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索賠書(上) (江蘇)林木 中國大陸大肆慶祝了「輝煌六十年」。開場鑼鼓當是電視連續劇《東方紅1949》吧, 「東方紅」早已是歌頌毛澤東的專有用語,以前是說他在政治上軍事上的英明偉大,現在大 講起毛澤東的人情味來了!筆者也來湊湊熱鬧,集中論述1957年開始,至今尚未結束的反右 運動。 共產黨應當遵守憲法,償還歷史欠債 1995年起10多年來,各地還活著的「右派」難友呈交中共中央、全國人大、國務院、各 級黨組織的索賠呼籲書,以及遞交法院的索賠訴狀汗牛充棟。1957年起,各級共產黨組織行 使國家機器職權劃定我們為「右派份子」,他們越俎代庖幹起了檢察院、法院和公安工作, 違反了自己制定的憲法。 值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週年之際,我們籲請中共中央,出乎對自己制定的憲法的尊 重之心,對所說的代表人民根本利益的誠信之念,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現行憲法所述「國家 尊重和保障人權」原則,執行憲法第四十一條「由於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侵犯公民權利 而受到損失的人,有依照法律規定取得賠償的權利。」用遵憲賠償的實際行動,來彌補52年 前毛澤東領導的「反右運動」所導致的國家犯罪於萬一,多少償還些歷史欠債。 現行憲法的序言中說「各政黨……都必須以憲法為根本的活動準則,並且負有維護憲法 尊嚴、保證憲法實施的職責。」位於第一章總綱內的憲法第五條規定「各政黨……都必須遵 守憲法和法律。一切違反憲法和法律的行為,必須予以追究。任何組織或者個人都不得有超 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顯然,這些憲法條文也適用於中國共產黨。作為制定憲法的政黨, 中共更應帶頭遵行。 1957:毛澤東背信棄義突襲右派 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前,毛澤東及他領導的各級黨組織曾竭力動員人們鳴放,先是信誓 旦旦要大夥兒「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後則他自己親自放言要我們發揚「不怕撤職、不怕 開除、不怕離婚、不怕坐牢、不怕殺頭」的「五不怕」精神,以幫助黨清除「官僚主義、主 觀主義、宗派主義」的「三害」惡行。話說得如此激越如此懇切,怎不令人肝膽相照坦誠直 言。 誰知要人家呼喊他「萬歲」之人竟不講信義,耍起了「陽謀」詭計,把提過意見甚至沒 有提過意見的55萬多名知識分子打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份子!而「右派就是反革命」。 我們堅信,當時這55萬多人中,也許有個別的非執政黨的政客們嫌分到的那杯羹少了點,但 絕大多數人當時不具有反黨反社會主義意識,他們只是出乎朦朧的民主和人權思想,希望黨 做得更好,是在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幫助黨整風。絕大部分右派份子在1979年獲得「改正」就 是明證。 應當指出,毛澤東發動「反右」時,得到了包括彭德懷(大家認為他是最正直的共產黨 高官)在內的輔佐他奪得政權的戰友們的一致支持。他們掌握了全部國家機器,包括所有的 媒體和宣傳工具,掩飾、篡改了事實真相,欺騙了全國人民。除了已被打成反革命的右派份 子外,毛澤東沒有聽到誰說過「不」字。即使有持不同看法的知識分子,也在高壓淫威下噤 聲了。於是,毛澤東受到了極大的鼓舞。 