形了的臉上。 「看來又有人要遭殃了。」坐在我邊上的同事低聲對我說。 「不會吧,總不可能把平反的人再戴上反革命帽子吧,如果是那樣,不是就沒有資產階 級發動路線之說了嗎?」我腦子裡在打鼓,出語心不在焉。 「慢慢走著看吧,有好戲看了。」她調整了一下坐姿,邊裝出專心聆聽的樣子邊輕聲扔 過來這句話。 我的心被徹底地攪亂了。 軍代表左某某雙手揣在褲子口袋裡,神若閒庭信步、目光掃視在階梯大教室一排排一層 層一覽無餘的一張臉上,侃侃而談:我的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發動的這 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形勢大好,不是小好,越來越好,已經進了「斗批改」的關鍵時刻, 清理階級隊伍是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設計院階級 鬥爭蓋子遠遠沒有揭開,有人捂著護著,我們就是要搬走絆腳石,炸開這個蓋子,把牛鬼蛇 神、叛徒、特務、走資派統統揪出來。 他聲嘶力竭、唾沫飛濺、嚴峻的神態讓位於激情震盪,精神振奮地揮動著手臂…… 我失神地向窗外望去,秋雨淅淅瀝瀝,細細密密的雨腳織成灰蒙的霧靄,籠罩在江面上, 武漢關鐘樓消失得無影無蹤,深黑色的雲緊壓著一江秋水,天很低、很低…… 53 又一次靈魂虐殺暴風雨般的震撼著、激盪著,一切可以利用的牆面又一次貼滿了大字報、 大標語、勒令、通令,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彷彿又回到了1966年。 深夜,不時鑼鼓宣天、鞭炮齊鳴,睏倦的人們在官場積極分子驅動下稀稀拉拉走向街頭, 歡慶最高最新指示發表。灰白的硝煙瀰漫了整個大院。1966年底書記劉代表黨委給平反的牛 鬼蛇神統統各歸其位,重返「牛棚」。 一天清晨,踏著滿地枯葉,我遠遠看到通往辦公樓的水泥地面上寫著斗大的一長串字, 直到腳踩著自己的名字,看清我名字前面的打著紅叉的「打倒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幾個大 字,我被再次揪出來了。曾經蒼海難為水,我好像沒有1966年那次那樣恐懼,祇覺得好笑, 「革命」轉了一個大圈子又繞回來了。事後我才知道楸我頗費一番功夫。 軍代表工宣隊進點就是要全面整肅造反派,已經是人人皆知。響應黨中央的造反號召、 衝擊各級執政者的平民造反者理應受到清算,但是把所有造反觀點的人都劃為異類,是我沒 想到的。我持造反觀點,與其說是由於不滿當權者肆月平民,與時政『顛覆黨內現有秩序』 的輿論相契合,不如說是受輿論欺騙利用,否則借我十個膽我已不敢。 政工幹部官場積極分子一定要楸我再正常不過了,設計院的造反、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 線囿於為我鳴不平而起。我又是那個統帥十幾萬造反大軍的沙司令認定的、設計院沒有人比 我冤、沒有人受罪比我深的人物。不把我再次楸出來,怎能證明當初政工幹部官場積極分子 把我打成反革命是正確的。於是那句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反動言論被舊話重提,外加燒檔案、 階級報復,就等把我送公安局了。 書記劉作為黨委書記,對於把受他登門道歉平反的人重新打成反革命、無論從黨性、面 子上都接受不了。針對我的一封信中所謂的一句反動言論問題他據理一爭,說,作為共產黨 的組織部門,這事幹得已經很不光彩了,更不用說把人家打成反革命,一次還不夠,還要打 第二次,即使有證據也是認識問題,不是政治問題。證據呢?抄人家的家抄了兩次,抄了人 家那麼多信,不是一個反動字也沒找到嗎? 軍代表工宣隊遲遲沒對我動手,祇是發動強大的攻勢把那些既沒有作惡的現行、又沒有 反抗能力、祇有不可救牘原罪的在運動初期被打成反革命的人、摘帽右派、有歷史問題的人 一一楸出,形成強大的威懾。