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我身邊的文革(續十三) (江蘇)夏韻 任何時代,只有普通百姓的經歷,才是這個時代的經歷。這裡,我僅想以我卑微的個人 經歷,折射經歷過的那個時代的一斑。——作者 69 1971年深秋的11月,陰雨連綿,柴淋得濕透了。我試著用灶前僅存的一點松毛引火燒飯, 松毛燃盡後濕柴怎麼也燒不著,我低頭對著灶門吹火,濃煙熏得我鼻涕一把淚一把,我索性 不吹了,坐在灶前流淚。 丈夫一大早被叫去聽重要文件傳達,和大隊書記一起去了公社。難得一個休息日,我不 打算做飯了,懶懶的躺在床上,呆呆望著房頂上亮瓦透過來的光線,想著心事。 我們來農村十個多月了,苦和累都能挺過去,就是怕生病。剛下來時,丈夫生了一場病, 高燒39度,大隊赤腳醫生不作皮試,一針青黴素就打了進去。上帝保佑,燒很快降下來了, 想想都後怕。班裡一個吳姓戰友提議道;我們大家湊點錢買個摩托車吧,這荒山野嶺的,生 了病呼天不應叫地不靈。但是我們窮得只夠餬口連個車輪也買不起,說的人聽的人只當是笑 話。 下鄉後幹的是重體力活,為了保護自己,增加抵抗力,大家都自力更生尋找加強營養的 路子。我們的自留地不再合種,一分為四分到各戶。每天收工也忙著在自家自留地上忙活, 房東三歲的兒子笑著喊道;五七伯伯也搞「私」字呀。想到剛來時,總是不理解農民為什麼 熱衷「私」字,不覺感到可笑。 我的家庭副業可謂戰果輝煌,家禽牲畜4、50口,一頭豬、12隻雞、16只鴨子,還有一 只澳洲黑母雞帶著她的幾隻黑娃娃。 白天10只母雞排隊生蛋,有一隻通身潔白如玉氣質高貴宛如公主、被我喚稱「小白」的 小母雞,決不肯和他人供一窩下蛋,紅著臉轉來鑽去,細聲細氣地拖著長腔不停地叫著,我 們只好給她單獨搞個窩。 那只被我們稱呼為「小賴皮」的矮腳麻雞,吃食最貪心,總是用屁股把別人擋開。要下 蛋了,就隨便鑽進不論是誰在下蛋的窩,像拉泡屎一樣,很快下了蛋跳出窩,大張旗鼓地叫 喊著,彷彿叫天下人都知道它下蛋了,有功了。 那只我們稱之為「好管家」的大黃母雞,絕對的高產,隔一天一隻蛋。絕對的忠誠,一 次房東父親有事出去鎖上了大門,我們收工回家看見它咯咯的叫著等在門口,打開門後腳還 沒有邁入,它飛快衝進窩裡,等我們進屋它蛋已生好了。更令我們憐愛的是,它會像正宮娘 娘般管著那些小母雞。 兩隻大公雞一白一紅,有一歲小孩那麼高,邁著八字步雄赳赳氣昂昂的護著他們妻妾成 群的王國,不許異類靠攏半步。 鴨子是晚間下蛋的,每天清晨放鴨出籠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彎腰望去籠裡白花花的一層 鴨蛋。到很多年後,這景象還一直出現在我的夢中。苦中有樂,我們已漸漸適應了農村的日 子。 那天丈夫到黃昏才回到家,他神秘兮兮的地對我說;出大事了。 我問,什麼大事? 他說;想想看最近個把月報紙廣播有什麼變化,「十一」為什麼不遊行慶祝? 我猛地想起最近報紙廣播一直沒有提到一個頭面人物的名字,我想一定是這個人出事了。 想說出他的名字又不敢,他是毛澤東的親密戰友,黨章和憲法中規定的接班人。不要說說錯 了要殺頭,就連想一想也是腹誹之罪啊。 我隨手拿起紅寶書上下舉了幾下,問;是永遠健康嗎? 丈夫點頭說;是林彪,他死了,叛國投敵摔死在蒙古。 太好了!我高興得跳起來,激動得和丈夫相擁而泣。彷彿那施害於我們的軍代表遭到了 報應似的。 晚上開大會向貧下中農傳達,我們剛走進會場就聽到哭聲,兩個平時政治學習也能跟著 講一兩句套話的貧下中農,矯情地哭喊著;我們的林副主席被人害死了,這可怎麼辦哪。大 隊黨支部書記哭笑不得,高聲喊道;不要瞎說,林彪叛國投敵死了,我馬上傳達中央文件。 嘈雜的會場頓時靜了下來,大人小孩眼盯著書記,那兩個不知從那裡聽到上半句沒聽到 下半句、哭喊著的人嘎然止聲,木吶的張著嘴瞪著眼楞在那裡。 同樣的政治笑話幾個月前也發生過,那是我們剛下鄉時,當局為了改造我們這些異類, 要各大隊黨支部安排老貧農給我們憶苦思甜。