躊躇滿志極度膨脹的毛澤東,在京步署完反右後到上海休閒時,有早年資助過他的湖南 同鄉、翻譯家羅稷南提問要是今天魯迅還活著將會如何,毛回說如果魯迅活著且還要說話, 就把他關進監牢(大意,見魯迅之子周海嬰的、羅稷南之侄的以及作家黃宗英等人的回憶文 章),此說極大地震懾了在座的文藝界人士,這也是警告全國各式人等少嚕嗦。也確是,已 有郭沫若、錢學森、吳□、老捨、季羨林……諸名家衷心擁護起反右來了。雖然,毛澤東在 他的《新民主主義論》中說過「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 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是在文化戰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向著敵 人衝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 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但是時過境遷,1957年夏季的毛澤東就自食其言訓誡起魯迅 來了。連被他吹捧得那麼高的死了的魯迅都敢動,還有哪一個活著的非共產黨人敢逆這位 「馬克思加秦始皇」的龍鱗!黨內又不存在健康聲音。 反右消滅了獨立知識分子 反右運動消滅了中國的知識分子。沒有了獨立的人格,沒有了自由的思想,沒有了批判 的精神,還有什麼知識分子!失去靈魂,僅餘軀殼,剩下的只是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業界的 教書匠、實驗員、工藝匠、技術員、工程師、馴服工具、老黃牛、螺絲釘。人們如履薄冰, 似臨深淵,說錯一句話就成反革命。於是深通厚黑之學擅長拍馬之術的小人充斥宇內。真所 謂「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 上世紀50年代,國家百廢待興,極需知識分子領軍和參與各個領域的建設,毛澤東卻把 中國知識分子中最活躍、最具創造能力的那部分人打成了右派份子,而且人數超過了知識分 子總數的十分之一!這是對中華民族的犯罪。50年代前期每年都多有海外學人歸國參加建設, 1957年起直到70年代末一個也不回來了,不願回來送死了。 反右結束,周天寒徹,白茫茫一片真乾淨!全國的腦袋都集中到了中共政治局常委會, 只有領袖的脖子上長有腦袋。謬種流傳,遺毒至今。僅舉諾貝爾獎得主為例:台灣那兒的中 央研究院已有多名院士獲得過諾貝爾物理獎、諾貝爾化學獎,其中的丁肇中在大陸政權易手 前夕隨父母去到台灣,在那兒完成了中等教育,後去美深造併入籍美國,但卻是在諾貝爾獎 授獎典禮上至今唯一用漢語致答詞的人;李遠哲則在台灣出生和長大,獲獎時雖具美國國籍, 後來恢復了中華民國國籍,並接任了中研院院長之職。連香港也先後擁有了出生於河南省的 崔琦和出生於上海市的高錕二位諾貝爾物理獎得主,他們都長大於香港,思想沒有被「改造」 過,後具美、英國籍。還有二位美國公民即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朱棣文和諾貝爾化學獎得主錢 永健,他們皆出生和成長於美國,前者不會說中國話,後者宣稱自己不是中國科學家。到也 是有二位在大陸長大的中國人獲得過諾貝爾物理獎,不過他們在「輝煌六十年」之前3年已 經公費赴美留學。李政道在1956年4月萌發了基本粒子「宇稱不守恆」概念,這一對物質世 界的嶄新認識,突破了此前公認的宇稱(Parity)守恆囿見。其後他容納楊振寧合作,於同 年10月發表了數學上更為完善的《弱相互作用中的宇稱守恆質疑》論文。李政道在物理概念 形成後,由其啟發和建議,當年和次年有吳健雄等多名實驗物理學家先後獨立觀察到了宇稱 不守恆現象,於是二位理論物理學家立即在1957年獲得了諾貝爾獎。