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六四 陳小平 新聞發言人 1989年5月底,首都各界愛國維憲聯席會自中科院轉移到中國文化書院開會。前幾次我 出席了會議,後面幾次我未出席。6月2日早晨到達天安門廣場之後,王軍濤告訴我:「你是 4人絕食行動的新聞發言人。」事先我完全不知情,但當時我也沒有說什麼就接下來了。 (至今不知道聯席會議是如何決定我來當新聞發言人的。) 紀念碑上已為絕食者準備好了一個不小的帳篷,起碼可以容納10-15人。記得好像是李 錄帶領學生在維持絕食棚四周的秩序。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像照顧病人一樣在給絕食著做 身體檢查和叮囑注意事項。我進帳篷時,曉波躺著,高新坐著,周舵、侯德健忙著,依稀記 得四人頭上紮著絕食白布條。絕食帳篷四周佈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這種環境中,帳篷中 的絕食者實際上沒有休息的可能,沒有一個人能真正躺下,安心絕食。 作為新聞發言人,我上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這4個人的基本資訊。「絕食宣言」已 經在廣場被大喇叭來回播放,「我們沒有敵人」這句至今還在我腦海中迴盪,我就沒有必要 看了並再給廣場的媒體和觀眾介紹。4位絕食者中,曉波在運動初期就已認識。有天他去北 京社會經濟科學研究所開會,我們曾商量動員高校老師支持學生。周舵早就認識。第一次見 到侯德健與高新。侯德建的名字此前就知道,也聽說他出現在前不久香港文藝界舉行的聲援 北京天安門學生運動的文藝演出活動中。高新,祇是從絕食者介紹中才知道他是北京師範大 學的編輯,但在這個運動的各個場合都沒有見過。這4人是聯席會議通過什麼方式組合起來 的,也沒有人告訴我。我也沒有時間與心思去瞭解了。我的任務是舉行新聞發佈會,向廣場 的媒體與觀眾介紹絕食者。 全天一共舉行了兩場新聞發佈會。由於學生長期絕食,學生、媒體及前來廣場聲援的民 眾逐漸發現廣場缺少興奮點,廣場變得有些冷清了。但廣場絕食者從學生換成知識界代表後, 廣場氣氛頓變:廣場大功率擴音器不斷播放著送絕食宣言,記得曉波還自己用帶結巴的嗓子 高聲宣讀了一遍這個宣言。於是,向紀念碑絕食棚靠近的人越來越多,從紀念碑望去,紀念 碑上的絕食棚像人海孤帆。加上媒體要求採訪的太多,4人幾乎無法應付,我與曉波、周舵 商量,上午10點左右舉行了第一場新聞發佈會,地點就在絕食棚外。下午3時左右,舉行了 第二場新聞發佈會,這次新聞發佈會是在廣場靠近天安門的一塊空地上舉行的。在新聞發佈 會上,我首先請4位絕食者「佈陣」,然後把他們一一介紹給廣場上的聽眾與媒體,最後請 絕食者對聽眾與媒體講話。聽眾中真正來聽新聞發佈會的不多,許多人是衝著絕食者中的名 人侯德健來的。講話的絕食者主要就是侯德健。新聞發佈會基本沒有絕食者與聽眾的互動, 但侯德健拿著話筒之後,觀眾開始雀躍。他向聽眾與媒體介紹了香港文藝界支援天安門學生 運動的情況,告訴他們,哪些人參加了文藝演唱會。每說到一個人,聽眾中就發出熱烈的歡 呼。 恐怖之夜的等待 新聞發佈會的工作量並不大,但最累人的是要幫助絕食者應對媒體與前來看望絕食者的 朋友及維持絕食棚周圍的秩序。負責維持秩序的李錄也祇能盡力為之。絕食者從記者會上下 來後,便迅速被醫生與護士拉回帳篷休息,而我則要繼續替他們與媒體記者與朋友以及熱心 廣場群眾打交道。自接手當新聞發言人的政法大學教師劉蘇裡下午4-5點間來接替我時, (據吳仁華《天安門事件的最後一幕》說:下午3時40分許,他與劉蘇裡及學生糾察隊抵達 天安門廣場,隨即接管紀念碑底座最高層的糾察任務。)我已是一天粒米未進。