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案與中國文藝界 ——讀《站在民間立場上的勇士》想開去 苦思子 張成覺先生傳來篇長文,我想是《大中華文化》研討會上發表的眾多論文之一。長文內 文是施建偉先生接受曾鳴先生訪談胡風案在文藝界數十年來的影響,對談主題特別列論文壇 老前輩郁植芳先生生前對胡風案的個人立場。胡風案已過去快一甲子。現在仍健在的文壇中 人,當記得當年胡風案是繼延安時代《毛主席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引起大規模的整風運動; 然而當年由王實味文藝論調引起的風聲鶴唳,和後來的胡風案的後遺症比較是小巫見大巫了。 當然,這小巫見大巫是相提並論的意思,但胡案捲起後來的文和政的風潮,演變成和平時期 共和國歷史最殘酷一頁,意識形態駕馭一切和統制中國人精神狀態的情景,至今仍然是作家 們噤若寒蟬的招魂幡。胡因大鳴大放運動暢所欲言,所以才有後來的30萬諫言書。胡風沒有 從延安整風運動吸取教訓,我以為是他個人的黨立場堅定,統御了他中國文人對國家(如皇 權)的直諫作風(據他後來受刑25年,即由1955-1980正式解放,他作千百回反省匯報千遍 一律重複的黨性看) .所謂文人性格率直,也活得難得的糊塗是真的。當年胡案驚天動地, 有人噤若寒蟬,有人冷暖自知,都是被胡風的骨氣敲打出來的。 胡風案發生時,我還是剛上中學的小少年,可謂一知半解。運動來了,緣於文學感情作 用,我沒有放棄追蹤胡風案的興趣,這興趣還是因為很早就知道胡風先生與魯迅先生有文誼, 他和馮雪鋒、蕭紅、蕭軍、胡也頻、柔石等一眾哥們,和魯迅先生一樣都是由上海亭子間走 過來的作家。一群憂國憂民的書香子弟考問中國文化,我認為他們給了我這個掛紅領巾的少 年許多感情化的東西,包括小說和他們的人格精神。然而,真正叫我認識胡風最直接親近他, 是他在解放的新天地寫的《窪地上的戰役》(刊《人民文學》53還是54年某期不記得),我 怎也想不透後來竟成了文藝小說的大毒草。《窪地上的戰役》寫一個受槍傷的志願軍從窪地 上退下來和被救治下來,和一個救治他照顧他的韓國姑娘發生戰地之情之愛,在小說家創作 慾望裡,無疑藉他倆的情愛反映某種愛情的國際意義,是胡風本人的創作觀包含的人道精神, 現在去想也沒有半點違背老毛宣講的延安精神(即革命的人道主義)。當然,後來我最後還 是明白為什麼和為什麼之間牽連出來的統治中華文明的教化條條框框,這情形也固定了我後 來對大陸作家創作調子的思維方式,無疑就是青少年時代接受的教化造成的情感因素在個人 精神境界的種因。有關批鬥胡風的言論,可說像一根繩子上串起來的風鈴子,在夜裡聽最驚 心動魄,似乎是皇權神力的教化的招魄幡,我想任何與中國現代文學沾上邊的人都有同感。 我最直接瞭解胡風精神,卻是多年後在香港讀到他那本《三十萬言書》,因此全面瞭解 胡率直的諫言和這個文化案的來龍去脈。這本《三十萬言書》,是坊間購得的盜印本,本子 紙張是非常靚麗的雪白書紙 (不同一般大陸出版的報紙型書紙質) ,可見盜印者必是讀書 人,他有一副把書永久性地流傳海外的用心。胡風諫言書,是當年海外流行的版本,同當時 大陸流傳出來的文革地下報刊一樣,盜印版多數采影印方式製版然後上機,胡書亦難免原字 有些迷糊,因此讀來辛苦。現在想來,出版家當年能夠衝破文革的封鎖極限,推崇胡風的道 德精神,我以為也是施建偉和曾鳴之所論談賈植芳先生維護胡風的精神感召,說明真正的中 國文人脊樑並不是極權暴力可以打倒的。