李政道等人若未去國, 怎麼可能在1956——1957年提出和證實這一物理學——哲學認識論上的創新見解?回觀中國 大陸,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是出走法國的高行健,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是出走印度的達賴。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沒有一個在其治下長大的人,獲得過人類最高科學成就獎的諾貝 爾獎! 台灣人香港人和在美華人也都是炎黃子孫,難道大陸的中國人特別笨?為什麼受過高等 教育的人遠多於台灣香港,卻沒一個中國大陸人獲得過諾貝爾物理獎、化學獎、生物學與醫 學獎、經濟學獎……?沒有獨立的人格,沒有自由的思想,沒有批判的精神,怎麼能創新! 一個社會是個整體,一個人的人生觀也是個整體,很難設想,政治上那麼禁錮、思想上那麼 壓抑,卻能在科學上思考出超越全世界所有人的創新。以前是明的現在是暗的,不斷的思想 「改造」,持續的黨化「教育」,隨時隨地受到到意識形態的干擾,學術界瀰漫著急功近利 的作假風氣,社會上充斥著爾虞我詐的欺騙行徑,從上到下缺乏安全感,時刻準備著「亡黨 亡國」作鳥獸散,撈私利成了第一要義。缺乏環境和氛圍,也缺乏內心的寧靜和專一,怎麼 創新出諾貝爾獎?乃社會使然呵。 右派份子延續了民族血脈 毛澤東深知,有知識者是人民的喉舌和靈魂,是大眾的領頭人。相對於知識分子而言, 是少知識分子、無知識分子,難道社會非得由他們來領導才最「革命」?就造反來說,確實 是跟我走的人越多越好,人多好奪權嘛。就常規的建設而言,也需要廣大的工人農民參加才 能成事。但講到重大創新,絕大部分是知識分子作出的。工業革命、信息革命……大踏步提 升勞動生產率、推動人類社會前進的主要動力來自於發明創造,而不是什麼階級鬥爭。造反 和建設的主體雖是工農,誰來宣傳、鼓動、組織、領導、指揮工農?還是有知識者。步秦始 皇后塵的毛澤東為把他領頭打下的江山、毛式無產階級專政穩定地傳之萬代,必然要打擊知 識分子。因為他們自身也是知識分子,知曉知識分子的作用。此外,從毛澤東的的個人因素 來說,這個學歷不高的人自認為在北大受過侮辱,睚眥之怨必報。出於對知識分子的恐懼、 猜疑和妒忌,毛澤東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他要給知識分子一個下馬威,以便把這些人 「改造」成俯首貼耳的犬儒。他成功了。 毛澤東們常掛在嘴邊的辯證法,自己卻一點也沒學好:事物總存在二面性。難道他們真 的意想不到?中華大地上若儘是膽小謹慎明哲保身苟且偷安的芸芸眾生,倘遍佈歌功頌德趨 炎附勢寡廉鮮恥吮癰舐痔沐猴而冠的奸佞小人,這個國家是要被「開除球籍」的。畢竟還有 林昭那樣的右派份子「憂樂蒼生夙願真,壯懷激烈照天陳。吞氈誰復思侯漢,蹈海我終不帝 秦!」是右派份子站立在血泊中艱難地高舉著民主和人權的旗幟,抵死抗爭,延續著民族血 脈,以待後人。 毛澤東夢想鉗制住知識分子的嘴巴中國就只剩下萬歲聲了。對人民群眾,首先也僅需是 其中的知識分子,首先也僅需是再其中的右派分子,把你開除出「人民內部」劃你為不是人 的階級敵人,蒙上層外皮、安上條尾巴先變你為畜類,再行「改造」。人格上侮辱,精神上 摧殘,形象上萎頓,生活上煎熬,逼你跪在眾人面前扇自己的耳光、罵自己混蛋,脫胎換骨 迷失自我。 所謂階級鬥爭一抓就靈,不過是製造仇恨,挑唆廝殺,今天張三斗李四,明天王五整張 三,就我一人永遠偉大光榮正確,叫你們個個斯文掃地,一臉灰土,只配做受人驅役的老黃 牛、被人擰緊的螺絲釘。 極大部分戴上右派份子帽子的人,遭遇十分悲慘,他們成了被消滅的一份子。有多少右 派受戮刑場,有多少右派瘐斃獄中,有多少右派餓死在農場,有多少右派累亡於工地,有多 少右派夭逝於逃亡路上,有多少右派不堪羞辱自殺身亡,有多少右派了無他言以死抗爭,有 多少右派貧病交加客死他鄉,有多少右派醃醃漬漬苟延殘喘。