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送周輔成先生 胡 平 周先生走了。 周輔成先生是我在北大讀研究生時的導師,辛亥革命那一年出生,如果活到明年,按虛 歲算就是一百歲了。 兩個多月前,老友趙越勝從巴黎打來電話,說周先生跌倒住院,情況危急。我趕快聯繫 到昔日北大同學、現任教於首都師範大學的陳嘉映,請他代我去醫院探望周先生;嘉映去了, 回信說周先生病情已經穩定,精神還不錯;於心稍安。上週五(5月22日)下午,接到越勝 電話,說先生已過世。次日,又接到嘉映來信,並告知追悼會定於4天後舉行。我又托嘉映 代我為先生獻上花籃。事後,收到嘉映發來的追悼會照片,還附有越勝姐姐的話:「順便轉 胡平。好幾個人跟我說沒想到能看到胡平送的花圈,很欣慰。」 見到這句話,我祇覺得很歉疚。去國20餘年,我和先生的聯繫太少了。這20年來,除了 和家人保持密切聯繫外,和其他人聯繫都很少,主要是怕給對方帶來麻煩。相比之下,和周 先生的聯繫還算是多的了。95年8月我去歐洲開會,剛好周先生也正在法國,就住在越勝家 裡,於是得以相見。那以後,先生給我寄過幾次賀年卡,我也給先生寄過幾次賀年卡。先生 還給我寄了一張在巴黎的照片,背後題有小詩一首,我把它們都發在了《北京之春》雜誌上。 記得當年初進北大,我常常進圖書館書庫亂翻書。我搜索周先生的著述,先是找到了他 在50年代出的《戴震》和《董仲舒》,讀後感覺平平;但後來我找到先生在民國期間的一些 著述,講文化,講思想,其中還有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批評,很有鋒芒,也很有見地。這才 知道先生的厲害。早在大學時代,周先生就曾擔任清華大學文科理論刊物《清華週刊》的編 輯及副主編;抗日戰爭爆發之初,他又輾轉四川成都編輯《群眾》月刊;不久,他與其摯友 唐君毅、牟宗三等合編《理想與文化》期刊,成為當時中國學界一重鎮。1940年,周先生發 表《哲學大綱》一書, 這是他最早的哲學專著。算起來先生寫這些文章的時候才不過2、30 歲,正所謂鋒芒初露,前途不可限量。殊不料其後不久就遇上「解放」,先生的學術生涯便 失去光芒。記得有一次在先生家中聽課,書桌上擺放著厚厚幾大本從海外寄來的唐君毅文集。 先生對我們說他和唐君毅是朋友兼同事,「看,他出了這麼多書」。我聽了忍不住對先生說: 「別人寫書的時候,你們寫思想匯報寫檢討,加起來也有這麼多了吧。」六四後,周先生接 受趙越勝採訪,其中一段講到他自己,「50年代洗腦,誠心誠意批判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 把自己多年的學術成果罵得一錢不值。文革10年,大半時間住牛棚,反而心平氣和,也開始 想共產黨是不是也會犯錯誤。改革10年可謂大夢初醒,覺得40年前我並無大錯,是共產黨錯 了。」 現今不少人有種錯覺,以為在1949年前,共產黨和馬克思主義在當時的中國知識界就很 有市場。其實不然。周先生說,當年他在清華大學研究院攻讀哲學,和喬冠華是同窗。那時, 祇有喬冠華一人讀的是馬克思主義,還很讓他們幾個看不上,因為他們都覺得馬克思主義沒 有多大名堂。周先生讀的是康德。他在大學期間寫過一篇長文《康德的審美哲學》,是中國 最早研究康德美學思想的文章。再有,我翻到過一本48年或49年出的小冊子,裡面登有北京 (那時叫北平)若干學者教授的聯名信,呼籲國民政府力行改革,爭取人心。信中有一句說 的是,要是等共產黨來了,我們就全完了(大意)。署名者有朱光潛等。我拿著這本書給朱 光潛的一個弟子看,笑著說:你看你看,你們先生多「反動」啊。 八九學潮乍起,4月21日,北京一批學者作家發表致當局公開信,這是知識界首次表態 支持學生。我欣喜地看到其中就有周先生。更難得的是,在六四之後,先生沒有沉默。1995 年是聯合國寬容年,許良英等45人發表呼喚國內寬容書,提出重評六四,釋放思想犯,結束 文字獄。周先生的名字赫然列於前排,那年他已經85歲了。像這種活動,周先生還參加過幾 次。 在周先生給我的賀卡上,常常還寫著「問候小王、小魏」。小王是王丹。王丹是北大學 生,父母又在北大任教,和周先生關係不同一般,自不待言。小魏是魏京生。周先生和魏京 生本無淵源,但魏京生第一次出獄後,周先生就主動與之聯繫。魏京生來美後對我講起,那 時侯,周先生打電話說要來看望他。魏京生說:老先生80多歲的人了,我怎麼能讓他來看我 呢。所以我就去看他。到了北大,祇見周先生早在大門口等候了。 聽王丹說他母親告訴他,在周先生的悼念會上,北大校級領導居然無一人露面。我想, 這誠然是北大的恥辱,但何嘗不是先生的光榮。 願先生在天之靈安息。 2009、5、28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