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之虹 王一梁 一 她可能是我們時代中最好的一個抒情詩人,也許會成為一個不朽的經典詩人。 她閉上一隻眼睛,伸出右手的食指與中指,模仿我抽煙的樣子;又伸出左手,模仿我喝 酒的樣子,然後把另一隻眼睛也閉上,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敲打一番後,說:「這就是你寫作 的樣子!」 她想每年出一本詩集,想找一個人為她的詩集寫序。她伸出兩隻手,再伸出兩隻腳,把 手指和腳趾都數遍了,還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選。我說:「那就只有我囉。」 我們結婚太快,見面不到72小時就結婚了。要不然,我是可以為她所有的詩集寫序的。 我讚美天才。他們是宇宙中的精靈,人類的驚喜。 當我正在執編的一本文學刊物,臨時還缺稿的時候,我說:「寶寶唉,給我們的雜誌寫 一篇吧,求你了。」 她認真地問道:「詩,小說,還是散文?」 幾小時後,我如願以償。 她是嚴肅的。吃飯的時候,她緊鎖雙眉,只張開嘴巴,靜靜地吃著自己的飯。當我開心 地舉起一杯酒時,她已什麼也不吃了,任我胡說八道,一邊靜靜地喝著自己的茶。開車時, 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我說:「Turnright」,她就右轉。我說「Turnleft」,她就左轉。 終於她忍無可忍地喊道:「你知道嗎?你的話對我具有催眠力。你讓我左,我就左,你讓我 右,我就右。」一天,從惡夢中驚醒後,她一身大汗地說道:「我夢見你指著我的太陽穴說, 笨笨!」 我的寶寶在生活中也許是一個千真萬確的傻瓜,但她聰明,冰雪聰明。在她的詩中無處 不洋溢著一種天籟之音。就像春天裡的風,秋夜裡的月,自然而美好。 我的寶寶就是詩人井蛙。 二 寫作,那是朝思暮想的事情。 80年代,我看過一部叫《中國流》的電視連續劇。有記者問其中的一個日本圍棋高手: 你每天下多少盤棋子?日本高手道:除了睡覺、吃飯外,天天都在下。即使沒人對弈,我也 在腦中和自己下。 至少有幾年,我幾乎都能猜到井蛙將寫的主旨,因為那是她夜說日說的結果,而我始終 無法猜想她詩歌的第一句。 街市永遠都是鬧哄哄的,只有天才的寫作是一個例外。 詩人一平說:上帝是公正的,井蛙這麼辛苦,結果讓她寫出了這麼多的詩。 下面是井蛙的一首獻給楊天水的詩。 這首詩她寫得很快,不到一個小時就寫成了。 哭泣的安妮妹妹 ——獻給楊天水 井蛙 你一個人,今天就在牢房裡度過 我捧著 田野上所有盛開的花朵 呆站一處發楞 我的兄弟,我不是想念你的安妮 可是,我的手抖動得利害 我許下的諾言沒能實現 我獻給你的夢 是一片片彫謝的安妮的臉 高牆縫隙裡 越獄的一枝象徵愛情的雛菊黃了 而你,沒來得及奔跑過來 我滿是露水的手掌有雜草的刺 疼極了,真的很疼 那是昨夜被風吹裂的嘴唇 流血了 雖然,我不是你日夜愛戀的安妮 可是,我為安妮哭泣 她不懂 監獄狹小的窗戶是否還有涼透的月亮 為一個英雄的歸途吟唱 或者被一陣狂風追趕 我說的是我們相遇的那個悶熱夏天 你就能找到一間可以躲避的茅屋 你就可以在時間的倒敘中回到故鄉 雲南的水邊 一本未完成的書 是你和安妮年老的悠閒 可是,安妮離開得那麼早 她來得又那麼遲 我的兄弟,儘管我不是那個被你遺忘的安妮 我是站在家門口哭泣的 安妮的妹妹 監獄外面一棵風吹不動的樹 我悔恨沒去擁抱南京那場大雪 在平安夜 我們預約好去聽樹梢上的鐘聲 我丟下兩個人,流浪了 你仍然被黑暗的四壁包圍 詛咒夢 她是日夜不滅的牢房裡的燈火 我把苦難丟下給你 詛咒吧,我流浪的天邊不會有飛鳥的行跡 我是一座孤獨的監獄 而你,要在監獄裡等十二年。 