胡風諫言,引起鋪天蓋地來的批鬥,都是我們耳熟 能詳的政治運動風頭火勢;因此胡難逃厄運,引來許多「追隨者與告密者」之間「可為和不 可為」的所謂適者生存的道德意義,現在想來仍然可以結論:中國政權的論政者和文化人之 間,永遠構築了一道難跨越的洪和溝,胡風無法迴避,後來者仍然如是。君要臣死,臣不能 不死,這是中國文化的癌症,怎樣翻閱還是這本老黃歷,到毛澤東一朝的後續章段仍然是新 瓶裝老酒。因此讀完這篇《站在民間立場上的勇士》訪談錄,賈植芳老先生的風骨才令我感 動也歎息;有骨氣如胡風先生,德高望重如賈植芳先生,其實就是中國文化人難得糊塗的骨 氣。 我國古來就有朝廷命官向皇上進言,稱之為諫臣。最有名的算魏征向唐太宗進諫,因為 他不罷魏征官,反而表揚他,要朝廷命官學魏征。可是中國也只有李世民留史英鑒,留世的 帝皇傳記,似乎沒有第二例,反而得天下者濫殺良臣愛將者多多;如靠打卜卜齋打天下的朱 元璋,就是偉大的例子。劉伯溫(即劉蘊,著《郁離子》,我想老毛一定讀過,他怎麼就沒 有讀書人的半點道德觀?)像我這類被時代風雲捲出來的「海派」小人物,最沒資格論國是; 然而也是難得糊塗的精神作用,太早就在懵懂之間理解毛澤東。讀書人都知道老毛一輩子以 《資治通鑒》為治國寶書,又自命每日臨睡前必讀一段《容齋隨筆》(宋。洪邁) ;我想 他對〔以毒攻毒〕和〔化險為夷〕諸段的古人論辯人情世故,最深得個中三味(治人和閹人) .我們這代人也最知他個中三味,其實是借古皇的神刀作弄 下臣,不然他釘蓋該定論了,繼 來的統治者仍然要為他蓋一幢紀念堂來作生生世世的招魂幡,在天安門高懸他的「男生女 相」,年年月月日日看望廣場上的小百姓。中國統治者,還有他們的追隨者大小衙官,太了 解小老百姓的脾氣——中國人文化孕育出來的奴顏卑膝,不到我不信。老毛熟讀「之乎者 也」,他的詩詞寫得皇性和霸氣十足;因此他的《延安文藝座談會》不外是篇昭書而已,和 任何皇帝昭諾沒有本質上分別,胡風敢直諫三十萬言,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在劫難逃可想而 知。 也是半個世紀後,我才能陸續讀到胡風案公開討論,讓我透視當年胡案的歷史意義,以 其說是領會愚昧轉化的內涵作用,毋庸說是作家道德良心繼續的反芻意義。無獨有偶,有緣 讀到胡風夫人梅志寫的《伴囚記——我和胡風》,讓我靜心靜意地追蹤這對跨兩朝的文學夫 妻,在摧枯拉朽年代怎樣度過暴風暴雷暴雨的日子,讓我瞭解了胡風《三十萬言書》爆發後 引起的那場歷史風暴給受難主角桎梏的內蘊,梅志的心靈歷程反照胡風的推崇者與告密者之 間「可為和不可為」的道德意義。她打開的不止一個黑盒子,讓我近距離瞭解中國文化人在 毛澤東時代的桎梏——極權的反動性如何統制人性,文人面對凶險的創作環境被扭曲的人性 如何殘酷,文人風骨被政治風暴淹沒造成的千萬冤假錯案就是必然的結局,就是皇權意識統 治中國文化人的可憐病態。我有理由說,為什麼六十年來一桿子打得天下以來,中國文人仍 然苟延殘喘,壓不斷那根「救命的稻草」。 回頭來說《伴囚記》。《伴囚記》所寫的胡風遭遇,雖然有些已被公開,但此前我知道 的大部份是坊間流傳的小道消息。胡風文字獄的發生和結論,一直是關心中國現代社會和文 化人的心跡,因此讀梅志的《伴囚記》,無疑給我上了一堂課。1955-1965,胡風被囚禁秦 城監獄已十年,夫妻未得相見;到胡案落實了,被判決監外監守管制14年(1966-1980), 他們一直被放逐四川過著與世隔離的日子。四分之一被囚禁的日子,胡風最旺盛的精力都消 耗於囚。梅志寫到批林批孔時,胡以一年時間寫了自傳體交代,自責認罪總結。因批判文章 與林彪捆綁一起,夫婦被隔離在一個農家小院裡。他倆開始打掃屋子,準備過日子寫自我批 判材料(後來又放逐到一個高山區勞改農場)。