在後續的「文革」中,右派的 遭遇更加悲慘,被槍殺、打死、斗死、自殺的右派更多。他們的傑出代表、北大的學生右派 林昭就是在文革期遭槍決的。右派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未婚或離婚者想找尋另 一半簡直比登天還難。當然也有當初就具私慾者、賣身投靠者,改正後一朝翻身就剝奪他人 者,升任高官者,還有守貧樂居者,自強不息者,專業上取得傑出成就者。「右派」本沒有 組織,不是什麼統一的整體,它包含了林林總總當時「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之諤諤」的各 式人等。從1957年起的22年中他們都成了俎上魚肉,生命沒有絲毫保障。其中一些人終算活 了下來,又哪一個不是伴和著血和淚渡過來的?在屈辱、悲慘、孤獨、絕望的黑暗中苦熬著 漫漫長夜,「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從青春年少煎熬成白髮蒼蒼。52年了, 至今尚在人世的還剩幾人? 北京大學是反右重災區 北大的傳統是「兼容並蓄」,是「眾聲喧嘩,不定一尊」,是「違千夫之諾諾,作一士 之諤諤」,是「德先生(Democracy,民主)和賽先生(Science,科學)」。正是在這種傳 統精神的照拂下,才引發了「五四」新文化運動,馬克思列寧主義才得以在北大在中國登堂 入室,才催生了中國共產黨。毛澤東說「『五四』運動是在思想上和幹部上準備了1921年中 國共產黨的成立。」其實「五四」的主旨是反對封建的舊文化、宣揚新文化,新文化中也夾 帶了共產主義,新文化運動的主將胡適則是個杯葛共產主義的北大教授。 早期的北大絕對是全國的人才中心,當然也培養出了不少早期的共產黨人,他們中至少 有陳獨秀(「五四」運動的旗手、北大文科學長,沒有參加中共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是一 大選出的書記)、張國燾(中共一大主持人,一大選出的組織委員,會後是中共實際負責 人)、張申府(周恩來、朱德的入黨介紹人,中共旅歐支部負責人因而未參加一大)、李大 釗(未參加一大,一大選出的候補委員)、陳公博(一大代表)、劉仁靜(一大代表)、鄧 中夏、羅章龍、高君宇、譚平山、譚植棠、張太雷、邵飄萍、趙世炎、何孟雄、路友於、高 尚德、王有德、吳汝銘、黃日葵、李駿、李梅羹、吳容淪、范鴻劼、宋天放、朱務善、王實 味、李芬、孫炳文、廖書倉、岳增瑜……。耐人尋味的是他們中沒有一個名字出現在勝利後 的執政者名單中。 1937年陳獨秀走出國民黨監獄後,被共產黨扣上了右傾投降主義路線、托陳取消派、反 黨、反革命、叛徒、漢奸等九頂帽子。陳在法庭上還堅稱要推翻國民政府,何來投降何來取 消!其中編造陳獨秀是拿日本津貼的漢奸乃最惡毒的一招,直到1984年的中共中央13號文件 (主題是防止對陳獨秀的「不妥當」宣傳)說「三十年代王明、康生誣其為日寇漢奸,亦非 事實。」1937-1938年時中共誰主沉浮?王明早已失勢,康生不過是一條指向誰就咬誰的惡 狗,稱人為漢奸可是當時最凶狠的攻擊,而且攻擊的又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建人和前五屆的第 一把手(第六屆的是工人出身的向忠發,一被捕即叛黨;到第七屆才是毛澤東),極大地關 系到中共的聲譽,若非掌實權者拍板,誰有此等狗膽。稱陳獨秀為老師的人,若陳一旦回來, 自己將處於何地?他們必欲置陳獨秀於死地!為了維護自己的領導權,30年代就敢泡製中共 締造者的謊言,遑論50年代對付北大的右派了。 陳獨秀的不肖子弟一旦掌權,就重蹈了朱元章、洪秀全覆轍。北大的傳統精神實是帝王 之道上的攔路虎,他們自是要重點打擊北大了。