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流亡路,故國遙遠 陳破空 今年8月初日內瓦漢藏會議期間,我同與會的朋友們曾拜謁盧梭故居。那是位於日內瓦 老城窄街二樓的一間簡陋小屋,民權先驅盧梭當年生存的艱困一目瞭然。瀏覽著一幅幅18世 紀的人物與風景畫面,聽著耳機裡的中文解說,想像著盧梭顛沛流離的一生,不免傷感:那 200多年前的流亡,早已在西方絕跡,而在21世紀的中國,依然沒有盡頭。當日前往參觀的 眾多朋友,連同筆者,都仍然是流亡之身。由此看中西文明差距,至少也有200多年吧! 1989年6月,北京,黑雲壓城,槍林彈雨。大屠殺帶來大逃亡。北京民運骨幹紛紛南逃, 大多取道廣東,經香港逃出生天。後來,更有「黃雀行動」的傳說,演繹種種傳奇故事。 那一年,作為廣東民運最早的發起人和組織者,任教中山大學的我,受到廣東當局通緝 (以「通告」方式),列為該省四大「欽犯」之一。越是靠近逃生口,卻越是沒有逃生的打 算。等到醒過來,思謀逃生時已經太遲。週遭都是便衣特務,被盯牢看死。 書生氣十足,曾經以為逃走就是「罪上加罪」。因此不敢逃。甚至在廣東當局的「通告」 下,主動前往公安局接受傳訊,以示坦蕩和「清白」。傳訊來傳訊去,最終鋃鐺入獄。漫長 的「收容審查」後,被判刑3年。3年關押,大部分時間在看守所的暗室裡度過。因長年不見 陽光和匱乏新鮮空氣,頭髮變干,猶如枯草;皮膚變薄,輕碰都會淤血;任何傷口或膿瘡, 都久潰不愈。 1992年7月,結束第一次牢獄之災。滿懷重生的希望,希望卻很快破滅。八九的熱血, 尚在週身蕩漾,滿眼卻是紙醉金迷的現實和醉生夢死的人群。無法融入那個酒池肉林的時代, 無法適應那個銅臭熏天的社會。「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是我被朋友推入 歌舞廳時,心底唯一能升起的感受。 信件被檢查,電話被竊聽,行走被跟蹤,另加每月被公安傳訊。這就是90年代,走出監 獄的我在中國的基本生存狀態。身體走出了監獄,精神卻沒有。感覺中,整個中國就是一座 大監獄。精神空虛,情緒低落,以至萬念俱灰。自感無法再在這個大監獄裡熬下去,於是鋌 而走險,越境偷渡。1993年兩次偷渡香港,然而時過境遷,港方無情,竟兩次被遣送回國。 兩度進入位於新界的新屋嶺收容所,都是突然被叫喚出去,突然被遣送回國。 第一次遭遣送時,港警急催簽字,領走隨身物品,旋即被送上一輛黑色箱型車,車上已 經坐滿幾十名普通偷渡客。等到了中國境內才發現,重要身份文件均不在隨身物品袋中。初 時還以為是港方出於保護,怕我回去遭公安察覺和清算,有意暫時扣留我的身份文件。後來 寫信給香港入境處詢問,該處楊姓處長復函,稱查無所獲,並指我已經簽字領走所有物品。 這才醒悟:貪婪,這人性中的惡,顯現在香港入境處的個別幹員身上。其中一名或者多 名幹員,因貪圖我衣袋中一枚絕版六四紀念郵票,竟連同身份證和判決書等共8份關乎我生 存的個人文件,悉數私吞。 第二次遭遣送時,問:「送我去哪裡?」一名肥胖港警面露狡黠地回答:「送你去美 國!」我照例被推進一輛黑色箱型車,夾雜在幾十名普通偷渡客中,直接遣返中國。那一句 兼具諷刺性和侮辱性的話,將讓我記取一生,成為逆境中激勵我自強不息的警句之一。真正 的男子漢,奮發自屈辱。 第一次遭遣送,中共公安未察,尚能在國內苟且偷生。第二次遭遣送,被中共公安堵在 增城收容站,依通緝令認出,當場被捕。由此淪入第二度牢獄之災。無需開庭審理,就被判 處勞教2年。在花縣赤坭鎮的勞教場裡,我被強迫從事重體力、高強度、長時間的勞作。白 天在烈日如烤的碼頭抬石頭裝船;夜晚在昏暗如豆的燈下趕製出口人造花。每天勞作時間超 過14小時,我淪為不折不扣的當代斯巴達克斯! 甘冒生命危險,也要揭露當局強迫犯人生產出口產品的劣行(違反國際通則)。