我們還遵命排練一曲憶苦歌,記得歌的開頭是 想起往日苦哦,兩眼淚汪汪,…… 大隊一個老實巴交的老人給我們憶苦,開頭他背書似的講著小學教科書上的階級苦、地 主老財黑心腸,講著講著動了感情,聲音哽咽哭著說;要說苦那舊社會的苦怎麼也苦不過三 年自然災害的苦,舊社會青黃不接還可向東鄰西友借,三年自然災害是風調雨順糧食大豐收 全爛在地裡,家家戶戶沒有糧,借也沒處借。那個餓呵,樹皮都啃光了——天啊,這老頭糊 塗了,我當時嚇得不敢抬頭,硬是咬牙蹩著一口氣,不讓自己露出任何面部表情。大家都低 著頭不敢吭聲。他們沒讓老人再繼續講下去、被扶走了。 眼前是百姓每天都要敬祝健康的林副主席 ,一夜間變成了反革命政變的主謀,不定生 出多少政治笑話來悶在心裡不敢說。 大隊書記傳達完中央文件後,要大家表態,當然是一致表示擁護。剛剛那個哭錯墳受到 訓斥的貧下中農說;「這狗日的林彪,黨章憲法裡都規定了他是接班人,還有什麼不放心, 別人搶都搶不走,這下倒好了,小命都沒啦 .」 「林彪搶班奪權不成、叛國投敵,是他的階級本性決定的,是壞人總是要表演,暴露, 暴露了壞事就變成好事了。」大隊書記如是說。 「林彪是壞人,毛主席為什麼選他當接班人 ,選個壞人當接班人, 什麼暴露了是好事 —— 」上過幾年學,智商不太高,喜歡實話實說的小王嘟囔著話還沒有說完,他母親一巴 掌打在他頭上罵道:「你不說話,別人不會說你是啞巴。」 小王哭著爭辯著:「本來嘛,選個好人多好,為什麼要選個壞人 .」 人們不聲響,心有靈犀一點通地小心交換著眼神。 林彪一夜間以毛澤東的親密戰友、中國共產黨黨章法定的接班人的身份投敵叛國造成的 震動,不亞於原子彈爆炸掀起的衝擊波,每個人的心都感受到了它的份量。它不同於高饒、 彭羅陸楊、彭德懷、劉少奇,這些人統統經歷了「毛氏整人爐」的燒烤,他們倒台時已被整 得臭不可聞了,不管人們心裡怎麼想,公眾輿論已認定他們是壞人了。 「毛氏整人爐」的整人方式是迫使所有人都參加整人,沒有權利保持沉默,必須站在毛 的立場上,對被整者大喊大叫、翻臉不認人、落井下石,否則把你也扔進爐子裡。這樣形成 輿論一邊倒,人人負同案責任。人人喊打,人多勢眾,造成眾叛親離、風聲鶴唳的恐怖氛圍。 南征北戰屢建功勳的彭德懷將軍、不正是在這種壓力下、被迫違心地低下了他高貴的頭顱, 留下令百姓們欲哭無淚的書面檢查嗎。「毛式整人爐」整人的經典密笈就是要迫使被整者必 須寫下書面檢查,留下字據。 林彪不同,他寧死不進「毛式整人爐」,不僅以軍人的方式結束了他和毛澤東的政治蜜 月,而且決然以中國共產黨副帥的身份叛國投敵,這無疑是把毛澤東架在火上、在全國人民 面前烤。林彪事件最沒面子的是毛澤東,林彪墜地,毛澤東的名聲也隨聲落地。 「他那麼壞,為什麼選他當接班人」。有人問。 「選他的時候還不壞,反黨才變壞」。有人答。 「他幹嗎要反黨,他已經是鐵定的接班人」。又有人問。 「他人壞唄」有人回答。 「他那麼壞為什麼選他當接班人」又有人問。問題又回到原地。 一群農民爭論著,調侃著、說笑著從我身邊走過。此時此刻,多少不解之結塞滿每個中 國人的心頭,多少個為什麼盤旋在中國上空。豈止是林彪一個壞字了得。 70 嚴冬,太陽蒼白的掛在天空,清冷灰蒙的光不像曾經的輝煌耀眼、散發著像月亮似的清 輝。池塘抽乾了水露出黝黑猙獰的面目,一條挑塘泥的接力隊,從塘底延伸到田間,幾十個 人每人肩上一副擔子,每人承包一段路程,重擔從人肩上流過,空擔又從人肩上流回。這是 最重的活,貧下中農的鐵肩膀是從小練出來的,我們真是不堪重負,壓得跐牙咧嘴、用肩膀 加上雙手撐著、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只能勉強挑過一點點路,遇到重的擔子只能趴下。 好不容易盼到休息時間,田埂斜坡上倒頭便睡。