批49年前北大校長胡適、對知識分子進行思 想改造、批紅樓夢研究、篡改北大校慶日、批胡風、肅反……,北大無不首當其衝。1957年 開始的反右更是給了當權者以滅除北大傳統精神、整得它「脫胎換骨」的絕好機會。 1957年5月19日,北京大學校園裡有如火山暴發般噴湧出了遍地大字報。其前,中共中 央宣傳部長陸定一曾到北大向學生傳達了毛澤東的講話:發揚不怕殺頭等「五不怕」精神, 以幫助黨清除官僚主義等「三害」惡行!話說到這等程度,顯是昔日的北大校友今天的偉大 領袖披肝瀝膽之言,且是派文化教育意識形態領域最高級別的官員來轉告的,熱血沸騰毫無 機心的毛頭小子們怎能不激動萬分積極響應。誰知此前4天,5月15日, 毛澤東已向黨內中 層以上官員下達了「陽謀」指令,他說「現在右派的進攻還沒有達到頂點,他們正在興高采 烈。我們還要讓他們猖狂一個時期,讓他們走到頂點。他們越猖狂,對於我們越有利。」陷 阱早已挖就,虛「席」以待,就等著北大的傻小子們一個一個往下跳了。 1957年5月19日是全北京也是全中國第一次向「三害」開炮的日子,是第一次按共產黨 的要求提出政治民主化的日子。莘莘學子沒有任何權力訴求,一片純真「今天,我要鳴起心 裡的歌/作為一支巨鞭/鞭笞死陽光中一切的黑暗!」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一開始自己就陷 入了滅頂之災。 1957年初夏,北京大學又恢復了1919年「五四」時的活力,成了全國反封建的源頭,年 青人自發組織到清華、到北京其他高校、到天津去傳播民主新聲,向全國高校寄發「民主接 力棒」介紹北大的蓬勃氣象。可惜很快就被遏制住了,共產黨可比北洋軍閥政府強有力多了。 1998年北大百年校慶時,偌大的校史陳列館裡竟看不到有關「反右」的片言隻語,就好 像北大從來沒有發生過反右運動那樣。兩大本編年史式的《北京大學紀事》中沒法迴避了, 就偽造歷史,說北大的反右進行到1958年1月底,共劃了699個「右派份子」。北大到底劃了 多少右派?官方始終不予公佈。僅筆者看到過的即有699、714、715、716、722、755、800、 811、1000、1500等數目。699這個數目顯然是壓低了,我就是在1958年2月底被補劃成的右 派!不光是我一人,我們年級有包括黨支書在內的一群人,都是在「1958年1月底」之後被 戴上的右派帽子,我不過是他們中最後一名中箭者。北大的右派比例高達多少筆者不得而知, 不過我可以肯定地說:我所在的物理專業54級170多名學生中的右派比例超過了20%!研究者 丁抒在其專著《北大在一九五七》中說「北大全校的右派學生,物理系幾占三分之一。」他 解釋了北大物理系學生右派多的緣故是「中國最優秀的理科學生雲集北大」。共產黨培育出 了那麼多的反共產黨份子,豈非極大諷刺。他們心中有鬼,沒法向世人交待。為免有損它們 偉大光榮正確的形象,乾脆讓右派人數和比例永不見天日。即使將來他人或共產黨自己被迫 公佈,我也擔心數據已予篡改。 我們這些被補劃的人雖然「享受」到了右派份子的全部待遇,卻入了右派另冊,成了沒 被編入史冊的「黑右派」。此外,我們級還有「假右派」!——當了20多年的右派,改正時 黨組織才肯查看檔案,「發現」根本就沒給戴過帽。雖然1963年申請過複查,但被狠批為 「翻案」,草菅人命呵。據說一些單位為了給假份子改正,到1979年才把他們(補)劃為右 派份子! 八國聯軍、侵華日寇、反右派運動、文化大革命,實是危害北大最烈的四大災難。前二 者是外來侵略,後二者卻是自我傷害。自作孽,不可活。難道北大的傳統精神不是幾乎已喪 失殆盡?李政道是抗日戰爭時期西南聯大——北大的物理系學生,如果不是共產黨領導,北 大學子豈會讓李政道學長長期獨享諾貝爾獎榮譽!40年代教過楊振寧、李政道的老師,50年 代也教過我們,例如當年教他們熱力學與統計物理的英國皇家學會會員王竹溪先生,也給我 們開過這二門課,還教了我們一學期的量子力學。