面對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所有造反觀點的人,誠惶誠恐,不 敢多言一句話,我更是陪著小心。 不辛的事還是發生了,一張匿名攻擊軍代表的大字報出現在大字報欄裡,攻擊目標之明 確,文筆之流暢含蓄,連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懷疑大字報是我撰稿。 第二天我就被楸出來了,要我交代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攻擊軍代表的罪惡目的。這簡直就 是個小小國會縱火案,但是無論手段多麼卑鄙,目的達到了,書記劉以『清隊』絆腳石的罪 名被停職檢查接受批鬥。「設計院從此結束了長達一年時間的資本主義復辟」,政工幹部官 場積極分子如是說。 幾10年過去了,那張大字報在我心中一直是個謎,當時那令人窒息的氛圍,高喊秋後算 賬,磨刀霍霍,誰敢斗膽寫反軍大字報,這張大字報一定是官場積極分子所為,從事態發展 過程看,的確達到了把書記劉趕下台的目的,如果當年那張大字報的作者還在人世,看到這 本書,我願與他一笑泯恩仇 ,請他說出當年的秘密,這是題外話。 我辦公室對面,能眺望長江的一個設計室騰空了人,祇留下一排排寬大的繪圖桌,曾經 的「牛」們被驅趕入這「四不准」的空間——不時興叫牛棚了。 他們來自施工現場、來自各個設計項目,被迫放下了手中的圖紙、鉛筆。工作損失算什 麼,政治高於一切的年代,一切浸透著政治,更何況他們是「另類」。他們不得不茫然地坐 在繪圖桌前,面對「南京政府向何處去」「督促杜隸明投降書」。 「我們規定了」四不准「,這是為了督促你們早日向人民投降。」當年的官場積極分子、 1966年「8.23」的策劃者之一,今日重執無產階級專政權杖高聲訓斥。 「吱」的一聲,門被推開了。身著舊軍衣的「紅鼻子」男人逕自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 封信。 「謝謝。」我有點感激涕零,接過信正要放入口袋。 「拆開它」。紅鼻子男人命令的口吻說。 我順從地拆開信,正要展讀,他一把搶了過去,我不知所措失神地望著他。 室內靜悄悄,一屋子人的目光,全集中在我和他身上。 「要你拆開,是尊重你的通訊自由權利,我們是執行政策的,不侵犯你的權利。我們必 須拿走信,是為了挽救你,改造你。」他邊說邊拿著信走出去,我甚至沒能看清這是一封誰 寫來的,來自何方的信。 所有進入這個「四不准」空間的人,都享受著這同一規格的「通信自由」的權利。 一陣呻吟來自我身後右邊的角落,我回頭望去,一個疼痛得變了形的老人的臉,俯在繪 圖桌上,他下顎頂著桌面上的繪圖板,拚命咬著牙,想把呻吟聲壓得低些再低些。 他剛剛挨批鬥回來,是被兩人架進來的。我眼前浮現出1966年夏,他被政治處那個年輕 的女幹事像拖死狗一樣拖進批鬥會場,地上留下一長串溺跡的情景,兩年過去了,他更老了。 此時他長一聲短一聲的壓抑的呻吟聲叫人揪心,我心裡罪過地想:可憐他還不如早點死了免 遭這份罪。 他和我一樣,是1966年底第一批平反的。 記得,書記劉登門道歉,他不依,說:劉書記,你和我們同是難友,怎能有受你道歉之 理。 書記劉說,我雖然靠邊站,設計院黨委執行了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這個黨委書記理應 向你道歉。 他像孩子樣開心地笑了,和書記劉成了好朋友。口口聲聲感謝毛主席的解救之恩。他還 要求參加造反戰鬥隊,天真得像個老頑童。 他很喜歡我的女兒,總是拉著她呼喚小蓮蓮,小蓮蓮。我糾正他,不是蓮蓮,是俐俐。 下次見面他還是蓮蓮,蓮蓮的叫。說:你挺著大肚子洗廁所勞動改造,她跟在後面拉著你的 衣角,我可憐她小小年紀可憐,歎她可憐,叫她蓮蓮,改不了口啦。 他是真正的技術權威,專業造詣居國內知名水平,不知為什麼「漏網右派」的帽子一直 陰魂不散的纏著他。