肆無忌憚地伸開四肢,享受著暖烘烘的 陽光,渾身漸漸熨帖愾意,像是每個毛孔都舒展開來,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我彷彿回到院裡,官場積極份子們圍著我開批判會,他們說我攻擊政工幹部、就是反對 突出整治,就是反對林副主席。我說什麼林副主席,他不是叛國投敵摔死了嗎。一夥人圍上 來,指著我的鼻子大聲喊著;你該死,你竟敢詛咒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我們敬愛的林副統帥。 我嚇醒了,心突突的像是要跳出來似的。睜眼看到大隊書記和丈夫在說什麼,我沒理會,又 閉眼睡去。 「五七戰士馬上到公社開會。」大隊書記高聲喊道。我們大家行動麻利,立馬起身挑起 空擔子往回走,大家會心地交換著眼神,開會只要帶耳朵就行了,人人如釋重負,慶辛能暫 時逃脫眼前不堪重負的勞役。 一隊隊男女老少、衣衫襤褸的人群從各個生產隊彙集向公社,這是我們飄落異鄉後的第 一次大集合。林彪垮台了,對知識份子的迫害也該緩緩了,幾乎每個人都懷著期盼,祈禱這 次不尋常的會議能給我們帶來福音。 從城裡趕來的軍代表主持大會,他開口讀的幾段充滿火藥味的語錄,讓每個與會的人嗅 到一場刀光劍影的階級鬥爭就要來臨,那還敢心存什麼期盼。人們無可耐何的垂下頭、滿臉 誠惶誠恐像是待宰的羔羊。 「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之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他們人還在心不死——」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 軍代表大聲疾呼,林彪死了,他的社會基礎還在,他們心不死,還會和我們較量。清查 林彪的黨羽和社會基礎是當務之急,我要警告這些人只有老老實實交代罪行才是唯一的出路。 插隊落戶不是世外桃源,這兒池淺王八多,不少人都是林彪的社會基礎。 天哪,這是那跟那啊。林彪斷氣前一秒還是中國共產黨的副主席,還是軍代表您的統帥 啊,您曾每天每時每刻帶著我們敬祝他永遠健康,您張口閉口敬愛的林副主席,我們這些賤 民中、不少頭上人還戴著、您給戴上的反林彪的罪名。林彪斷氣之前,誰斗膽說您不忠於林 彪,您會和他拚命的,您才是他最牢靠的社會基礎。怎麼林彪一斷氣您就把這美名送給賤民 我們了。 清查運動是殘酷的,又有人被關起來了,所辛我們都沒麼有參加社會上的造反組織,僅 僅是站錯了隊,受了毛主席造反號召的蒙蔽(我們自認為的,他們是否定的,說我麼們是出 於階級本能造無產階級的反)因此被整過,這次總算看在毛主席的面子上,沒有對我們搞人 人過關。只要我們討論認知走「五七道路」是一輩子還一陣子。 我發現大家都明白,當時的中國從上到下都在玩同一副政治橋牌,把中國共產黨上層倒 台的任何一個人物和造反派連成同花順子、是政治牌局玩家的慣用手法、也是他們出奇制勝 的法寶,哪怕這些玩家喊親「爹」的人,只要倒台了,立馬變成造反派的「爹」。這叫「下 連上靠。」 官方媒體認可的文革記憶、一直停留在一次次的「下連上靠」,不敢面對國家權力被控 制這個國家的領袖和執政黨濫用的基本事實,不敢也不想承認文革罪錯是國家罪錯、是執政 黨罪錯。 所有這些罪錯都是以革命的名義行之的,只有1967年的造反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造 反派受到清算。1966年「破四舊」、「橫掃牛鬼蛇神」,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1970年 的「一打三反」,1971年「清查516」這些自上而下按組織原則層層行之的行政作為、沒有 人為之反思,承擔罪責。 以領袖和國家罪錯為主體實施的10年文革歷史罪錯、由那些不知情受欺騙蹦躂了幾個月 的百姓承擔,是中國共產黨的悲哀。