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的人格之重 —— 紀念199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 (瑞典)陳邁平 瑞典學院頒獎詞:「因為一種帶有廣闊多重的地平線的寫作,其特徵是感性的睿智和人 文主義的氣節構成。」 一 坐在「世界的岸邊」拼寫世界 家裡的書架上有一本厚厚的帕斯詩集,669頁,還是精裝本,重量不輕,也正因為重量 不輕,它不便攜帶,無法放入經常漂泊流亡的詩人的行李箱。因此,它成為一個流亡詩人給 我留下的「遺產」。當這個流亡詩人享受完瑞典筆會專門救助流亡作家的圖霍夫斯作家獎金, 在斯德哥爾摩居住數月將要離開之前,在我到他的臨時寓所幫著提行李準備送他上機場的時 候,他把這本詩集放在手裡掂了掂,有點捨不得的樣子,因為這是帕斯本人送給他的,彌足 珍貴,但實在是太重了,只能割愛。這本詩集就留給你吧,他最後對我說。 於是,它就一直立在我的書架上,和亞里斯多德、柏拉圖、但丁、莎士比亞、易卜生、 托爾斯泰、卡夫卡等作家的著作並列在一起,已經10多年了。有時候,我會把它抽出來翻閱。 比如,帕斯1998年4月19日去世,在聽到噩耗之後,我就曾經把這本書再次抽出,默讀,默 想,默哀…… 這是一本西班牙原文和英語譯文的對照版,收集帕斯從1957年到1987年他最成熟時期的 詩歌作品,所以比較厚。英語譯者中包括很出色的英語詩人,例如伊麗莎白。畢肖普。優秀 英語詩人翻譯出來的詩歌,才不會讓西班牙語原詩的光彩褪色。翻閱這本詩集,幫助我體會 到瑞典學院給帕斯的頒獎詞真是準確精彩:「因為一種帶有廣闊多重的地平線的寫作,其特 征是感性的睿智和人文主義的氣節構成。」 頒獎詞說的「地平線」用了複數,是眾多的地平線,我所看到的中文翻譯都沒有把這層 意思翻譯出來。其實,這是非常重要的,因為這指明了帕斯的詩歌世界不僅是廣闊的,也是 多重多樣的。我手邊這本帕斯詩集中的詩作,就是他寫於「墨西哥、法國、美國、英國、印 度、阿富汗、斯里蘭卡……以及這些國家之間的旅程交匯點中」(引自該書「前言」)。這 種地理上的廣闊性,自然和帕斯曾經長期擔任墨西哥外交官有關。他代表墨西哥出使過法國、 印度、瑞士等國,也到過亞洲的日本和澳洲、南美等地的大學客座講學,所以有非常國際化 的文化活動背景。 可以說,雖然帕斯一直用祖國語言西班牙語寫作,但他從來不是一個民族詩人,而是屬 於世界詩歌的世界詩人。1990年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西班牙語文學世界是歡呼雀躍的, 很多國家首腦聯名發了賀電,把這當作拉美地區的榮譽,但墨西哥詩歌界也有些人並不高興, 不感到這是墨西哥文學的榮耀,反而對瑞典學院頗有非議。有些人甚至否認他是墨西哥詩人, 說他總是居住國外,並不積極參與國內的事務。這種情況有點與高行健得獎之後的情況相似, 儘管高行健來自中國,也是中文作家,大多數中國人並不當作這是祖國的榮耀,只有台灣和 香港除外。 但是帕斯本人倒並不介意這些非議,對他來說,國籍並不是重要的因素,重要的是詩歌, 是他的詩歌能否進入到不同的文化領域,或者相反,不同的文化是否能夠進入他的詩歌。詩 歌是這位詩人建立個人聯繫的唯一方式。在1994年的詩作中,有這樣一行詩句:「看這個世 界,就是拼寫這個世界。」 帕斯不是坐在家鄉的棕櫚樹下寫詩,而是坐在「世界的岸邊」。帕斯的1942年出版的一 本詩集書名就是《在世界的岸邊》,那個時候他已經結識了很多世界詩人,例如聶魯達、奧 登、斯本德等等,既有西班牙語的詩人,也有其他語言的詩人。二戰結束後帕斯還在法國巴 黎居住數年,和布勒東、阿拉貢、艾呂雅等法國超現實主義詩人都有來往,積極參與他們的 文學活動。