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沒有美,便沒有善 (北京)余傑 在德語思想家中,本雅明是一個奇人。在漢語世界裡,雖然並沒有多少人真正讀得懂他, 他的知名度卻出奇地高,引用他格言體的語錄甚至成為知識界的時髦。漢娜。阿倫特說過, 本雅明學識淵博,卻不是學者;他研究文本及註釋,卻不是語言學家;他翻譯普魯斯特等法 國作家的作品,卻不是翻譯家;他寫過神學論文,卻不是虔誠的教徒;他寫文學評論,卻不 是文學批評家。其實,在阿倫特排列的這幾種「似是而非」的身份之外,本雅明還有一個更 加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具有高度藝術敏感力的美學家。在本雅明的著作中,與藝術有關的內 容差不多佔一半以上,最暢銷的那些書尤其如此——《單向街》、《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 情詩人》、《巴黎,十九世紀的首都》、《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等等。在新一輪的城市改 造浪潮裡,我們的城市正變得越來越醜,此時此刻,閱讀本雅明的文字便成了一種懷舊。 知識分子的「特權」與「不自由」 1926年,本雅明訪問蘇聯,並在莫斯科居住兩個多月。導致他達成此行的有三個因素: 首先,他要去會見曾經在意大利邂逅的情人、拉脫維亞女導演阿斯婭。拉西莫;其次,他要 汲取關於蘇聯社會的第一手知識,以便決定是否加入德國共產黨;第三,為報紙寫報道,這 些報道次年以《莫斯科》為名發表於《創造者》雜誌上。 但是,記載本雅明對蘇聯更為直觀的印象的《莫斯科日記》,卻在他逝世之後40年才得 以發表。雖然本雅明沒有像羅曼。羅蘭那樣留下明確的遺囑,規定該日記發表的時間—— 1940年納粹的軍隊席捲法國,當本雅明精疲力竭地抵達法國和西班牙邊境的時候,卻被西班 牙拒絕入境,他不願落入納粹手中受盡屈辱而死,毅然選擇了自殺。在那種境況之下,他沒 有從容的時間和心態來安排如何處理自己的文稿——但是,這部書稿延遲如此之久的時間才 問世,而未能在斯大林主義肆虐的20世紀中期發揮其影響力,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 《莫斯科日記》英文版的內容簡介如是說:「本雅明的日記描述了一個作家的兩難境地: 一方面被革命的承諾所誘惑,另一方面又不願對革命在人道和制度上的諸多失敗閃爍其詞。」 實際上,對於一度迷戀馬克思主義的本雅明來說,莫斯科之行是一次理想破滅之旅。根據在 莫斯科觀察到的一切,他放棄了當初加入共產黨的想法。從此以後,這個問題不再是一個困 擾他的問題。 20年代中期,本雅明在西方世界的知名度還不夠高,蘇聯當局也沒有重視他的來訪。他 沒有受到蘇聯領袖們的接見,他的訪問比羅曼。羅蘭、紀德、泰戈爾和瞿秋白等人都更「私 人化」,這反倒讓他的觀察更加深入和細膩。儘管如此,他也感受到:「作為作家,我在一 個城市裡享有物質和行政事務特權。」蘇聯當局在經濟困難的情況下,盡量給他提供種種便 利條件,這是對歐洲知識分子的一種統戰策略。而對於生活在蘇聯的知識分子來說,既可以 選擇與當局合作而享受特權,也可以選擇不與當局合作而保持自由。本雅明發現,國家的 「包養」乃是知識分子喪失其獨立性的開端,國家的力量比資本的力量還要可怕,他追問說: 「一個國家如果無產階級是僱主,知識分子該如何生活?