寫出這幾個字我很心痛,捫心而問,捫心而思,我知道 我的心躲不開那從少年時代就深入骨髓的信仰,儘管因絕望而放棄,但是我是從小唱著沒有 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長大的一代,對黨的依戀不是說割捨就能割捨的了的啊,更何況是共產 黨給中國人民 一個強大的中國。人治不是共產黨人的專利,為什麼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的 共產主義運動在中國會出現文革浩劫是個太難的命題。我只是想對文革罪錯說個如果,這個 如果曾是我的一個夢,曾遭到丈夫嘲笑,說我是白日夢。 夢是由多年前西德總理震驚世界的華沙一跪引起的,這位總理是反法西斯的政治家,卻 要為希特勒法西斯政權的罪行承擔責任,原因是政府可以換屆,國家還是那個國家。我因之 而作了一個白日夢——文革時的共產黨和文革後的共產黨本是一個黨,新一代的掌舵人是老 一代掌舵人的傳承,如果有那麼一個新的掌舵人能就文革罪錯、、以中國共產黨的名義向中 國人民懺悔,將是一個民主新時代的開始,歷史將以「政治大智慧、歷史新思維、治國大手 筆、安邦大魄力」將其銘記史冊,世界將為之感動。中國人民、全世界炎黃子孫都在期待著 這一天的到來。 71 1972年1月,農曆臘月寒冬,一年中最冷的日子走近我們。天空彤雲密佈,凜冽的寒風 伴著漫天大雪撲向這孤寂的山村,雪,一天一夜的落,肆無忌憚的落,紛紛揚揚蓋著了泥濘 的小路、破舊的房舍、光禿的場院。池塘邊幾叢荊棘在風中顫慄,那棵蒼虯多筋老桑樹上的 枯枝在急風的抽打中發出響笛似的尖嘯。 面對白絨絨的一片,心,索然無味,孩提時恨不得躺下來盡情舒展雙臂、陶醉於不能言 傳的舒適之中的童稚,早被歲月淡化、隱忍。 雪,更密集更大了,我迷茫的遙望著白皚皚的遠方,蒼白的太陽變得異常刺眼,遠方那 條通往山外的路消失在白茫茫中。就在昨天,我們送走了一批單身的戰友,他們由插隊落戶 升級到五七干校。他們升級讓所有人看到了希望,每個人心裡都在想,什麼時候輪到自己。 丈夫始終迴避這個話題,他對我說,寄希望大,得失望多,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們能離 開這裡是林彪「幫」了大忙,不是批判林彪的「變相勞改論」,沒有插隊落戶是「一輩子還 是一陣子」的辯論,他們哪有今天。 我記起這一個多月來,不出工,一直在批判林彪的「變相勞改論」,學習討論來農村插 隊落戶是一輩子還是一陣子。 戰友中被大家戲稱兩隻「老虎」的崔、王兩人,口無遮蓋,說,對我們的懲罰已經到底 了,一輩子當農民就當農民,總不能把我們趕出地球,開除我們的球籍吧! 崔、王均畢業於名牌大學,都是聰明絕頂的人尖兒,崔儒雅倜儻,像南方的水;王豪放 粗狂,像北方的山。他們是很好的好人,政工幹部看不上,官場積極份子看不起,游離於社 會政治邊緣,時不時被找點麻煩。王好歹還有被抓著的「小辮子」——議論過「三面紅旗大 飢餓」,曾被戴過反革命帽子,崔僅僅是報打不平寫過幾張評論官場積極份子的大字報,就 這樣掃地出門趕到農村,還要一輩子不是一陣子。 「要我一輩子在農村也可以,得允許我談戀愛,結婚成家立業。」崔第一個發言,提出 這個不能迴避的問題。既然要人家一輩子農村落戶,輿情與理都得給人家個說法吧,人家二 十七八歲了還是「王老五」光棍一條。 大家把視線投向學習會的主持人——我的丈夫,他一臉無奈囁嚅著、硬著頭皮言不由衷 的說道:組織要我們「一輩子」,不是「一陣子」,我們就只能一輩子,按照組織規定,五 七戰士是不能談戀愛的,……他說不下去了,同是天涯淪落人,他何嘗不理解崔的苦衷。 我清楚的知道,崔來農村後的第一次戀愛是在我的丈夫的勸阻下夭折的,崔多才多藝, 不僅文章寫得好,小提琴拉得也不錯,唱歌更是他的強項。生產隊裡辦政治夜校排練文藝節 目,他順理成章的和一個城裡下放來的女知青相愛了,儘管像他們這麼大的農村青年,生出 的孩子都要上小學了,這對城市飄落來的無根無底的苦命人,卻沒有愛的權利。