巴黎可以說是當時世界文學的前沿陣地之一,其實也可以說至今一直都是,帕斯 住在那裡的時候,除了轟轟烈烈的超現實主義文藝運動,存在主義文學也正在發軔之中。 當然,帕斯的眼光不光專注於歐美的主流文化,他對墨西哥本土的文化,對拉丁美洲文 化包括古老的瑪雅文化,都有自己的關切。我手邊這本詩集,開篇就是他在1957年創作的長 詩《太陽石》,瑞典學院認為這首長詩是帕斯詩作的高峰之一。太陽石是墨西哥城出土的代 表本土文化的巨大日曆石,而長詩的584行,正是對應著太陽石日曆的584天。帕斯這首長詩 的特點,和很多史詩不同,它不是帶你進入歷史,不是尋根文學,而是把你從這一個點,這 塊巨石,帶入「對於死亡、時間、愛情和現實問題的思考」(瑞典學院新聞稿語)。它把我 們帶向更廣闊的世界和宇宙。最後一句,居然也不是句號,而是一個引號,面對的不是過去 的歷史,而是沒有盡頭的將來: 「晶瑩之柳,清水之楊, 高大噴泉,風如拱廊, 根深大樹,依然靜舞, 河道流轉,浩浩蕩蕩, 重複迴旋,完成圓環, 永恆不斷來臨:」 帕斯對東方文學例如日本俳句、中國古典詩歌和印度史詩都非常有興趣,心甘情願地接 受東方文學的洗禮。尤其在1962年出任墨西哥駐印度大使之後的作品,那些年中帕斯創作的 有著濃郁東方情調的詩歌,收集在1969年出版的《東山坡》等詩集中,這才是瑞典學院「廣 闊多重的地平線」的最佳註腳。 帕斯現在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想,他在那個「世界的岸邊」可能還在繼續寫詩呢。 二 感性引導的睿智 「感性的睿智」,就是可以用感官感覺到的智慧。既是頭腦的智慧,又是心靈的智慧。 既是想到的智慧,也是可以看到、聽到、聞到、摸到的智慧。既是藝術,又是哲學。這本書 裡就有很多「視覺詩歌」,不僅是文字的詩,而且也是圖畫,是視覺的詩歌藝術,有些簡直 無法翻譯。這是本身具有形象的詩歌藝術,所以他有些詩集還題名為《地形詩》與《視覺唱 片》。體會帕斯對於現代詩歌形式實驗的這種興趣,他這種感性而睿智的詩歌創作經驗和特 點,必須追蹤到他對視覺性繪畫藝術的興趣。帕斯本人對於視覺藝術有很深造詣,1970年是 他最早在西方舉辦「檀陀羅藝術展覽」(Tantric Art),把這種獨特的印度神廟人體藝術 介紹給西方。他的許多文學活動和詩歌朗誦也都是和畫家攝影家合作,名單太長,不提也罷。 這些事例再次證明,某些自詡為解釋諾貝爾文學獎的「權威人士」,把「感性的智慧」 翻譯成「敏銳的智慧」是很荒謬的,因為這不是「敏銳」抑或「麻木」的問題,而是「感性」 還是「理性」的問題。他們其實沒有「看到過」和「感覺到」過帕斯詩歌的這些特點,不了 解帕斯對於感性的視覺藝術的熱愛和重視。我只能在此再次強調,要理解一個諾貝爾文學獎 作家的作品,正確翻譯瑞典學院的頒獎詞是非常重要的。 這本書中有一首詩,可以作為「感性的智慧」的實例:帕斯在下面指示說:「請把八個 詞組的每一個放在八條線的各條線上,使得它們從一讀到八,就可以構成平行的說法。」這 八段我試譯如下: 「1 你是在中心 2 太陽的利刃 3 分開此八角 4 眼鼻手舌耳 5 東西與北南 6 切這塊麵包 7 深淵在中心 8 看聞摸嘗聽」 這八行本身也可以看作是一首詩歌,而我們按照詩人的指示進行組合,1和5,2和6,3 和7,4和8,八段話又可以構成一首四行詩: 「你是在中心,東西與北南 太陽的利刃,切這塊麵包 分開此八角,深淵在中心 眼鼻手舌耳,看聞摸嘗聽」 閱讀這樣的詩歌,你當然可以會心一笑,感到圖形在詩意中的運動,感到感性閱讀的愉 悅,而這種愉悅來自詩人「感性的智慧」。 三 詩人王國的貴族 這個世界的詩人我認識不少,詩人們本身又構成一個五光十色個性豐富的世界,是一個 可以分出階級層次的王國,三教九流樣樣俱全,有高貴者也有卑鄙者。