無產階級如何界定其基本生存條件? 知識分子會找到何種環境?能指望無產階級政府什麼?」 本雅明觀察到,被體制收編的知識分子大都不快樂,而體制外的知識分子前途更是堪憂。 他在蘇聯接觸到的大部分知識分子都是猶太人,都是政治上或藝術上的反對派,他們後來大 都成了斯大林「大清洗」的犧牲品——包括本雅明的情人阿斯婭,她在30年代被送進古拉格 群島勞改。對此,本雅明早有預料:一種毀滅美的制度,首先便要消滅美的創造者。 在這個不美的世界裡 在本雅明的眼中,藝術的背後當然有價值取向,偉大的藝術必然與善相關;反之,一種 惡劣的專制制度,也必然是美的戕害者。所以,本雅明雖然沒有像紀德那樣毫無顧忌地從政 治制度的層面上批判蘇聯的罪惡,但他也意識到這種毀滅美和善的制度不可能將人類帶往光 明的未來。他在《德國悲劇的起源》一書中指出:「對邪惡的認識——作為知識是首要 的。……邪惡隨著對知識或對判斷的慾望而產生於人自身。」他對蘇聯的邪惡的認識,是從 它對美的破壞和對醜的張揚開始的。 俄國傳統建築的精粹體現在教堂中。東正教的建築迥異於天主教和新教的建築,其華麗 與繁複程度甚於宮殿。布爾什維克掌權之後,以無神論治國,迅速展開大規模的宗教迫害, 大批神職人員被殺害或囚禁,大量教堂遭到洗劫甚至毀壞,前神學院學生的斯大林親自下令 將聖索菲亞教堂炸毀。政局逐漸穩定下來之後,當局將許多殘存的教堂改造成「無神論教育 中心」,以粗劣的裝飾替代教堂中原有的繪畫和雕塑藝術,對於此種「煮鶴焚琴」之舉,本 雅明痛心疾首:「教堂裡面不僅空蕩,而且像一隻被屠宰的鹿一樣被挖空了內臟。現在成了 教育群眾的『博物館』。去掉內部設施——就殘存的巴洛克風格的祭壇判斷,藝術上講是毫 無價值了。過道和拱頂點綴的色彩明亮的花環過於暴露了,真是沒有指望,更有令人悲哀者, 室內古色古香的石頭,僅存的一點多彩拱頂的記憶,被篡改成淺薄的洛可可風格。」作為旁 觀者,他當然無能為力。 蘇聯當局不僅踐踏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破壞本國的文化遺產,更壞的作為還是對普通 人日常生活中的美的消滅。在當權者看來,「美」是屬於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專利,無 產階級只要「實用」就行了。本雅明要給阿斯婭買一件衣服,結果發現有錢也買不到一件漂 亮的衣服:「最先去的是一家國營商店,牆上高掛著紙板畫鼓勵農民和工人聯合起來。這種 甜蜜蜜味道的陳列這裡無處不有:鐵錘、鐮刀、齒輪和各種工具被荒唐地弄在絨面的紙板上。 這家商店只有農民和無產者用的東西。」即便在過去大家都盛裝出席的劇場裡,也找不到幾 個衣冠楚楚的人:「最正式的衣服如鳳毛麟角,就像幾周大雨後出現在諾亞方舟上的鴿子。 人們的外表很一致,很無產階級:典型的西歐式帽子,軟帽或禮貌則完全消失了。」 蘇聯的文學藝術的水準也直線下降。本雅明興致勃勃地受邀去看一場畫展,結果卻發現: 「展覽本身平庸,材料也毫無例外地沒有藝術趣味。擺放得倒不錯,也有一定科學價值。我 們在那兒時有個解說員,但我們聽到的都是每個展品上所示卡片上已經說明了的東西。」他 在莫斯科看了幾場電影之後,便再也不去了,因為「俄羅斯電影本身除了少數傑出者外,大 體來講不怎麼樣。俄羅斯電影正為題材犯難。電影審查事實上很嚴格」。其實,那還是黨對 文藝干涉最少的20年代,到了30年代,那才是一點縫隙都沒有了。