上級知道後 責令我丈夫去做崔的「思想」工作,一定要阻止這場「愚蠢」的戀愛。女知青主動退出,使 得問題得以解決,畢竟知青還有回城的盼頭,插隊落戶的人卻是判了「無期徒刑」,更何況 「插隊無好人,好人不插隊」的社會輿論、使得人對「插兄」敬而遠之。 不久聽說婦女隊長看上了崔,婦女隊長年輕漂亮能幹,如果真的要在農村待一輩子,有 這麼一個伴侶也不失為福氣。但是婦女隊長是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後續梯隊,人家的組織會 同意麼? 「又要我一輩子在農村,又不准我談戀愛,這不是逼我當和尚麼?要當和尚也不在這裡 當,乾脆批准我回老家算了。」 崔的問題沒解決,王接著發言了。他說:我說我保證老老實實在農村一輩子,接受貧下 中農再教育,但我告訴你這不是我的真心話。我不想在農村一輩子,中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不是太多了,技術人員不是太多了,我搞技術工作比當一輩子農民更有利於國家。如果一定 要我在農村一輩子,我回安徽農村老家守著老婆孩子一輩子。王平靜地說完這番話,會場所 有人沉默不語。他講的是大實話,講出了大家的心裡話。 不久後,所有單身的戰友都去了五七干校。 留下的幾家更冷清了,林彪倒台驚魂一瞥後的全社會草木皆兵漸漸緩舒,日子又恢復平 靜。只是倒塌了的對毛澤東的個人崇拜、如水銀瀉地覆水難收。很少有人來過問我們,我們 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不怎麼出工了。 1972年隨倒春寒而降的一場大雪,把我們死死封在四面漏風的茅屋裡,丈夫沿著灶邊那 點巴掌大的地方轉圈子,我坐在灶前透過他走動的身影看著紛飛的雪花,心像暮雲一樣凝重。 我們沒有說話,彼此心裡都知道在想些什麼,狂風呼嘯像蒼涼的命運交響曲叩打著我們的心 扉,那一晚一盞油燈下,我們做出了攢著自己的命運抗爭的決定。 清晨,我們決意去完成一件大事。雪更密更大了,丈夫掩好柴門,斷斷續續地咳嗽著彎 下腰拿來幾根草繩示意我紮在鞋上防滑,收拾完畢,我們便上路了。我跟在丈夫後面,他廋 弱的身影在雪光中宛如一棵被霜打蔫了的小草。 「你不要去了,我一個人能行」我對他說。 他一邊極力壓抑著咳嗽一邊朝我搖搖手示意我快走。看著他那雙又黑又長儼如枯枝般粗 糙的手,我不禁黯然神傷,眼底浮起一層淚花,這雙本應拿筆的手要終生拿鋤頭,我們心不 甘啊!我們上路了,吱吱咯咯地踩著積雪,在身後留下長長的腳印。 「信,藏好了麼?」紮在腳上的草繩散開了,他邊蹲下邊問。 「放心,藏好了放在貼身口袋裡。」我回答。 雪呼嘯著從天際捲來,越下雨越大,掩埋了山路,填平了溝壑,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們不時駐腳茫然四顧,分辨那裡是路。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總於步入一條平坦的小 路。我們相互攙扶,懷裡揣著一封寄托著希望的信,向前走去。 「唱支歌吧」。我長舒一口氣提議道。 一條小路彎彎曲曲靜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我願沿著這條崎嶇的小路跟著我的愛 人上戰場——雪花飄飄,歌聲伴著風雪的和弦,越來越亮,嘹唳於蒼穹。放眼望去天地混為 一體,那聲音彷彿不是我們的,是來自天籟。歌釋然了我們的心靈,舒展了我們的思緒,視 野裡閃動著一片雪白,人的一生短暫得只不過是梢縱即逝的一次體驗,那一刻卻永遠定格在 我的生命中。我緊緊捂著胸口上的信,思緒澄清有序:堅持往前走,兩個小時後就會到達投 信的驛站。在自己不能決定自己命運的年代,我們力爭拽著自己的命運抗爭,那風雪中的驛 站就是起點。 