2006-5-17 三 這首《哭泣的安妮妹妹》,幾乎就是百分之百的寫實。 傍晚,孟浪從香港打來電話,說:「一梁,楊天水被判12年,這個消息你知道嗎?」楊 天水是平安夜入獄的,僅為5篇文章就被判12年,我手上拿著的話筒顫抖了起來。這時,距 離他上次入獄10年才半年。22年?! 我天昏地暗地在房間裡轉起了圈子。《自由寫作》的樣稿二天前就出了。我決定抽稿, 立即做「楊天水專輯」,但必須就在今夜完成。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向別人約稿是不可能的, 除了我自己寫一篇外,另外一篇也就只可能是井蛙寫的了。 在我開始寫作的時候,井蛙沒寫,她跑到了戶外。從《哭泣的安妮妹妹》中,我們知道 她先是發楞,然後哭了。那正是鮮花盛開的五月。 「你一個人,今天就在牢房裡度過 我捧著 田野上所有盛開的花朵 呆站一處發楞」 「我的兄弟,儘管我不是那個被你遺忘的安妮 我是站在家門口哭泣的 安妮的妹妹」 安妮是井蛙為楊天水介紹的香港女朋友,因為這層關係,我們對天水倍感親切。 「梁仔,楊天水什麼時候來香港啊?」 岳母大人在電話裡問我。 「他是不是在辦(赴港)證件?」 「是,是,是!」我敷衍道。 他們在電話裡一談就是一個多小時。不像我,一聽到岳母的聲音就手抖腳抖,只想趕快 扔下話筒跑。其實,這時候,安妮已拒絕了我們的這場「拉郎配」。 「我許下的諾言沒能實現 我獻給你的夢 是一片片彫謝的安妮的臉」 以後的一些詩句,與其說是詩,不如說就是我們和楊天水的交往過程,以及楊天水當時 浪跡天涯的故事。 「我說的是我們相遇的那個悶熱夏天 你就能找到一間可以躲避的茅屋 你就可以在時間的倒敘中回到故鄉 雲南的水邊」 楊天水是在南京被捕的。作為一位南方女子,正是在南京,井蛙第一次看到了從天空上 紛紛下落的雪。而那時候,楊天水正在服他的第一個10年徒刑,以後,還有漫長的12年在等 待著他。我的兄弟! 「我悔恨沒去擁抱南京那場大雪 在平安夜我們預約好去聽樹梢上的鐘聲 我丟下兩個人,流浪了 你仍然被黑暗的四壁包圍 詛咒夢 她是日夜不滅的牢房裡的燈火 我把苦難丟下給你 詛咒吧,我流浪的天邊不會有飛鳥的行跡 我是一座孤獨的監獄 而你,要在監獄裡等十二年。」 四 井蛙喜歡趴在我的耳朵上,嘰裡呱啦地對我耳語一番,然後讓我猜,她都對我說了什麼。 其實,這個鬼東西什麼也沒有說,她只是吹吹氣、伸伸舌頭而已。 「環遊世界 心無悲哀 哄哄(四周)看看 真亦無所謂」 一天,井蛙用粵語如此唱道。我驚訝於這首歌的旋律優美、歌詞之灑脫。我問道:「是 誰的歌?作詞、作曲者是誰?」 井蛙嬉皮笑臉地說道:「我!」 井蛙難得唱歌,她喜歡唱的是一首粵語歌《分飛燕》。「分飛萬里隔千山……」粵劇是 我所聽到過最具內涵的曲種之一。一天,我情不自禁地哼唱道其中的一句:「哎呀,難,難, 難!」井蛙立即奔過來,用手摀住我的嘴,伸出一根手指說:「噓!」 那時候,我們正在辦美國簽證。井蛙是一個對語言有潔癖的人,簡直可以說,對語言的 崇拜幾乎到了迷信的程度。在這時候,蹦出一句「難、難、難!」,當然是絕對犯了大忌。 五 井蛙基本上只寫兩類作品:詩與小說。 散文除了真之外,作為藝術的一個品種,它確實很渺小。我在寫散文的時候,當我不得 不學做謙卑地描述那個「我」的時候,我意識到了散文的局限。讀者其實並不在乎那個 「我」:這是真的,還是假的。