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制社會中「積極的沉默」 (福建)林原 幾年前錢理群先生曾論及說話的三條底線,大意是:一、做人應說真話;二、想說真話 而不能時應保持沉默;三、如果外在環境之暴虐使我們難以保持沉默而不得不說假話時,至 少應不加害於人。在這三條底線中,沉默是一條居中的底線。錢先生所謂的「沉默」不過是 在說真話與說假話之間的過渡狀態,它還不是最後(或真正)的底線,因為按照他的說法人 們是可以有條件地不保持沉默而說假話的。 看來,錢先生所稱的沉默是不能說真話情況下的沉默,並且是可以向說假話「後退」的 沉默。可以認為這種沉默是一種消極的沉默。但我們是否還能有更積極的沉默呢?這種沉默 不是與說真話、說假話並列而言的沉默,而是與抗爭、不合作相聯繫的沉默。 「積極的沉默」的內涵 積極的沉默是一種「抗爭的沉默」,它表示一種沉默中的抗爭,一種抗爭中的沉默。這 種沉默的含義是:凡是有利於專制統治者的話都不說(與之相對應的還有——凡是有利於專 制統治者的事都不做)。這種沉默其實表達一種不迎合專制統治者的立場,一種不與專制統 治者合作的立場。 這種沉默不是一種絕對的沉默,不是遇到一切都「三緘其口」的沉默,而是一種有取向、 有選擇的沉默。所謂「凡是有利於專制統治者的話都不說」,至少包括以下幾點:不為專制 統治者歌功頌德,不為專制統治者的罪惡及醜行辯護,不為專制統治者的利益而欺騙民眾, 不服從專制統治者的意志而批判或攻擊他人,不為專制統治者獻計獻策,不指出專制統治者 以往犯過以及正在犯的種種錯誤,不指出專制統治者的弱點與需要改進之處。至於其他方面 的話,祇要並非直接有利於專制統治者,還是可以說的。 這裡尤其要強調上面的最後兩點:不指出專制統治者以往犯過以及正在犯的種種錯誤, 還有不指出專制統治者的弱點與需要改進之處。這兩點或許會引起一些人士的爭議,對此有 必要進一步加以說明。有些批評專制統治者的文章指出了其過去或現在的一些失誤之處,如 果這類文章引起了專制統治者(包括為其出謀劃策人士)的注意從而促使其改正了過去或現 在的錯誤,進而使其專制統治更加穩固,那麼該類文章祇能說起到了負面作用。祇有在下面 這種情況下才可以揭露專制統治者的錯誤——那就是所揭露的錯誤是其不願、無法或來不及 改正的。同樣,如果批評專制統治者的不足與弱點的言論使其注意到並彌補了這些不足與弱 點,進而使其專制統治更加有效,那麼這種言論實際上也具有消極作用。祇有在下面這種情 況下才可以批評專制統治者的不足與弱點——那就是所批評的不足與弱點是其不願、無法或 來不及彌補的。因此,我們所說的積極沉默包括不指出或批評專制統治者可糾正的錯誤及可 彌補的不足。不做幫閒。 對專制統治者以往醜行或罪惡的揭露則與之不同,因為這些醜行或罪惡是專制統治者力 圖掩蓋、力圖讓民眾忘記的。對這些醜行或罪惡的瞭解、回憶能使人們產生或保持對專制統 治者的蔑視、敵視或仇視心理,因此,我們所說的積極沉默並不排除對專制統治者以往醜行 或罪惡的曝光。 「積極的沉默」的性質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積極的沉默是妥協性與不妥協性的結合。與高唱讚歌或出謀劃策 相比較,它表現出不妥協性及不合作性;與勇於揭露或敢於批判相比較,它又體現出某種妥 協性或「自我保護性」。可以說,這種積極的沉默既不同於大聲抗議或批評,又不同於公然 獻媚或效忠。 可能有人會說:在專制社會中,沉默既可被看作沉默的抗爭,又可被視為沉默的支持, 這種積極的沉默如何能不被誤解為一種「支持的沉默」呢?在此應該指出的是,當大多數人 正在發出「奴性」的擁護聲或讚美聲的時候,能保持沉默就具有抗爭的意義;當大多數人已 經發出勇敢的譴責聲或詛咒聲的時候,仍保持沉默就具有支持的意味。而在專制主義者(尤 其是極權主義者)的統治下,大多數時候沉默都具有抗爭的意義。 這種積極的沉默,是在沉默中表達我們不信任專制主義者,不承認專制主義制度的充分 合法性。這種積極的沉默有時還帶有蔑視的一面——蔑視專制主義者的權勢與財富,蔑視專 制主義者的偽善與自大,蔑視專制主義者的種種表演與伎倆。 