終於到達了小鎮郵局,爐火通紅,高高的櫃檯裡外空無一人,房頂上的喇叭吱吱呀呀歇 斯底裡的唱著:就是好,就是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好像是和什麼人賭氣似的嘈鬧著。 「有人麼?」我邊抖摟著身上的雪邊喊道:「我們發封信。」從裡面走出一個年輕人, 一幅不耐煩的樣子,彷彿是我們打擾了他。我急忙雙手遞過帶著體溫的信。 「國務院信訪辦公室收」「他輕聲念道,打量了我們一眼,說:」這年頭都寫給中央文 革,還有誰會寫——「 「那兒有總理」。「我們齊聲打斷了他的話。 是年7月,我們回到了工作崗位。從1966年7月被楸鬥到1972年7月脫離苦役,整整6年 2190天的噩夢從形式上結束了。 後記 1976年10月,這場曠古未聞把中國960萬平方公里攪和得雞飛狗跳民不聊生的劫難—— 文化大革命,嘎地一聲玩完了。在一根無形繩索圈地為牢的境遇裡活得久了,我冷不丁有些 許眩暈:真的天亮了,可開口講真話了? 昨天還在喊著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誓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政工幹部官場積極份 子們,慷慨激昂、連個彎也不轉順流筆直的從一條線跑到另一條線,彷彿他們個個早就是反 「四人幫」的英雄,彷彿烏煙瘴氣地批鄧、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是外星人為之,如此 健忘,真是令人不唯可歎,亦可敬。 那個什麼事情都是「一致通過」的中共中央宣佈文化大革命結束了。 文革這個歷史怪物、政治怪胎真的被處死了嗎,我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但畢竟彷彿是 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頭挪開了,我們這些社會政治邊緣人群臉上也露出點笑容。 沒想到階級鬥爭嗅覺極為靈敏的政工幹部官場積極份子們、在我們的笑臉上悟出了階級 鬥爭的新動向,大小會上不斷提醒;不要錯估了形勢,林彪「四人幫」在台上,是共產黨的 天下(反對他們就是反黨),林彪四人幫下台了,還是共產黨的天下(不要以為可以翻天了) 偉大領袖英明早就識破了他們,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也罷,以其「昭昭」使人「昏昏」也罷,對「文革」的解讀 不屬於芸芸眾生。對於平民百姓,崇拜的倒塌和倒塌的崇拜,沒能更替東邊日出西邊日落, 歲月,無論是激昂還是苦澀都在向前,只是留在心底的印記,任再高明的塗抹者塗抹掩蓋都 是徒勞的。 設計院是知識份子成堆的地方,家庭出身不好的多,「牛鬼蛇神」多。以往的「牛鬼」 大軍,長長的一眼忘不到尾。牧「牛」者眾,且不是什麼三教九流。「牛」群散,穿軍裝的 放「牛」郎便落地成佛,正式調動工作關係進了設計院,成為政工幹部,保衛幹部,科室領 導。 一樣的紅旗招展,一樣的鑼鼓喧天,都說是換了人間,怎麼我身邊好像一切都變了又沒 變,一切都錯了又誰也沒錯。那原始蒙昧互相殘殺的幕幕,那肆意踐踏人性的尊嚴和價值, 連國家主席手持憲法也逃不脫厄運的醜與惡的宣洩,豈是一句「英明領袖早就識破」了得。 至少我身邊的氛圍叫人擔心:不要說「7、8年來一次」,隨時隨地,如果需要,就會發生, 就會重演。 文革像刀子釘子,車裂了我的靈魂和肉體,把我釘在恥辱柱上受盡凌辱,插隊落戶運動 來了,我被摘下來遣送農村,插隊落戶搞不下地了,我又被召回。釘痕死死地深深地留在我 心裡不曾癒合,像一口深井,把我分成兩半,一半在人間一般在地獄,惡夢連連。我們多麼 渴望換個環境啊。 那會兒,我和丈夫正壯年,也患有知識份子的通病,把自己的專業看得很重。哪怕舉步 維艱、一貧如洗;哪怕屢遭劫難、困頓終生。即使是被剝奪了做人的一切,心中不可改變的 仍是那份報效國家的虔誠。