梅志是這樣寫F(胡):「……他手裡拿的 只是一個布包,裡面裝有他的材料,和一隻便壺,這已經成了他離不開的東西了。」(195 頁)我並奇怪被貶謫的胡風當時的隨身便壺和材料,讓讀者我注意的是解放後的中國作家, 生活的節奏性無時無刻把文章的自我批判與人之三急捆綁一起的「自主性」。這裡的「自主 性」,就以他被放逐四川時送他南下的老友聶鉗弩寫給他的條幅最感人,我以為最說明他們 永間的冤情和文情的意義。聶鉗弩詩寫:「武鄉涕淚雙雄志,杜甫乾坤一腐儒,爾去成都兼 兩傑,為攜三十萬言書」。我知道聶鉗弩是大散文家,他解放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主編《文學 遺產》,直到胡案爆發受牽連解職。聶受胡案牽連,最要害者是舒蕪一封告密函(解放前胡 風給舒蕪的私函拿出來公開發表,《伴囚記》46頁) ,引起橫連的文字獄暴風雨,同再十 年後毛澤東御用姚文元一紙批判海瑞點燃的文革風火如出一轍。《伴囚記》都有梅志極感性 的描寫,就像我讀楊絳寫她的《我們仨》(寫她和錢鍾書和女兒),感性的描述最人本化, 對照了姚文元們奉旨激起一場歷時十年的中華文化浩劫,《伴囚記》就是胡案的直接見證了。 梅志這本傳記讓我知道,官方一直審查胡風的《三十萬言書》「歷史性」的罪證並不要 領,因此老毛的御用文人引申《延安文藝座談會記要》,即由1942至今對蹲秦城鐵窗的胡風 們的審訊愈變本加厲,胡風得到的待遇較之王實味沒有寬大處理是必然的。據他夫人梅志的 自述,她首次得到「恩准」探監,在憂慮中夫妻隔鐵閘相望相談,她僅能給他帶去一些食物。 規定探望時間到了,胡告訴她下次來時給他帶一瓶辣椒油拌飯,飯好吃些,說給他帶上《馬 恩文集》和《紅樓夢80回本》(俞平伯校) 等書單子(頁23胡在給夫人的書單裡寫:這裡 沒有圖書館。又寫:這書可買三部放著。要三部,因為得用兩部做剪貼用。這書恐怕不會再 印,不買就怕沒有了。) 文化界大犯如胡風,獄中最記得修養政治道德和文學,這些學問 是他年青時救國救民的路石,數十年後仍然本性難移,無庸說是革命文學家胡風的道德修養, 證之他的黨性。然而,他終究沒有讀通馬恩的資本論與社會變革產生的人類價值觀,其實也 是他一代文學家價值觀的局限性(或盲目性) ;不然再十年後俞平伯給他的入室弟子筆伐 得目瞪口呆還未知所以然,接下來老毛卸筆下昭捲起的天翻地覆,比他本人告訴田中角榮 (文革期說訪華日本首相) :秦始皇坑殺三百餘儒生算啥子。…這不能不說中國帝制文化 在帝尊心理種下的塗毒。等如下之,胡風想到或未卜到後來的中國災難,仍然是毛澤東馬首 是瞻,更上幾層樓的風景真筆墨難以形容。 讀完梅志的《伴囚犯》,我同時思想著:梅志寫此書的章段有時間的分隔,整本書不是 一氣呵成;書完稿出版的時間在現在的廿一世紀(據書出版日期推理02年初版前算),她的 文字固然揭露了胡風作為文化囚徒的悲劇性,但梅志仍然沒有擺脫改革開放後文人應該洗身 革臉的心理障礙,我覺她仍然只停留於過去的揭發階段,卻缺乏囚犯應該做而不去做的文學 批判性。我讀完梅志的《伴囚犯》,仍然覺得梅志脫不了大陸作家給我的固定印象:由五四 時代走到現在的中國知識分子們,他們寫回憶錄或寫散文小說,還是跳不出帝制文化的陰影 (或說如來神掌吧) ,還沒有蛻變的勇氣。因此,胡風老先生的風骨和賈植芳維護胡風的 道德勇氣,才愈讓我肅然敬佩。文學家的文章會照寫,小說和散文的批判性如何解開金鋼箍, 應該是最嚴肅的課題。我個人就這樣理解:大陸作家們數十年經驗應證了生活,但文學創作 並未從桎梏中解放出來,以人性的完全心態去寫詩和小說,或者散文,走進他們夢寐以求的 人性文學。 政治統制者不會反思他們數十年對中國老百姓犯下無數罪業,我不奇怪他們的黨性;可 是文學家歷來以人性作價值觀,所以我們有《紅樓夢》和《靈山》(高行健得諾貝爾獎代表 作,可傳世吧) .