難道北大比西南聯大差、比台灣香港大學 差? 我是北大最「幸福」的右派? 我完全想不到自己會被劃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份子。在那之前甚至在那之後很長一 段時期內,我一直自詡是共產黨的基本群眾。家父家母皆不識字,先租種田畝,後來孩子多 了,為生計進城鎮做起了引車賣漿者營生。我是家中第6個孩子,上學年頭最多,因為成績 好一直享有高額獎學金。記得在家鄉考最好的初中時我在一千多名考生中名列第一,就讀江 蘇頂尖高中時則為班上第一(年級未排名),報考大學時錄取的是第28個志願——北大物理 專業(第一志願是飛機設計,後26個志願放棄)。一「解放」就被挑選去中心城市接受政治 培訓,由於功課好和所謂出身好,從1950年14歲擔任學生會主席起,直到學生團總支書記和 反右初期的年級反右三人領導小組成員,我一路任職學生高官。 1954年我和彭令昭(林昭)從蘇州跨進了北大校門,她進中文系新聞專業,我在物理系 物理專業。1958年1月林昭被劃為右派,我在2月補戴了右派帽子。反右開始前,我們都是熱 愛黨的好學生,「5.19」時遠不如物理系的劉奇弟和譚天榮、數學系的陳奉孝和錢如平、中 文系的沈澤宜和張元勳……那樣清晰那麼激進,我們有一個認識過程,如林昭言,這是個 「組織性和良心的矛盾」過程。一旦接觸到那些從未聽到過從未看到過的話語,震撼得我們 靈魂出竅,陽光下竟還存在著如許陰影和醜惡,叫人不得不去思考。很快地,周圍一些朝夕 相處的同學受到了相當粗暴的很不講理的批鬥,他們被說成了別有用心,這叫我們難以接受, 就像林昭所說「我們不是號召黨外的人提意見嗎?人家不提,還要一次一次地動員人家提! 人家真提了,怎麼又勃然大怒了呢?」還沒容我等緩過氣來,那些同學就被說成了敵人,敵 人可不是鬧著玩的,怎不叫人發急,林昭的日記上出現了「黨啊,你是我們的母親,母親應 當最知道孩子們的心情!儘管孩子過於偏激,說錯了話,怎麼能說孩子懷有敵意呢?」我們 的日記(可惜我那時的日記後來被銷毀了)上記的都是發自內心的肺腑之言,不像《雷鋒日 記》那樣是寫給別人看的。即使那些同學說錯了話,年青人犯錯誤上帝也原諒的,為什麼我 們偉大的黨對「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如此往死裡整,世界之大就容他們不得? 在我們自己被劃為右派份子之前,我們的主要問題是為被劃者爭發言權,不贊成那種蠻 橫的、不是以理服人而是以勢壓人的圍攻群鬥。毛主席不是說讓人講話天不會塌下來嗎,不 是講毒草只有讓它放出來才能鋤除之以肥田、既教育本人又教育大家嗎,為什麼不讓人家講 話?不是講他老人家也有幾個右派朋友嗎,怎麼我們一接觸右派同學就是立場問題?《人民 日報》社論〈工人說話了〉,工人當然可以說話,但我們學生也可以說話呀。而且老實講一 般工人說不出那樣的話來,顯由他人捉刀……。 於是,我們就像林昭的要好同學右派份子張玲所言「不識水性卻膽敢弄潮,立即陷於沒 頂」。此時,林昭給妹妹的信中說:「當我加冕成為『右派』後,你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體會 我的心情的,我認為我熱愛黨的程度是壓倒一切的,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與之相比擬。我不能 忍受它對我的誤解,而且誤解得那樣深。維繫我的一切全垮了,比牛虻不信蒙泰裡尼還 慘……。」這種崩潰導致了林昭曾經自殺。那也確切地表達了我當時的心情。碩大的右派帽 子罩下後,我跌入了漆黑深淵。天崩地裂,彷彿置身渾沌,一片惘然。我怎麼會反黨呢?我 這個黨的孩子卻被硬生生地拽成了反黨分子,反差是如此之大,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我該怎 麼活下去?