我們被荒廢了10年,又等待了兩年,我們不能再等待下去。 身處逆境的人治療心傷最好的法兒,莫過於對自身價值的滿足,不能實現自身的價值, 活著有什麼意義。我們堅決要求調動工作,並私下聯繫到了接收單位。但是設計院已經膨脹 成很大的行政機構,必須由設計人員支撐。「老九」不能走,主管局特地設了技術幹部科, 所有技術人員的調動必須技干科批准,我們一次次碰壁。 那年深秋的一天,我趕早班輪渡又一次來到管理局大樓。 調動要求一次次被回絕,技術幹部科張科長那張拉長的臉使我倍覺難堪,像深居簡出的 閨閣小姐在家道沒落不得不出謀生般般感到惶惑、無奈。 我走過一樓、二樓、三樓,談笑聲奪門而出。我苦苦思索著前幾次的失敗,低頭思忖如 何能得到張科長的批准,一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匆匆而來的姑娘。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所措連聲道歉。 在局裡工作的年輕人都是有背景的。也許她認為我是新來的清潔工,朝我身上洗得發白 的蘭布兩用衫脫線的地方輕蔑地瞟了一眼便裊娜而去,「篤 篤 篤」高腳鞋敲打著水磨石地 面,不像我腳下的黑布鞋沒有一點韻味。我相形見絀地拉一下褶皺的衣角,一陣淒涼掠過心 頭,我感到有求於人的屈辱,縱有萬般自負也奈何不了。 站在技術幹部科門前猶豫了一會兒,見門半掩,便硬著頭皮不請自進。 張科長那圓滾滾的營養得十分到位的臉、像電影中突然定格的鏡頭,映入我的眼簾。看 走進來的是我,他那原本笑瞇瞇的眼睛剎那間變成令我背心發涼的黑澗。 「你怎麼又來了,不行。」他擺手,下逐客令。 「張科長你能不能給我們一次機會,高抬貴手放我們走。」我低聲下氣,像契可夫筆下 求人憐憫諒解的小公務員。 他沒說話,站起來把桌上的報紙從左邊移到右邊,拉開抽屜像是找什麼東西又找不出來。 我像木頭人呆呆立在門內,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碰壁的傷心疲憊,目標無法達到引起的焦躁憂慮使得我的心隱隱作痛。我為人自重,技 術業務紮實,辦事一絲不苟,為什麼落得這副一籌莫展自尊喪盡的模樣。 「張科長,放我們走吧,局裡院裡人才濟濟,走個把人無礙大局」。我鼓足勇氣盡量婉 轉地懇求道。 「走?我技術幹部科就是管你們的,你們都走了,我管誰?這山望著那山高」。他不耐 煩的邊說邊把一張隱約可見「調動申請報告」幾個字的什麼人的報告,握成團扔進了垃圾簍。 「不是去攀高枝實在是人浮於事,別處需要我們,又不是去國外……」我支吾著話沒說 完。 「沒事幹要你操心,誰說人浮於事?」他打斷了我的話,居高臨下地說:「沒事幹,我 們養得起。」我無言答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說不要他們養,他們是誰,他們就是 黨啊。他手握大權,一副朕就是黨的派頭,我如屢薄冰饒開了這個話題。 風吹動樹葉沙沙沙,窗外飄來陣陣桂花香。張科長悠閒地調整了一下坐姿,品了口香茶 低頭看著「參考消息」。我迷茫無助地看著窗外的天空,心沮喪到了極點。 「10年文革大家心裡都疙疙瘩瘩,也許換個環境對大家都好些」。我小心翼翼地換了個 話題。 「要向前看嘛。」他拖長了聲音,「學學自衛反擊戰的英雄,他們死都不怕,你們還怕 心情不舒暢?」 我的思維跟不上他牽強附會的邏輯,一時語塞,木然站在那裡,也許是10年文革煉獄扭 曲了人格,自卑自踐使然,他沒叫我坐,我始終沒敢坐。 他站起來,往茶杯裡加了點水。重新坐下拿起一份報紙,身體微微傾向前,報紙像面牆 遮著了他的臉,他的聲音從牆後傳來:「財富是工人農民幹出來的,不是你們知識份子寫出 來畫出來的,當然你們也起了點作用,我不是常常告戒你們,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累不 累學學革命老前輩。