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秋雨愁煞人 ——悼亡友嚴曉新 錢躍君 【編者按】嚴曉新是民運的忠誠戰士,曾任民陣德國中部主席,民陣民聯德國分 部監事會主席,九三年民聯、民陣聯合大會代表。嚴曉新生於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二 十七日。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四日,嚴曉新在下班的路上遭遇車禍,不幸罹難,時年 僅三十四歲。十一月十一日,嚴曉新的生前好友四十多人在德國杜塞爾多夫市為他 舉行了追悼會。本刊特發表嚴曉新的生前知己、前全德學聯主席錢躍君的回憶文章 ,以志悼念。嚴曉新的妹妹嚴曉天希望,朋友們先不要將噩耗告訴他的父母。 一 正好一位相別多年的朋友來訪,兩人對酒聊天,縱談往事,難得有這樣一個清靜 的夜晚。電話鈴響了,夫人慢騰騰地去接電話,只聽「哇」的一聲,接著又是「哇 !哇!」幾聲。吃錯什麼藥了,這麼大驚小怪?幾分鐘後她推門進來說,嚴曉新死 了,被車撞的。就如五雷轟頂,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怔住了。接著,天琪、漢安 、胡波、吳遠、蜀宗……一個晚上,許多當年學運時代的朋友都來電話詢問。 我不相信這是事實,我希望這是一場噩夢。想和曉新的妹妹聯繫,手頭卻沒她的 號碼,於是再想試一下曉新的電話,或許她就在曉新住處。一個電話撥去,沒人接 ,「嘟嘟」兩聲後,傳來了電話錄音機的聲音: 「我是嚴曉新,現在不在家,有事請留言。」 多麼熟悉的聲音!這些年來,每回和他打電話,都是傳來這熟悉的聲音,我總是 向他的電話機開玩笑說:「平時聽你說話結結巴巴的,怎麼電話裡說得這麼流利。 」一聽是我的聲音,他馬上就拿起電話:「請—你—不要誹—謗我。」 如今人去樓空,天地兩茫茫,只有他的電話錄音機裡,仍留下他生前熟悉的音容 。極度的悲痛一下湧上心來。多少往事,一夜內成了痛苦的回憶。 二 我與曉新打交道打得最多的是年年「六四」。 第一回是九一年,民陣委託他組織科隆大教堂前的「六四」活動,我也幫著做些 事。印象最深的是他讓我寫幾幅標語,要求一定要大,大得能鎮住中國政府。於是 我趕到城裡買布,裁好幾段後攤在大廳裡就「練」起字來了。寫完後帶給他過目, 還算滿意。那次標語用完後他沒捨得扔掉,找了一個包放起來。於是,每回遇上「 六四」或其它抗議活動,他總是背著包到處闖蕩,直到今年「六四」用完後他對我 說,現在你有車了,帶起來比我方便,我背了三年,先在該輪到你了。 沒想到,這就成了他留給我的最後遺物,或許也是他留給我的一份寄托,留下他 對「六四」死難同胞的一份心意。 第二回是九三年「六四」。九二年「六四」時德方新聞界一份訃告都沒發,為此 我在一次學聯研討會上說了幾句不滿意的話。沒想到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曉新三 月份就跑到我家,說他願意出面組織這年的「六四」訃告,只是經費沒落實。這年 頭有人出來做事就很不容易,我當然全力協助。幾星期後正好國際人權協會在法蘭 克福附近召開年會,來函邀請我參加,我立即打電話給曉新,經費有著落了。年會 當天,曉新搭車趕到法蘭克福。利用年會間隙時間,我們約了人權協會秘書長談了 不少合作項目,其中首先就是「六四訃告」,人權協會當即同意訃告的一半費用由 他們出。此後在各方努力下,又募得了另一半費用,這才算促成了九三年《法蘭克 福匯報》上的「六四」訃告,其中凝聚了曉新幾個月的心血。 今年的「六四」活動儘管不是曉新籌備的,但他還是一大早就趕到了學聯總部, 為了讓參加研討會的學生知道,今天萊茵河對岸的使館門前還有綠黨、國際特赦、 德國民陣等十幾個團體組織的「六四」五週年集會。一位學生利用研討會的間隙時 間發了一下傳單,沒想到居然被學聯方面阻止。我一氣之下向學聯表示,從此以後 我與學聯一刀兩斷!曉新馬上把我拉開,說對學聯只能慢慢來,這些傳單就交給我 來發吧。一小時後曉新也到了使館門前,對我說:「你何必這麼急,等研討會又開 始後,我再慢悠悠上去發一圈傳單,看誰還會上來阻止。」 這些年來,我們從沒想到給對方寄上一張生日卡或聖誕卡片,但年年「六四」, 無論是颳風還是下雨,無論學業或者工作多麼繁忙,我們都相聚在波恩的草坪上, 憑弔我們心靈中極其神聖的一天。 