工宣隊進設計院帶著明確的傾向,要搬掉書記劉,給漏網右派平反成了 書記劉的罪狀之一。 他進入了「四不准」空間,不斷拖出去鬥,可能是焦躁毒火攻心,牙痛病犯了。早晨上 班路上不慎打碎了止痛針劑,祇能強忍著,被迫挖空心思地寫一份又一份的交代材料,一遍 又一遍地面對「督促杜隸明投降書。」 逼供、批鬥、高壓下,他老淚撲簌,悲聲哽咽,偷偷對家人哭訴:我沒有反黨反社會主 義的想法,一定要我承認反黨反社會主義,我實在是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的呀,……不承 認反黨反社會主義就一直鬥我,這可怎麼活啊! 同樣是失去自由淪為非人、同樣是拍桌砸椅脅逼、同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政工幹部 官場積極分子們竟能把1966年的第一次和1968年的第二次,順溜得不著痕跡,心安理得,毫 不臉紅。如果說1966年的那次是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把帳算在劉少奇的頭上,那1968年這次 又是什麼路線,算在誰的頭上。彼路線此路線,都是把人不當人,怎麼一個是反動的一個就 是革命的呢? 政治真是一個轉動著的萬花筒,想方就方、想圓就圓,說方,圓也是方,說圓,方便是 圓。囿於我自幼受到的教育,政治二字在我心中一直是神聖的,我一直被告知:我國的政治 是以消滅剝削階級為己任的無產階級政治;是共產黨光明磊落的「政治」;是政治是一切工 作的生命線的「政治」;是政治掛帥的「政治」;是必須落實在行動上、化在血液裡的「政 治」。 祇有剝削階級的政治才是不講信義、不擇手段、不受道德法律約束,為達目的竟用詭訛、 背信、謊言欺騙…… 可是,我眼前的文化大革命中的被稱之為無產階級政治的政治,在它的各類政治運動中 的惡行,怎麼把封建主義政治的內涵和手段全部接收下來,一點也沒有改弦更張、奔舊圖新 呢?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給中國人們帶來博大自由民主幸福、給中國帶來希望的中國共產 黨,真怎麼會重蹈封建主義野蠻殘酷的朕文化覆轍。 為了革命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可以無法無天,可以把良知餵狗。 如果說中南海工作人員殘酷鬥爭劉少奇王光美現場、劉小小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令沸 騰的會場嘎然聲寂沉 數秒,是與會者死去的良知剎那回陽的話,那沉寂數秒後更激烈地呼 喊著打倒劉少奇口號的所有人是否在想:「對敵人講什麼人道,」用「為了革命」,「為了 黨的事業」,來掩蓋遭遇良知譴責的內疚,為自己負罪感的心跳壯膽。畢竟劉少奇年近七十, 劉小小尚在稚歲,那場景現在想起來都叫人落淚。 中南海的工作人員是千挑萬選出來的,不會是牛鬼蛇神、國民黨殘渣余櫱、更不可能是 流氓無賴與共產黨有殺父之仇之類行階級報復。這些共產黨人的良知哪裡去了,是一個值得 思考的問題。 對敵人講人道是資產階級人道主義——中國的孩子從小這樣被灌輸、教育。個體生命與 生俱來的敬畏生命的良知從童年就被剝奪。人們對長期存在於我們身邊的封建法西斯惡行, 司空見慣。 對「敵人」的定義的隨意性——毛澤東憑個人惡好可以把中央委員的過半數人劃為敵人, 地方上最基層的皇權單位,哪怕是一個幾十個人的小工廠,祇要某個人成了皇權的執政者, 就也可以憑他個人惡好劃人為敵。 於是就有了千千萬萬,上百萬上千萬的各類大大小小的遭難者,不遭難的人可以隨意因 對方是敵人而無所不用其極。 一邊譴責資產階級人道主義,一邊奉行連資產階級人道主義還不如的封建法西斯的東西。 這是為什麼。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