許多電影是否公映,居然 要拿到政治局會議上討論。 私人生活的消失和被統治者的「憂鬱症」 消滅美的第二步,是對私人生活的壓制,對國家與個人之間的「公共空間」的擠壓。本 雅明發現,在莫斯科,私人生活「日漸萎縮」,甚至「根本就沒有私人生活」。當時的蘇聯 已經是一個高度意識形態化的社會,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在生活的細節上展示其「政治正確」 的立場。本雅明的蘇聯朋友告訴他,在共產黨等級社會裡孩子是如何起名的,「從孩子能指 列寧畫像起,他們的名字就叫『十月』」。當父母對孩子「命名權」也被黨所擄掠、所遙控 的時候,孩子便成了「黨的孩子」。 本雅明去過一些有名的藝術家和作家的家中,發現他們的傢俱千篇一律,好像是辦公室 中統一訂製的傢俱。每一件傢俱都讓人用著不舒服。原先許多俄羅斯中產階級家中必備的鋼 琴突然之間消失了,因為「『鋼琴』作為小資產階級室內必陳之物在家庭裡卻是一切災難不 幸的真正動力核心」。難道音樂也有潛在的顛覆社會主義制度的危險嗎? 正是通過干涉民眾家庭中的陳設,國家權力深深地嵌入家庭這個最為私人化的空間,從 而顯得無所不在。這種權力支配的技術在此前人類的歷史上還從所未有過,即便是此後數年 在德國崛起的希特勒政權,在其巔峰時刻對民眾的日常生活的控制程度,亦未曾達到斯大林 掌握絕對權力前夕的蘇聯。本雅明充滿諷刺意味地寫道,對於莫斯科所有制度而言,大概只 有乞丐最可靠,也只有他們才能「拒絕改變什麼」,而其他所有人都被體制化了:「這裡別 的一切都是在『修理』的旗幟下發生的。每個星期莫斯科人家空空蕩蕩房裡的傢俱得重放一 遍——這是家居生活唯一可以沉湎的奢侈,這麼做提供一種隨心所欲駕馭『舒適』的家的感 覺,其代價就是被駕馭者都患上了『憂鬱症』,需要修理。」人被「物化」得跟房間裡的家 具一樣,而人之所以為人,標誌便是還剩下那麼一點「憂鬱」的感覺。 早在20年代中期,蘇聯的個人崇拜便蔚為大觀。那時,斯大林正在朝著權力的最高峰攀 登,列寧的老近衛軍們還掌握著各個部門的實權。所以,這一時期個人崇拜的對象不是斯大 林,而只能是列寧。本雅明感歎說:「對列寧的偶像崇拜在這裡尤為令人難以置信地氾濫。 庫斯涅茲基街上有一家專賣列寧像的商店,各種尺寸、各種姿勢、各種材料的都有。在俱樂 部的公用室裡可以聽到收音機裡播放的音樂,也可以看到一尊真人大小的列寧塑像,一副表 情輕鬆的樣子,作演說家狀。大多數公共場合都有列寧像,連廚房和洗衣房都掛著他的小照 片。」本雅明對無產階級革命領袖如此不敬,即便想入黨恐怕也不得其門而入了。如果遲10 年或20年抵達蘇聯訪問,本雅明肯定會更加驚訝地發現,斯大林的畫像將數十倍於列寧的畫 像,而此後赫魯曉夫的畫像、勃列日涅夫的畫像,同樣將滿坑滿谷。22年之後,英國作家奧 威爾創作《一九八四》的時候,便從蘇聯的現實中提煉出了「『老大哥』的眼睛永遠盯著你」 這個情節來。 那不是一個「宜居」的國度,離開莫斯科之後,本雅明再也沒有回去過。與那個時代所 有的歐洲猶太知識分子一樣,他在蘇聯的共產極權主義和德國的法西斯主義之間如驚弓之鳥, 歷史沒有給他充足的時間來完成其寫作和思考。在這本如同攝影集般緊湊而冷靜的日記中, 讀者可以通過本雅明對那個寒荒國度的「拍攝」,來重溫他非凡的人生軌跡,以及一個帝國 在夕陽下的長長的影子。 (2009年1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