有些詩人是精神貴族, 有些也是精神乞丐;有些是風流倜儻的花花公子,有些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這裡有大商人 也有小市民;有詩歌騙子和掮客,也有真正高貴的詩格人格。 瑞典學院的頒獎詞中強調的「人文主義的氣節」,我需要特別解釋一下,所用的「氣節」 這個詞,瑞典語原文是「Integritet」(英文是integrity),其含義豐富難譯,可以表示 人的廉正、尊嚴、正直、誠實,也指言行一致的完整人格的體現。有人翻譯成「真誠」,並 不準確。因為一個沒有「氣節」的人,也可能「真誠」地懺悔,而缺失高貴的「人格」。翻 譯成「人格」比較合適,但和前面的形容詞「人文主義」之「人」重複了,所以,我翻譯成 「氣節」。瑞典學院說的「人文主義的氣節」其實就是讚賞帕斯詩格的高貴,同時也是人格 的高貴,他是詩人王國的貴族。 我見過帕斯本人兩次。第一次是1990年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來斯德哥爾摩領獎,我去 聽了他題目為《搜索現在》的諾貝爾演講。這也是我移居瑞典後,有生以來第一次有機會現 場聽到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獎作家的演講。第二次則是1991年諾貝爾基金會舉辦頒獎90週年 慶典,邀請所有得獎作家重聚斯德哥爾摩,帕斯也來參加瑞典學院舉辦的活動。在我的印象 中,帕斯風度舉止優雅,待人彬彬有禮,確實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職業外交官。他的諾貝爾演 講,一開始就談「優雅」 ——英語稿上是「Grace」,而本人就是「優雅」的典範。在這樣 一個優雅的演講大廳裡,走進來這樣一個優雅的「外交官」,用這樣優雅的風度舉止向所有 觀眾致意,用這樣優雅的語言開始演講,我第一次體會到「優雅」這個詞的真正含義。帕斯 解釋了「優雅」可以表示什麼:是寬容,是原諒,是仁愛,是靈性,是表達方式,是愉悅人 的說話和繪畫風格,是表現禮貌的動作;簡言之,是揭示了精神之善的行為。這是天份,也 是老天賦予人的禮物,接受的人,懂得謙卑地感謝,懂得敬畏。於是帕斯把這個詞和「感謝」 ——「gratitude」聯繫起來的,非常「優雅」地表達了一個得獎作家對於瑞典學院的謝意, 稱讚瑞典學院是世界文學之家。 中國文化革命的時候,盛行「血統論」,一種「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的 說法。也就是說,紅色的革命家庭生出的孩子自然是紅色的革命的,是紅小鬼,而黑色的反 動家庭出生的孩子自然是黑色的反動的,是狗崽子。有人很反對「血統論」,以為這是歧視, 大概想要證明黑色的反動家庭也能出產紅色的革命的狗崽子,那個時候確實也出現過很多狗 崽子敢於和黑色反動家庭劃清界限,從黑色變為紅色從反動變成革命。其實,我看「血統論」 未必沒有一點道理,至少文化上是這樣,文化基因更有賴傳承,一如世代行醫之家的祖傳秘 方。就人格而言,家庭對後代影響也是非常明顯的。禍國殃民的土匪家庭,後代就經常還有 土匪習氣,就是高官厚祿,人格也高貴不起來,還是土氣匪氣。 所以我認為,帕斯的高貴人格氣質,優雅的風度和文化教養,和他出身墨西哥高貴的書 香門第是有關係的。根據瑞典學院的介紹,帕斯的祖父就是一位著名墨西哥作家,也是墨西 哥本土文學的先驅之一,家裡藏書豐富的書房提供了帕斯豐富的營養。而帕斯父親是著名的 政治記者,還是專做當地印第安人維權案例的律師,後來成為1911年墨西哥民族革命的中堅 人物之一,曾經代表墨西哥出使美國做外交官,其地位大致可和中國五四前輩胡適相比。這 種家庭背景不僅可以解釋帕斯文學修養的家學淵源,也可以解釋這位詩人政治方面的一貫興 趣:帕斯像他的父輩一樣,積極從政,對於社會和國家事務乃至國際事務有很強的參與感, 1937年才20多歲時就參加過西班牙舉行的第二屆全世界反法西斯大會,因此才認識了當時出 席大會的聶魯達、奧登等詩人作家。