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重新發現的原則 ——寫在遇羅克塑像落成之際 (北京)田曉青 關於平等,標準的說辭是:革命推翻了封建階級的不平等和資產階級的假平等,代之以 無產階級的真平等。真平等就是祇給人民以平等,人民的敵人沒有平等。 動物莊園的標語牌上寫著:「所有動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加平等。」 動物們齊聲高呼:「四條腿好,兩條腿壞!」 在校園裡,共和國的孩子們被告知:出身無法選擇,但道路可以選擇。孩子們隨著輔導 員齊聲高喊:時刻準備著,做共產主義事業的接班人!在風和日麗的隊日,隊旗飄飄,鼓號 齊鳴。在紅牆綠瓦的公園裡,讓我們蕩起雙槳。於是新社會好,舊社會壞。 隨著年齡的增長,年輕的遇羅克們撞上了現實中的玻璃天花板:正如出身無法選擇,道 路也無法選擇。 卞仲耘校長對一些孩子說:你們是直接的接班人。在平等的共和國裡,大伙都是接班人, 不過有些接班人比其他接班人更為直接。 那些直接和間接的接班人們或者認為這是天經地義,或者對於另一面的情形無從知曉; 而那些無從接班的祇得聽天由命,他們是天生的賤民,或者認為自己的遭遇祇是個別現象。 無論如何,人們已經習慣於動聽的言詞,對事情本身卻視而不見。 直到文化革命,壓迫升級為鎮壓。在「五十天」和隨後的「紅八月」裡,受迫害者遭到 了殺戳,(卞仲耘校長就是在「五十天」裡死於直接的接班人之手);然後就輪到了當權者 和他們的直接接班人。真平等的真相揭開了,那就是「在暴君面前人人平等」。 《血統論》是為了證明權力出自階級與血緣。 《出身論》是為了證明權利出自天賦與努力。 「任何不以個人努力獲得的權利,我們一概不承認」。這句話即是常識又是經典,我們 把它刻在了4月5日清明節那天落成的遇羅克胸像上。 在覆蓋一切的毛話語中,在《出身論》雄辯的策略性表述中,這段話把我們帶回到簡單 的起點。正如公理需要不斷地從頭證起,也需要不斷地重新發現;不但要在不平等的原有文 明社會中求證,也要在「真正平等」的新社會中重新發現。這一號稱消滅了所有不平等的共 和國,以反對和打碎舊有不平等來證明自己的平等與合法性,同時一種比舊有文明更甚的等 級制被建立起來:不平等不是因努力和才能,而是因出身和血統。這種「進步的」等級制實 際上是在倒退。在意識形態動聽的言詞的掩護下,在辯證主義的換算法中,這種原始的等級 制被證明為真正的平等。如果這一論據還有人懷疑,還有槍桿子作為最後的論據,這是任何 人都不容置疑的。 遇羅克的這段話,正如陳子明在他的塑像前所說,前一句是智慧,後一句是勇氣。前一 句打破了意識形態的迷魂陣,復歸生活的原貌與原則;後一句是對最後的論據——槍桿子的 藐視。 與其說遇羅克的論據來源於書本,不如說來源於生活。這是一次被遮蔽之後的重新發現。 他捅破了這一層窗戶紙,剝去了皇帝的新衣,將這一平等共和國巨大的隱私暴露於光天化日 之下。《出身論》的發表引起的巨大波瀾證明,它的作用是解放性的,它除去了人們心中的 迷信和恐懼,使人們意識到自己的權利。 遇羅克祇有一死,他也不得不死。 在《血統論》與《出身論》的論戰過去40多年後,《血統論》取得了勝利。直接的接班 人終於接了班。但他們所繼承的一切卻無力合法化,並且永遠無力合法化。先人們確立的原 則,被遇羅克重新發現的原則冥冥中仍高懸於星空,提醒著那個向我們走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