記得高行健得獎時,大陸文政兩個層級皆杯葛這屆諾獎,說中國有成百重 量級作家有資格拿諾獎,我們不稀罕云云。中國小說寫得好的人很多,不假;可是我們的文 化巨人為何遲遲沒有誕生呢?我以讀小說的心得想,我們的小說家仍然沒有脫胎換骨,他們 還沒有勇士從體制內走出來,用文學反思數十年的黨政體制何去何從?文學小說最能說明小 說家的骨性,小說家最無自卑感,小說只有好和壞之分。同理,小說意義反映的人性價值觀, 最見小說家的良知。中國小說家有嗎?有,也無。他們很像閨房裡的待嫁女,顧影自憐。中 國小說家們缺乏被折騰後的再生骨氣,像卡夫卡的《蛻變》化身為蟲,看望我們的人間。這 樣想來,我倒希望施建偉先生接受曾鳴先生談賈植芳老先生的氣骨脾氣,能讓未來的中國文 學家們以賈植芳先生的文學精神為鑒,從黨權凌駕眾生之上那副「金剛?」走出來。這才是 大陸作家的職志吧,我想。 從這個觀點想開去,我記得多年前讀過著名小說家賈平凹先生的《秦腔》和莫言先生的 《生命疲勞》。賈和莫是被公認最有份量拿諾獎的中國作家,上兩書亦是我讀過的大陸小說 傑出的小說之一(是國內和海外重量級文學獎桂冠小說作品) .賈和莫的上代前輩作家魯迅 和沈從文的小說不算,我有理由說《秦腔》和《生命疲勞》的小說語境比他們的前輩進步和 跨越了,但從小說的社會批判意義論,賈和莫還是顧忌他倆該寫和不敢寫的東西。我前些時 偶然在《美華文學論壇社》網站上讀到一篇震撼人心的傑出小說〔峽谷的漩渦〕(想是大陸 著名小說轉載海外網站的),作者是陳善塤先生(此公的散文《杏花園的白蝴蝶》獲08年大 陸散文桂冠,證之他是重量級小說家之一) .就小說的形式和內容,我向陳公致敬,曾在個 人筆記裡寫下這些話:「如果說蝴蝶也是人類生命歷程短暫一瞬(科學家說,蝴蝶生命極短) ,那未她的生命歷程短暫一段,她飛翔人類時空留下的印象,證之於也是杏花園誕生的主人, 他(她) 的存在空間(生命歷程) 留給我的印象就是生命印象了。這印象和白蝴蝶的生命 歷程緊密相連,我有理由說就是杏花園主人陳善塤嘔心嚦的生命,也是我們生存的時代,是 共和國一段歷史,這歷史由我們寫,無法推翻。」(《讀〔峽谷的漩渦〕筆記—向陳善塤先 生致敬》) 我之所抄錄這段筆記文字在此,意在說明小說一直是作家對生存環境體會的心 靈表白,只有這樣寫了,才讓讀者瞭解小說的主題。我向小說家陳善塤先生致敬時,開宗明 義就說:「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老子語) ,「證之峽谷的漩渦的女主角麻秋姑娘, 是共和國見證者,是共和國裡千萬母親之一」。我認為據此說明小說的人物和故事是永恆的 宗旨。但〔峽谷的漩渦〕作者,寫他的小說人物麻秋面臨80年代後的生命歷程停住了(此時 麻秋已是80歲老太婆,但心如鏡照見她生活大半輩子的桃花塢),或說有意迴避了此時期的 社會漩渦。 由此想開去,小說無疑是小說家寫人與社會關係的種種命運話題,是作家不可迴避的。 如果說,胡風先生的《窪地上的戰役》(50年代初,他小說敢寫異國男女戀情,探究小說的 人性觀) 至王蒙先生年輕時的《組織部新來的青年》(50年代小說在不超越黨性前提下敢 說話的青年) 到他九十年代的《布禮》如是,小說家雖然在一言堂殿下俯伏斟酌小說語言 的分分寸寸,但也證明小說離開人性的話,始終是小說的缺憾。如上引的幾個大陸小說家小 說,我是想說明中國小說的階段性,和發展變化。然而這個劃分對後來各階段湧現的中國小 說,至上世紀80年代始開始出現的大小小說家們,試想有哪個中國小說家 像魯迅先生那樣 敢對封建皇朝(傳統文化) 吶喊,讓祥林嫂(《祝福》女主人翁) 失去兒子後拿斧子去祠 堂門坎詰問神權?