他出任墨西哥駐外大使,也是出於積極參與國際事務的 興趣。 帕斯一生中參與政治最出名的事件,應該是在1968年10月2日墨西哥城發生槍殺學生的 慘案之後,義憤填膺,當即辭去墨西哥駐印度大使職務表示強烈抗議,並因此而在國外生活 數年。那年,墨西哥城也是在舉辦奧運會前夕,但是國內的政治形勢惡化,社會腐敗,墨西 哥城的大學生們上街示威遊行,當時的口號居然是「我們不要奧運,我們要革命!」結果令 人震驚:政府下令鎮壓,數百名學生被槍殺,10月2日就成為墨西哥歷史上的一個黑色紀念 日。這些歷史後來都被墨西哥作家艾列娜。珀尼亞托斯卡寫入著名的小說《特拉特洛克之夜》 中。2003年國際筆會在墨西哥城舉行年會,我也去參加了。一周會議中我沒有離開會場,會 議結束後才有一個白天的時間出去看看市容街景,有沒有走過太陽石金字塔我不記得了,但 肯定走過特拉特洛克區文化廣場,看到了刻有死難學生名單的紀念碑。 經歷過了80年代的歷史風雨,我當然可以理解帕斯的抗議和辭職行動,而這正是瑞典學 院稱讚帕斯「人文主義的氣節」的另一個註腳。任何有正義感的詩人,都不會對這樣的事件 表示沉默,更不用說帕斯一直有憂世憂民的情懷,對社會對人類的關注一貫不變。就在1990 年來領諾貝爾文學獎時,東歐剛剛發生過劇變,儘管柏林牆轟然倒塌,而地球上依然未能安 寧,環境污染的問題日益嚴重,帕斯在氣氛歡樂而隆重的諾貝爾宴會上的答謝辭居然還是憂 心忡忡地談到國際的人類的問題:「我們不僅在目睹一個世紀的終結,也是一個歷史時期的 終結。在意識形態倒塌的地方會生長出什麼?這會是一個大同和人人自由的時代的黎明,還 是部落偶像崇拜和宗教狂熱的復活,釋放出衝突和獨裁?已經取得了自由和富裕的強大的民 主,是否將會減少人們的自私自利,對被剝奪國家顯示更多的理解?……」 而帕斯警告世人:「答案是我們現在無法知道的。新近發生的事情教育我們懂得,沒有 人掌握著歷史的鑰匙。這個世紀是在一大堆問題中結束的。只有一件事情我們可以肯定:我 們這個星球上的生活正在危險之中。我們盲目地迷戀進步,努力奮鬥開發自然大有進展,結 果把我們自己變成一個自殺性的種類。……所以,不論我們選擇什麼形式的社會和政治組織 的國家,最迫切最要緊的問題時環境的生存。保護自然就是保護人類。」 帕斯是言行一致的詩人,言行一致也是「氣節」一詞的重要定義,指人格的完整性。就 在得獎第二年,帕斯就在墨西哥城策劃籌辦了作家與環保問題的大型國際會議,邀請了很多 著名的詩人作家出席,共同討論文學如何對環保做出積極貢獻。當然,是否參加會議的作家 和詩人們都像帕斯那樣言行一致地關注環保,那是另外的問題了。 這個世界上有淡泊政治一貫不積極參與公共事務的詩人,例如布羅斯基,也有積極參與 政治關注世事的詩人,那就是帕斯。這種區別說得再簡單點,就是出世和入世的區別,或者 說是李白和杜甫的區別,都可以成為偉大的詩人。不論姿態如何,如果始終如一,一貫地介 入或者一貫地疏離,也是一種完整的人格體現,自然承當得起瑞典學院使用的「氣節」一詞。 讓我自愧的是,中國文人,包括我自己,更多有著分裂的人格,幾乎沒有完整的「氣節」可 言。我們的機會主義立場,一如廣場情結,冷漠麻木本來是常態,而偶爾爆發的熱情很像是 感冒高燒一樣的臨時症狀,會迅速減退。這種時而「高貴」時而「卑鄙」的分裂狀態,可以 通過重組我的一個詩人朋友的著名詩句來表現: 「高貴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卑鄙是高貴者的墓誌銘。」 所以,帕斯的人格之重,是因為在人格的天平上,我們自己太輕飄了。 (2003年10月墨西哥城起稿,2009年3月底斯德哥爾摩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