親歷棍 棒交加下的苦役,我暗自下了決心。在月光下寫的信,連同作為證據的商標,經曲折管道, 輾轉送達聯合國人權委員會、亞洲人權觀察、美國之音。位於美國的勞改基金會也介入調查 並公佈詳情。信件在國際上激起軒然大波。多年後,我才知道,我原是直接從監獄中向國際 社會發信揭露中共強迫犯人生產出口產品的第一人。 迫於國際壓力,恐於經濟損失,中共當局提前數月將我釋放。監控和傳訊依舊。公安暗 示願意提供護照,讓我合法離境。於是在亞洲人權觀察的協助和哥倫比亞大學的邀請之下, 1996年隆冬我踏上前往美國之路。途經香港時,想起肥胖港警的那句話。揮別故國,禁不住 潸然淚下。 事實上,中共當權者對付政治反對派,主要就是這兩種手段:投入監獄,或者流放海外。 定將反對派與中國民眾相隔絕。獨攬朝綱,死守既得利益。「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時至21世紀,中南海諸公腦袋裡,充滿的,依舊是古代封建統治者的遺訓。 厚重的國門,在身後關上。漫長的流亡,從此開始。從國內到國外,體會新的「圍城效 應」:早先想出來,隨後想回去。最初幾年,思鄉成疾,常常夜不能寐。睡夢中,竟多是童 年場景:川北小鎮,崇山峻嶺,漲水季節咆哮翻濁的倒溪流。恰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 中。」 就中國反對派整體而言,「圍城效應」則又表現為:裡面的想衝出來,外面的想衝進去。 當海外流亡人士一波接一波嘗試闖關回國時,國內民運人士卻不斷有人要逃出來。在這邊, 海外民運人士楊建利、張林、魏泉寶等潛返中國,因行程走漏被捕,身陷囹圄;在那邊,國 內若干同仁為了投奔自由,不惜冒死投海,劈波擊浪,游到台灣,如唐元雋、燕鵬等。 鼓吹革命的海外志士王炳章和彭明,其歸國方式卻是可怕的另一種:在越南和緬甸的反 動政權配合下,他們竟被越境作案的中共特務綁架回去!不幸跌落陷阱的王、彭二人,分別 被中共處以「無期徒刑」(終身監禁)。 漫長的流亡,也消磨了一部分同仁的意志。有人經不起中共誘惑,私下與中共達成妥協, 回國經商,據說「一夜暴富」;有人接受中共「邀請」,回國走一走,竟至失去方向,辨不 清雲裡霧裡。 著名知識分子王若望,臨終前渴望葉落歸根,中共卻趁人之危,妄提條件,王老堅拒, 含恨歸天。另一著名知識分子劉賓雁,病入膏肓之時,希望返國治療,遭中共斷然拒絕,客 死異鄉。 80年代,流亡美國的前中國中央音樂學院院長馬思聰,回拒中共總書記胡耀邦的親自召 喚,寧願在異國獨吟《思鄉曲》,也不做返國之想。事實證明,馬思聰看透中共,清醒自持。 後來連胡耀邦本人都自身難保,因同情呼喚民主的學生被逼下台,蒙羞受辱,氣病而亡。諾 貝爾文學獎得主、旅居法國的高行健,擲地有聲地宣佈:「不值得為那個腐朽政權虛耗一 生」、「決不回到那片罪惡的土地!」宣示作為地球村的公民,已經放棄了那種狹隘的「國 家觀」。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這是唐末詩人韋莊的詞句。「老也莫還鄉,還鄉終斷 腸。」這是我當年在獄中,延伸韋莊之語,寫入《望鄉》一詩的句子。這些詩句,到如今, 倒似乎與現實愈來愈貼近。時光如梭,歲月如川。究竟想不想回家?漸漸地,成了一個難題。 幾度前往亞洲國家,環中國而行,過國門而不入。唯祖國不得其入。遙望海天蒼茫處的 故國方向,心中苦痛,猶如巨石千斤。望穿秋水,唯有淚光閃閃。總是在起飛回北美的那一 刻,趕緊默禱,為親人,為祖國。何時撥雲霧而見青天,重逢至愛親朋、笑融淚臉?故土, 沉重的思念。故國,越來越遙遠。 (本文為作者在「中國海外流亡者回國權利研討會」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