又像栓子(《藥》小主人華小栓) 為治肺病吃下在「古軒亭口」受刑的 夏家孩子的血饅頭(即民國革命家秋瑾),他的病並沒治好,反而賠上小命,留下與夏家孩 子並排的小墳頭,令孤樹上老鴉為他生命歌唱。魯迅先生藉《藥》治病的方劑功敗垂成,但 他至少架構了中國小說家與皇權對立的大方向。 同樣,就以文學離不開她生長的土讓,然後去看小說反映的人性同這個民族的人民精神 生活怎樣融會等等,去理解沈從文先生的文學小說和散文,見到中國小百姓的精神面貌,沈 公的文學語境最中國化,這鄉土氣的語境已超越魯迅了。無庸置疑,沈公的語言影響現代的 無數作家,不假。我有理由說,賈平凹先生和莫言先生的語境,有濃郁受沈公小說散文影響 的痕跡,生活語言的活潑性不遑多讓。但從小說人的人性觀去解讀,就小說生長的環境與小 說人的血土關係,皇性對生長人物的人文精神作過怎樣的思辯呢?我以為毋庸說是現代教化 對大陸小說家的桎梏作用,早就血入骨髓了,怎樣寫還是跳不出這個「金剛?」。讀《秦 腔》,我為賈平凹的峽邊語言的土氣和他的活潑性迷醉,也為他藉鄉親談話敢說「共產黨就 是一桿槍打了天下,現在仍然用那桿槍管制你」(大意) .然而,賈大師(他有資格做現代 中國小說大師早有定評) 的秦腔,還是迴避了小說家最想說的話,無法像曹雪芹一樣,最 多去出家面壁十年。賈平凹寫《廢都》時留下給讀者和評論界的爭議話題,到寫《秦腔》還 是未敢正視自己的小說主題的缺失。他知道怎樣寫才完美,但不想寫和迴避寫。同理,讀完 《生命疲勞》後,我一直念念不忘莫言先生的語境多麼壯闊,最後還是再三思考:如果莫言 讓藍臉再化身為老鼠(他前身已投胎驢馬牛和狗,經歷了由清末皇朝而民國至抗戰至文革時 代種種變遷) ,「遺憾小說家跳不進卡夫卡的蛻變,讓他的主人受到無數折騰之後化身為 蟲,藏在主人客廳的像框裡,偷窺客廳(時空、社會的變遷)。莫言先生知道他小說主人翁 的生命歷程該怎樣演變,但他不敢寫,迴避了」(這些話我在向陳善塤先生的《峽谷的漩渦》 說過,大意。)他就像無數想寫好小說的人一樣,仰望「金剛?」陰影籠罩心靈,跳不出魔 陣。賈平凹先生的《秦腔》如是,作家本人心知肚明這個黨的敗壞,就是不敢一桿子(筆) 針砭下去,知道刺穿這桿槍出膛的火藥,歷來的打靶對象是小小老百姓;他的筆槍不會針灸 中國皇權文化的心口,問天下何去何從。 怪不得韓石山先生(山西作協副主席)要寫《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這本書,我國小 說家們因迷惘而困惑。20世紀初葉的魯迅以吶喊表現了他的五四精神;胡適大聲呼籲中國文 言文不普羅化,中國老百姓不知中國命運。魯迅死得早,連有人表示推薦他作諾貝爾文學獎 候選人也拒絕接受。胡適思想一直以來是唯物辯證法窮追猛打的學術祖師爺。反觀沈從文先 生,他也是五四人物,避世書寫他的鄉土小說和散文;邊城的划艇爺爺和小孫女,永遠是我 們窮困山鄉的國民形像。然而沈從文的結局,只因為他的小說和散文,卻貶值為脫離革命群 體的書塾師和小土地爺的代言人;解放後的後半生,他被貶謫於圖書館做服裝演變史的抄記 員,到老死都未被解除專制文化架在脖子的枷鎖,不能不說是中國文化的悲哀。這樣想來, 話題回到文前引語說的施建偉和曾鳴的對談錄,他們談賈植芳老先生為胡風執言的氣骨脾氣, 實在讓我思考:未來的中國文學家們怎樣寫小說和散文?我想該以賈植芳先生的文學精神為 鑒,從黨權凌駕眾生之上那副「金剛?」走出來。如來神掌畢竟是神物,小說家們怎樣思考 呢? (8/9/09嘸吟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