明年「六四」。波恩的夕陽下將少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朋友們的心裡,卻多了一 重淒涼的悲意。 三 曉新對民運投入得很深,不僅在組織上(他曾擔任中德民陣主席,全德民陣監委主 席),而且也在理論上下功夫。前期是研究非暴力問題,從印度的甘地論證到南非的 曼德拉,在《中國之春》上還發表了他的「研究成果」。蘇聯政變失敗後他又開始 對葉利欽發生了興趣,研究中國是否缺少一個葉利欽,還翻譯了一本葉利欽傳在台 灣出版。每回見面,不是談他的甘地就是談他的葉利欽,經常深更半夜還來一個電 話,問我對這幾天蘇聯發生的事件有什麼感想,於是給我上一節政治課。有一回我 向他介紹說,《法蘭克福匯報》每週六都有「經濟與社會」專版,這裡的文章值得 一讀,不意他馬上就訂了《法蘭克福匯報》,此後與他交談又多了一個話題。可惜 我介紹別人讀,自己也不常讀,於是又成了他的學生。 去年年初曉新又跑到我家說:想利用復活節邀請在德的各路朋友來我家一聚,談 談中國的現狀和未來,只是要麻煩我做飯了。結果接到他發出的邀請函,卻是以我 的名義。過後問他,不是說好以你的名義,我只是做飯嗎?他笑了:當然要借你的 大旗了。復活節那天一下來了十幾位朋友,晚飯後大家討論得七嘴八舌,最後大家 說,儘管是「聊天」,還得找個主持人,於是曉新當選。曉新作了簡短的引言後, 接著一個個舉手發言,一次小小的家庭聚會,既熱烈,又神聖,從國內的社會變遷 ,一直到留學生的現狀。 曉新總是這樣充滿興趣,充滿活力,對中國的未來充滿信心,好像明天的中國就 應當是一個和平民主的中國。他是帶著一顆純真的心離開這個世界,他所憧憬的中 國,有人說已經實現,有人說還漂浮在遙遠的天際。 四 今年夏天,為工作事去科隆,順道去杜塞爾多夫拜訪曉新,曉新在電話裡說,知 道你很忙沒時間,只是把你本當在家吃飯的時間挪到杜塞爾多夫吃飯就是了。盛情 難卻。但我說就在家裡做點便飯就是了,他滿口答應。不意一到他家就把我拉到市 中心的北京烤鴨店晚餐,說他一個單身漢要做三個人的飯不是要折磨他?一坐進飯 館他就問我要點什麼前餐,我說就免了吧,他馬上板臉,你這是怎麼了,於是代我 點了一個大蝦。這些年來,曉新為民運化去了許多錢,有時一個月的電話費就是上 千馬克。但他對自己的生活卻非常勤儉,拿到駕駛執照一年多了,連一輛舊車都沒 捨得買,這回就是他在下班路上趕地鐵時釀成的不幸,如他有一輛車,或許會是另 一個結局。 晚飯後我們又一起在萊茵河畔喝酒、散步,談國內變革、談學聯、民陣,也談他 個人生活。那次才知道他有一個德國女朋友,我們這位獨往獨來的曉新也有一個伴 了。我還說,下回再來杜塞爾多夫,一定得把他的女朋友帶來看看。 與曉新的最後一次見面是今年八月中旬,那天他借了一輛車去使館延護照,不意 被拒絕,一氣之下就闖到我家。他一進門我就說,咱們先喝幾杯酒,再談事,酒至 半酣,我向他介紹了護照事件的前因後果,他聽得愣住了:「你這不成了使館的看 門的了。」我說是啊,上使館不先到看 門的那兒去報個到,能不碰壁。晚飯後他建議說,咱們人權的事要關心,股票的事 也不能忽視,不如今晚約紹生喝酒,聽他侃侃美國的股市行情,於是我們又驅車赴 法蘭克福,與紹生在一家酒店痛喝當地盛產的蘋果酒,海闊天空,直到半夜才回住 處。次日我起床時,他已離開我家回杜塞爾多夫了。當晚又來電話,說他的洗刷用 具忘在我家,不過不用寄回,明年春天還要來我家喝酒。 沒想到,這一去竟成了永別。明年春天,我在地球的這邊,他在雲天的那頭…… 五 我和曉新從來也沒有稱兄道弟過,但我們卻同道了一場,共事了一場。整整五年 了,在這現實生活中,朋友比比皆是,道友卻寥寥無幾。 我們曾在春日的河畔散步,曾在深秋的月下飲酒。如今,他卻忽然消失在這茫茫 的夜色裡,留下那遠山蕭瑟的風,綿綿的雨。 我不知道,曉新是怎樣度過他生命的最後一刻的。他匆匆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卻 給活著的人留下了無限的傷痛,無限的懷念。 秋風秋雨哭秋葉,何年何日再相逢。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於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