掏出鮮紅火熱的心以明心跡!是我那十分堅毅、異常辛勞的小腳媽媽伸開雙手把 我拉了回來,這才是生我養我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生身母親呵。 戴帽以後,我這個鬚眉濁物甚為慚愧,遠不如林昭那樣義無反顧勇往直前以命相拼了。 也許畢竟我原是學生團總支書記,受黨的「教育」多了些?驟然重擊下,茫然失去了自我。 鋪天蓋地,泰山壓頂,時時處處人人都在聲討著右派的狼子野心,報紙廣播大字報所有的媒 體都在述說著右派得逞將臨亡黨亡國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可怕局面,我是否在客觀上幫助了 社會上的右派?無休無止的檢舉、揭發、批判、鬥爭,還有反省、檢查、交代、認罪,我是 否也確實錯了?既然不死,總得給極度躁動的靈魂找個安頓。雖然我覺得即使是同學中的 「極右份子」,他們說的話也不無道理,我只得用「不瞭解情況」來糊弄自己。至於對我自 己,始終覺得自己是共產黨的基本群眾,絕不可能反黨。怎麼來欺騙自己呢?只得強按下良 心的抗爭,用組織性來壓服自己。 我在那時及其後很長一段時期內,更多的是在驟然重擊下的不知所措,踉踉蹌蹌,趔趔 趄趄,恍恍惚惚,飄飄蕩蕩,心靈將停泊於何處?也有糊塗,顢頇,跳不出過去圈子的愚笨、 駑鈍。受制於我「階級出身」的局限?我的內心已完全為外界左右,而且弛豫時間非常長, 老是亂哄哄、嘈雜雜的。總算,我沒有一股腦兒往自己頭上扣屎缽子,更沒有揭發他人以爭 取「寬大處理」。 不知北大黨組織是出於何種考量,補劃我為右派,卻又讓我隨班讀書,1958年畢業時還 分到了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1960年秋我在物理所被摘去右派份子帽子,更加努力地工作 了,兩年後初步研製出了一種新型存儲材料(後來,國產計算機都採用之作為存儲器)。感 謝「三年困難時期」(罪過!),雖然我們也餓得前胸貼著後背,但黨對科研工作的干擾少 些了,可以做點事情了。1963年,對1957年起分來的大學生進行了一次考核,至少在第二研 究室我考得最好。考核後,和我同時來物理所的人都升任中級科研職稱,工資也有相應提高, 我仍是初級職稱,原來我頭上還有著一頂「摘帽右派」的帽子!1963年以後,「千萬不要忘 記階級鬥爭」的號角又吹得震天響了。「反面教員」的動輒得咎、受盡凌辱,箇中滋味豈常 人能理解。 終於降臨了「文化大革命」,我再也逃不過了。由路線覺悟高的新寵們奪得各級權力並 稍事休整後,便磨刀霍霍向眾生,幹起「清理階級隊伍」來了。1968年4月29日,林昭被槍 決。那年暮春,物理所的「革命群眾」也打起了我這個「老右派」的主意。我已受了10年的 屈辱,再也經不起進一步的作弄了。有如癌症患者已被癌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豈能再挨。南 宋高僧的偈語「他從東方來,我向西方去」也給我以引導。為了維護做人的尊嚴,我只能選 擇寧為玉碎不作瓦全。決定之後即寫出了不要連累妻室的離婚書,交待了後事——給諸位添 麻煩了,不必留骨灰,此時心情倒格外平靜了。當時物理所已死了7、8人,滿佈暴戾殺戮之 氣,防範也十分嚴密,我必須隱蔽些以免畫虎不成反類犬,招致提前批鬥。夜深人靜時我把 棉被理為長條狀擋在床沿以免血流下地被發現,先用剃鬚刀片(孰料斷裂了)後用剪刀,在 以死抗爭的心態下竟一點也不感到疼痛。開始時有如聽到埋在牆壁裡的自來水管中潺潺的流 水聲,後來就糊塗了。大概是作了垂死掙扎吧,把腳頭的棉被蹬下了地,僥倖得很,恰有同 室舍友起床如廁,發現了半拖在地的被子,把我送往了醫院。事後他們說我的右側頸總動脈 已斷裂半厘米、還只剩一邊連著點皮,估計是我的頭無力下垂後,斷裂處又被蓋住了,才向 大腦流去了些血液,真是又一層的僥倖。