散文,是作者給自己加上的一道枷鎖,因為它不得不是真的。 一天,我驚訝地看到井蛙把我的童年故事寫成了小說《我的奶媽福妹》。90%都是真實 的,但110%以上也都是虛構的,因為那個我變成了小說中的「我」。 井蛙說:我好想擁抱昨天的我哦。她有時歡快地說:聰明!聰明!這個聰明當然只能指 的是她自己。 據說,溝口健二是在荷蘭梵高美術館裡,看到梵高的真跡後才瘋掉的。那一時刻,溝口 健二淚流滿面地說:藝術家,只有像梵高一樣瘋掉了之後,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啊! 井蛙告訴我:為了看梵高的墓地,她一個人走了8個多小時的路。 井蛙喜歡梵高的畫,也喜歡高更、塞尚的畫。我對井蛙說:高更是個老騙子,塞尚其實 是個比梵高更加瘋狂的人。這時候,井蛙勃然大怒!隨後,她笑了,說:塞尚畫他的太太, 要求她一動也不動。塞尚太太說:難道你以為我是一隻蘋果嗎? 蘋果可以不動。 生活這麼匆忙,人生如此短暫。不管你是否珍惜自己的這一生,藝術家其實都是在追求 著、臨摹著這一時刻:永恆的那一個瞬間! 六 童詩,是井蛙詩歌中最為光輝燦爛的一部分,因為井蛙本人就是一個充滿著童趣的人。 「你家的蘋果樹 聽話的長在樹上,不聽話的呢 風生氣了就罰它們睡在地上 還有蟲子咬它們 怕嗎 我怕我怕我好怕喔 ……」 這首《春田花花和秋天的蘋果》是井蛙來美國後寫下的第一首童詩。 後來,我們去了美國東海岸,住在我老同學宋培林的家裡。每天,我們都搭乘著火車穿 過一望無際的楓樹林去紐約辦事。那時候,老同學的女兒提弗妮5歲,只要我們回來後,就 像跟屁蟲一樣跟在井蛙的後面。當她知道我們就要回西海岸了,臉上流露出真正的難過表情。 我悄悄地對井蛙說:「提弗妮多麼可愛,你給她寫一首詩吧。」 我喜歡我的老同學。多年後,我才知道當時的這些所有的未來工程師們,我的老同學們, 是多麼淳樸啊。 井蛙對我眨眨眼睛說:「我還沒有找到靈感。」 幾天後,井蛙寫下了《一隻斑點狗很想搭火車》,然而,這卻不是一首很成功的詩。 愛?技巧?靈感? 井蛙從13歲起就開始文學創作了,並給自己起了這個筆名;17歲時寫成了長篇小說《媽 不要我了》。假設,我們從理論上統統地都知道了寫作的原理,但對一首真正的傑作的誕生, 我們最後還是依然一無所知。 七 上海海口有三個大島:崇明島、長興島和橫沙島。 我們漫步在長興島,這時候,夜已深了。井蛙指著前面一幢高高聳起的大樓說:我們走 到那裡,就到外灘了。井蛙說得這麼肯定,我開始相信,只要朝著這幢大樓的方向一直走下 去,我們很快就可以走回到上海的陸地。 藝術是一種幻覺嗎? 當井蛙終於到了冰天雪地的阿拉斯加後,從此以後,她不再像唸經一樣地說起阿拉斯加。 我有時候會感到羞愧,當別人問起「你最喜歡去的地方」的時候,我總不能說:我最喜歡的 地方就是阿拉米達,我現在居住的這個小島吧。 然而,這卻是真的。3年多前,我迷上了在海邊長跑。加州的陽光,一年四季總是這麼 燦爛。望著不遠處的群山,我由衷地讚歎道,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就這麼開始了。 蘭波說:生活在別處。 這也是真的。 加州其實是沒有一年四季的。剛來美國時,我們吃粽子、吃月餅,也過中國的「春節」。 其實,我們那時候很窮,然而,越是這樣,我們越是要把這些「節日」過得像模像樣。後來, 我們就什麼也不過了。 中國,不再是我們記憶中的故事了。 (2009年7月29日草稿,12月29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