這種積極的沉默是一種堅持原則的沉默,一種保持尊嚴的沉默,一種不願放棄良知的沉 默。它可以看作是對不道德的統治者、不道德的統治秩序採取的道德上的自我保護。當周圍 充斥著種種偽善話語(諸如「緊緊團結」、「偉大旗幟」、「英明領袖」、「光榮傳統」等) 的時候,沉默本身就體現出一種道德——我們甚至可以把它視為一種「低限度」的道德,已 經近乎道德底線的道德。 這種積極的沉默,是在沉默中表達我們不願意同流合污,不謀求從擁護、支持專制主義 者中獲取好處。這可以說是一種沉默的「隱居」狀態。孟子說過:「窮則獨善其身」,「窮 不失義」,而這種積極的沉默在某種意義上是與孟子上述的話相通的。 春秋時期的伍子胥在吳國臨死前曾說過:「必樹吾墓上以梓,令可以為器;而抉吾眼縣 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史記。伍子胥傳》)我們不必像伍子胥那樣因勸 諫暴君而致禍,而可以選擇在沉默中等待專制主義者走向它的歷史結局。 這種積極的沉默是在沉默中等待,在沉默中觀察,在沉默中思索,在沉默中準備。在沉 默中,我們等待專制主義統治盛衰轉變的歷史契機;在沉默中,我們觀察專制主義統治的現 況及弊端;在沉默中,我們思索專制主義統治的錯誤與罪行;在沉默中,我們準備著以後不 再對專制主義統治保持沉默。因此,這種積極的沉默可以作為公開抗爭(或抗議)的「準備 階段」或「醞釀階段」,由此出發在特定條件下我們可以走向公開抗爭的嘗試。 這種積極的沉默是有信心的沉默——相信時間是對專制主義者不利的因素;這種積極的 沉默是有耐心的沉默——耐心等待專制主義者走向其歷史的必然結局;這種積極的沉默是有 決心的沉默——決心在條件允許時不再繼續沉默。 從「積極的沉默」到「積極的不沉默」 這種積極的沉默並完全不排除說話,相反,在一些方面沉默,在另一些方面則要說話; 對一些人沉默,對另一些人則要說話:比如說服那些人也不說有利於專制主義者的話,也就 是說服他們也能接受並實踐這種積極的沉默。 如果更勇敢一些,從「凡是有利於專制統治者的話都不說」出發,可以進到一個更高的 層次,那就是凡是不利於專制統治者的話都要嘗試去說,凡是不利於專制主義制度延續或鞏 固的話都要嘗試去說。這樣,我們就從積極的沉默走向了積極的不沉默。 這種嘗試除需要勇氣外,也需要智慧與策略。比如我們可以將不利於專制統治者的話偽 裝成有利於專制統治者(至少專制統治者未感到對自己明顯不利)的話來說——而這祇是手 段,臨時性、權益性的手段。《老子》中提到「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 將欲奪之,必固與之」,這種手段可以說體現了同樣的精神,它並未從根本上違背積極沉默 的立場。 與凡是不利於專制統治者的話都要嘗試去說相對應的,還有凡是不利於專制統治者的事 都要嘗試去做。這裡有必要指出的是:助惡就是為惡,護惡也是為惡;反惡就是行善,除惡 也是行善。劉備去世前對劉禪說過:「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因此,在我們 嘗試做不利於專制統治者的事情時也應勿以其小而不為,反惡、除惡也是積小而為大的。 結語 這種積極的沉默,以及積極的不沉默,是在言論不自由的專制社會人們應該為自身確立 的言行準則。它們二者可以成為我們構建專制社會道德體系的重要出發點。讓我們從積極的 沉默與積極的不沉默出發,從是否有利於專制統治者這一標準出發,不斷反省、糾正自己的 言行。 最後要指出的是,我們可以對錢理群所謂「說話的三條底線」加以如下修改,使之對生 活於專制社會中的人們更有指導意義:一、應說不利於專制統治者的話;二、想說不利於專 制統治者的話而不能時應保持沉默,並且不說有利於專制統治者的話;三、如果外在環境之 暴虐使我們難以保持沉默而不得不說有利於專制統治者的話時,至少不說對專制統治者有實 質性幫助的話。在此還要補充的帶有策略意義的兩點是:可以設法將不利於專制統治者的話 偽裝成有利於專制統治者的話來說,為說不利於專制統治者的話可以先說(表面上)有利於 專制統治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