不過到醫院時已測不出血壓,血管也癟了,醫生把 斷裂了的頸總動脈縫了縫,沒有輸血,藥也用得很少。階級敵人不是人,醫院哪能按常規醫 治。 我死不足惜,痛心不已的是髮妻竟然命喪黃泉。伯仁雖非我殺,伯仁由我而亡。當年她 違背了父母意願,不顧已在上海任工程師的表哥的熱烈追求,毅然和我這個身無分文的摘帽 右派結合,溫柔細膩了我粗糲的的人生,雖然我們相聚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不足二月,這情 意也彌足珍貴。新婚之夜我們曾半認真地誓言「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想不到在她竟讖語 成真,怎不痛殺人也麼哥! 妻參加了蘇州一個受空軍支持的造反派組織,大規模武鬥後受陸軍支持的另一派掌了權, 她所在的那個中學就批鬥起了這位年青女教師,為拉她下跪把她的耳朵也撕裂了一半,妻任 憑鮮血淋漓仍高昂著頭顱,這個烈性女子竟和我如此相似乃爾。掌權者這樣對待她,也和嫁 了個「老右派」有關吧。給妻致命一擊的是物理所外調人員「出事了」的那句話:老右派出 事了,你要和他劃清界限,爭取立功贖罪,揭發他的一切反動言行!當晚,她就跳井自盡追 我而去了。其時,我卻還在鬼門關上轉悠,沒有脫離險境,生死未卜。物理所在送我去醫院 的同時,立即派了二人去外調吾妻。他們從我出事前的交待材料中找不出什麼足以置我於死 地的東西,就想從我妻子那裡撈點稻草,竟逼死了我的愛妻!至今,我掙扎著又苟活了40多 年,連小外甥女也有了,對前妻卻如蘇軾懷念亡妻言「不思量,自難忘。……料得年年斷腸 處,明月夜,短松崗」呵。如此殤逝,怎生忘懷! 在醫院我被搶救過來不久,就被拉回了物理所。對於「自絕於人民,以死對抗無產階級 文化大革命」之人,怎能不予批鬥,不過我的身體過於虛弱,跪不動,只能背靠台階半臥著 攤坐於地接受批判。批後我即被收進了物理所的勞改隊,日日夜夜有人監視,而且他們對我 隱瞞了妻的死訊。連從醫院帶回來的那一點點救命藥也不給吃,更不要說營養食物了,我就 像一隻被扔在垃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貓小狗那樣整日昏昏沉沉地躺著。勞改隊打手們只是防 止我再行自殺,倘若我能自行病死他們就沒有干係了。從肉體上消滅階級敵人是某些人的一 貫主張,讓對方「病死」他們最樂見其成了。很多日子我僵臥在那裡,真正成了死人多口氣。 右派的命也真是賤,我竟挺了過來。稍能活動時我就被押著勞動,體力不如其他勞改隊員, 只能坐著甚至半躺著幹活。我沒有像很多右派那樣,在監獄、勞改或勞教農場、礦山、農村 裡吃足苦頭,不過在首善之區的科學殿堂裡也有著一種苦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 濱莫非王臣」呵。 我是最「幸福」的右派嗎?最「幸福」者尚且如此,遑論他人。右派——摘帽右派—— 改正右派,永遠的政治賤民,「右派」這頂帽子好沉重呵。除非你脫胎換骨,甘當犬儒。然 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說來慚愧,我是被戴上右派帽子後,才被培養成的右派份子。即使1968年去糾纏閻王老 兒時,想到的也是自行搬開老是「阻擋歷史車輪前進的絆腳石」——真是愧對同鄉林昭呵。 這個過程,直到1989年才徹底完成。我們高中時的語文教師兼班主任,畢業於西南聯大—— 北大哲學系,1957年這位用北大傳統教導我們的老師也被打成了右派。在燕園,師長們春雨 細無聲地澆灌入我心田的北大傳統精神,淪肌浹髓,終究開出了一朵夜來香。雖然那精神使 我在現實生活中吃足了苦頭,但我決不後悔,固一生清貧,拒絕苟同,且老而彌堅!就讓他 們去說「茅廁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