現在」老九「不臭了,香了,那也不能就翹尾巴吧。一級工資不就是幾 塊錢嗎?沒能加上,學學雷鋒不就想通了嗎」? 他侃侃而談,一副伶牙俐齒,一串打油詩般朗朗上口的套話隨口而出。靠紮實的「左」 功,他自詡大老粗竟當上了技術幹部科科長。國家20年沒加工資,名額有限,他卻加了一級 又一級,連佔兩次名額。 張科長翻轉報紙的另一面,又有滋有味的品了一口茶,認真地閱讀著什麼。從他的指縫 處露出「科學的春天」幾個大字。 「科學的春天」來了,為什麼「天」還這麼冷,此時此刻,我痛心的呼喚:我自幼被諄 諄教導要熱愛要感謝的黨在哪裡?不是眼前這個人又在哪裡能尋找到?誰能幫幫我們? 信念像蒼穹中閃亮的北斗,在我人生最陰暗的日子裡指引我不曾迷失方向,我坦然接受 以崇高的名義給予我的不公正,儘管屢遭劫難,我對我生存的這片熱土,對生活的整體,仍 未失去信心。現在,面對這位被黨賦予管理教育技術幹部使命的長官的空洞說教,我的信仰 再次遭到重創,為什麼會吹會拍講假話的人、總比干實事講真話的人活得滋潤。我的自控力 達到了極限,脫口而出:「我提工資二字了嗎?少得可憐的加薪名額讓給拖家帶口生活困難 的工人我們沒怨言,不像有些人,大道理一套套,見名利便近水樓台先得月,加一級不夠還 論到第二次。」 「說下去呀,你終於原形畢露。我是看在王某某的面子——我的同學,接待你的,不要 給臉不要臉,你是什麼東西,對現實不滿,階級報復——」。他放下報紙,露出可怕的面孔, 手指點著我,一字一字的繼續說道:「你終於暴露了你內心一向對政工幹部的不滿,我早就 知道你在背後誹謗技術幹部科和我。」 我注視著他那氣得有些歪斜的臉,微腫的眼泡和正向我指指點點的圓滾滾的手,出奇的 冷靜下來了,我沒有計較他對我的污辱,他的出言不遜更堅定了我一定得離開這個地方的決 心。我一字一字的回答道:「你身為技術幹部科科長,黨把管理技術幹部的權力交給你,你 該有起碼的語文知識知道」誹謗「二字的含義,你要為你的話負責,拿不出證據是要反坐 的。」 大概在他當官生涯中沒有人、特別是像我這樣他不屑正眼一視的人敢於頂撞他吧。氣極 敗壞地揮動著手臂喊道:「我有證據,證據就在我抽屜裡,你寫信誣告我。」 「是的,我是給上級寫過請求調動工作的信,署有真名實姓,你拿出來大家看看,如有 誹謗之詞,我甘願治罪,如果沒有,你今天的行為是否是訛詐?」我直視他的眼睛回答。 他啪地一聲拍了桌子,氣吼吼地指著我:「你、你…你們,三天不提改造就要上天啦! 不要錯估了形勢,有點知識有什麼了不起,前幾年你怎麼不跳?」 「知識是沒什麼了不起,你文化不高覺悟高,不是活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嗎?臭老九敢 跳了,怕你的官不會再越做越大了吧?」我一吐悶氣,說出了平時不敢說的話,反正在他手 下不會有好果子吃,索性把天捅個窟窿。 他拿起電話像是知會保衛部門要治我妨礙公務罪。我起身上樓衝進局長室,面對局長, 哭訴了我要求調動工作的請求。 不久,我和丈夫的調動就辦妥了。 能離開這個我們曾經飽受屈辱的是非之地,是我夢寐以求。一旦要走了,又不無留戀。 一瀉千里的長江曾經寄托著我們的事業,我們的夢想。來時年少,走時不惑。我們一生中最 寶貴的年華是伴著長江的濤聲渡過的。 我愛長江,愛她的晨曦,愛她的黃昏,愛她的每朵浪花,愛她的每拍濤音。我和丈夫沿 著江堤徘徊,夕陽在江面投下萬朵流霞,凝視著奔騰的江水,我輕聲絮語:別了,長江。 我們祈禱能早點結束這種、掌握科學不掌權的、得服從掌權而不掌握科學的;想幹事業 知道怎麼幹的、得服從不想幹事且不知道怎麼幹的錯位局面。我們期盼一個講真話的時代。 然而,就在我們離開時,得知張科長已榮升處長了。 啊,文革,「獨裁側看像民主,大小神仙個不同,不識文革真面目,只緣身在文革中」。 文革,到底是結束了嗎?可不能7、8年再來一次啊! (2008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