因為第二天 還要我接力絕食,我決定先回家休息,養養精神。 回到政法大學那間溫馨的小平房時,我卻絲毫沒有飢餓和休息的感覺。各種跡像顯示北 京城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到我家來給我傳遞消失的學生和朋友說,聽說廣場上需要學生支援, 政法大學教師劉蘇裡與吳仁華又從政法大學動員了大約30-40位學生前去廣場,正是這些個 師生,讓我當夜擔憂不少。(據吳仁華披露:「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中午,首都各界愛國維 憲聯席會最後一次會議決定立即向天安門廣場增派一支特別糾察隊,保護劉曉波、侯德健、 高新等四位絕食請願的知識份子和廣場學生指揮部。於是,我和劉蘇裡主動請纓,保證迅速 組織並帶領一支特別糾察隊趕赴天安門廣場。會議尚未結束,我與同校的青年教師劉蘇裡即 勿勿趕回中國政法大學,通過學生自治會廣播站,召集了四十多名男學生組成特別糾察 隊。」) 耀邦去世之後,政法大學老師在北京高校第一個把花圈送到了天安門,然後又去了胡耀 邦家裡悼念,當時跟老師們一起去廣場的有像浦志強這樣的為數眾多的熱血學生,此後,在 六四前的歷次活動中,不少政法大學年輕老師與政法大學的學生幾乎是一起參與了幾乎所有 六四活動,他們成了一個整體。 傍晚至整夜,薊門橋旁政法大學研究生院靠近護城河的大門成了人們聚集及等待天安門 方向消息的地方。我看到一位市民騎著一輛平板三輪經過,他說:他們開槍了,他說他要找 更多的汽水瓶。還有一輛長長的公共汽車經過,車上有人招呼快去天安門支援。凌晨,大門 口的人已經逐漸散去,人群退回到校園。早上,大門外可以看到穿梭的軍車,遠處可聽到不 時傳來的槍聲,空氣中瀰漫殺氣。好心人開始勸我:「陳老師,你快走!政法大學如果要有 人被抓被殺,你是跑不了的。」一會兒,有學生來告訴我,在教學樓主樓前,有被拖回來的 4具血淋淋的屍體。(據吳仁華《天安門事件的最後一幕》說:「大批軍人沿著校東門前的 學院路推進過來,並對準政法大學校門上方橫掃了一梭子子彈」。) 鄰居張老師家的台階上坐著一個老人。他在哭泣,對女婿咆哮並下令,一定要把他的女 兒找回來。她的女兒六四之夜在廣場。這個平時不太言聲的女老師,在這場運動中一直出人 出力,她繪製的胡耀邦畫像,被政法大學的學生抬著行走在遊行隊伍的最前列。(據吳仁華 說,她被三輛噴放著淡黃色的煙霧從天安門廣場方向開來的坦克薰暈過去,被學生送入醫院 急救。) 大約早晨7點前後,我看到了從廣場回來的蘇裡老師。現在還記得,他的球鞋的邊沿, 可以看到絲絲血跡。我不知道他是走那條血路從廣場撤回的。他告訴我:他們帶去的學生都 回來了!我長長地緩了一口氣!(政法大學在整個運動中,沒有一個學生喪命,拖回來的4 具屍體也不是政法大學的,據說其中有人民大學學生。) 恐怖中的逃亡者 與劉、吳回合後,我們一行3人去了北京電影學院的一位朋友家。在這個地方,二位老 人收留了我們。一位經商介入運動不深的朋友頂著北京城的子彈,在硝煙中穿梭,為我們尋 找要尋找的朋友。蘇裡化妝成農民出去見到了軍濤,在得知朋友們都安然無恙之後,我們3 人決定一起南逃。吳仁華說他在溫州朋友關係廣泛,加上他當過邊防軍,也許可以借助這層 關係逃亡。開車為我們辦事的朋友給我們買了北京站的火車票。於是我們開始了顛沛的南逃。 在經過幾天快速輾轉的旅行後,我們終於到達溫州龍港。 這些片段是20年前參加六四活動的一些簡單回憶。六四不會忘記,事件的細節可能忘記。 這篇文章祇是憑個人記憶努力回憶容易被忘記的細節。感謝仁華兄寫的《天安門事件的最後 一幕》,能夠讓我將6月3日至4日發生的一些事件細節串聯起來。 (作者為原中國政法大學教師,現流亡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