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之魂 (廣州)汪劍白 旅居西班牙的黃河清先生向本刊推薦了廣州作者汪劍白的這篇文章,並寫了如下話句: 「我在編輯《往事微痕叢書》時得閱來稿《陳寅恪之魂》。雖然我早就拜讀過《陳寅恪 的最後二十年》,還是一口氣讀完了這個『短篇歷史小說』。事後我瞭解到作者是畢業於中 山大學歷史系的當年陳寅恪的學生。他用這種類小說形式來寫紀實的歷史,除了身體不便, 難以採訪證實諸細微關節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原來派去監視陳寅恪,現在自稱是陳寅恪的 學生者,在以權威的身份宣揚陳的晚年如何幸福;連陳寅恪女公子現在公開發言涉及乃父也 只能說好話。本文作者要講真話,又餘悸震震;縱餘悸震震,還想說真話,不然九泉下如何 見乃師之面?於是為文就成了現在這個模樣。此文值得一讀。在假話謊言媚語盈世的當今, 尤其值得一讀!」 現將文章全文發表如下,其究竟是否如推薦者所說值得一讀,讀者自有明斷。——編者 羊城風雨一夜燈 上個世紀60年代初。 這個夏天,羊城的雨水真多,天天下雨,又大又急,康樂園好似被蒙在一層銀色的水簾 裡,天空像大篩子,筷子般粗的雨點一股勁朝地上傾洩…… 馬崗頂的山坡上一大片毛杜娟本來妍麗奪目,現在被風吹雨打,任意蹂躪。還有嬌嫩的 石榴花,俏美的晚香玉,芬芳的茉莉和羞怯的夏蘭……也都遭了殃。 天氣如此不好,往日對氣候頗為敏感的陳寅恪,這幾天有點反常,顯得異常興奮,滿臉 洋溢著難得一見的神清氣爽。原來是他在哈佛留學時的同學又是同在清華任教的老友吳宓來 了信,即將由重慶出發,到武漢去劉永濟處,接著南下廣州。 陳寅恪想此事,便對夫人說;「曉瑩,給劉教授的信發了沒有?讓雨僧放心,他的食宿 一切都安排好啦。啊,辦公室你還得去,要他們派車。」 陳寅恪的生活須臾都離不開夫人,沒有夫人的照顧他算難得活下去,夫人是他的眼睛, 是他的腿,也是他的口,因為陳寅恪對外的交涉,全靠夫人去說。 「先生,放心吧,給劉教授的信是我親自去郵局發的掛號信,歷史系的辦公室和校長辦 公室我都去打了招呼的,等會雨小了,我再去落實一下,你儘管放心好了,不要興奮得高血 壓又上來了。人還沒來,你都睡不著覺了,等雨僧來了,那還得了,我看你還是去睡一會兒 吧。」 吳宓抵達廣州是在深夜,陳寅恪失明,陳夫人有心臟病,不能親自去火車站迎接,於是, 派二女兒小彭夫婦以及三女兒美延乘中巴前往。老司機接人有經驗,帶他們進站到臥鋪車廂 處,等到旅客走得差不多了,看見一位忠厚老者慢慢過來,戴著厚厚的眼鏡,小彭、美延把 吳宓的相片拿出來一對照,便大膽走過去說:「您是吳教授吧,您好!」 「啊,你們是陳兄的女兒吧,十多年不見,都長大成人啦。」 一行人剛出站,雨便落了下來,好在自己有車,驅車到海珠橋,雨大了,嘩嘩的急雨如 瀑布般傾下,車子暫停在路邊,等雨小了再過橋。 吳宓不由搖頭歎道:「唉,嶺南今年怕要遭災喲!」 美延接著說:「颱風也很大,吹倒了許多房子。」 吳宓問道:「你是學什麼的?」 「我是復旦大學化學系畢業的,父母本想去杭州養老,現在走不了,我也只得回中大 了。」 吳宓又問小彭道:「你是學什麼的?」 小彭說:「我是學生物的,我愛人也是學生物的。」 吳宓說:「我知道你們的大姐流求是學醫的,她在四川,還到我家去玩過,你們三姐妹 怎麼沒有一人去學歷史?」 美延搶著說:「本來我是想學的,我問爸爸我學歷史怎麼樣?他老人家說,你能超過我 就去學,不能超過我就不要學了,我怎能超過他老人家?只好不學了,媽媽素來喜歡化學, 年輕時就很想學化學,沒能如願,現在要我去學,我只好聽媽媽的了。」 吳宓哈哈大笑,「你爸爸真會開玩笑,他是我國學人中歷史知識最淵博的人,我和他在 哈佛同窗,深知他讀書之勤,記憶力之好,無人能及,如果要超過他才能學歷史,我們只有 改行算啦。」車內的人都被吳宓逗樂了。 雨漸漸小了,車可以開了,一路上還算順利,在深夜12點多鐘,中巴停在康樂園東南區 一號樓。這座別墅過去稱麻金墨屋,紅牆綠瓦,碧窗幽幽,林木遮映,碧草茵茵,現在天黑 看不清楚,吳宓透過燈光,隱約感到這是高級的住宅。 女兒去接客人的這段時間,陳夫人在廚房準備夜宵。陳寅恪一人獨坐廳堂,毫無睡意, 思緒連綿不斷,一股鬱悶的憂思,如同窗外扯不斷的雨絲,纏繞在心頭。具有獨立精神的學 人心中的苦悶向誰訴說?他多年來感到孤獨和痛苦,沒有人傾談,缺乏相應的對手,自己好 似在一個空曠山谷裡遊蕩,那種只有學人相互之間才能排解的苦悶和寂寞,不是常人所能理 解的。 當吳宓急匆匆上得樓來,陳寅恪聽到腳步聲,已經站起來,吳宓知道他看不見,便大步 搶上,抓住陳寅恪的手使勁搖著說:「陳兄,我們終於見面了。」 陳寅恪激動得聲音都有點發顫:「雨僧,12年啦,不容易喲!」 二位老學人的眼角浸出了苦澀的淚水。 陳夫人及時過來:「吳先生,快請坐,夜深了,吃點夜宵吧。」便要保姆把她親手做的 餛飩端過來。 「吳先生,這不如你們四川的紅油抄手好囉,墊一墊肚子,我知道你們睡不著,怕是要 作徹夜長談的哩。」 吳宓真羨慕陳寅恪有這麼一位知書達理而又辦事幹練的夫人:「嫂夫人,太費心啦,謝 謝!」 吃過夜宵,其他人都離去了,客廳中只留兩位闊別已久的摯友,吳宓喝著陳夫人泡好的 龍井,打量著房間的陳設:「和過去一樣,家無長物,只有書本。」 「我這些傢俱,極其簡陋,有些還是校方的,好在曉瑩的興致也不在這上頭,她是寫詩 作畫足矣。」 「唉,真是難得,你的運氣好,有這麼賢德又有才幹的夫人,我就不行。」 陳寅恪笑了:「雨僧,你太重女人外表了。」 吳宓已離婚,提到家就心煩:「唉,不談家事,你在嶺南過得怎麼樣?」 窗外的雨又下大了,像一張細密的大網…… 陳寅恪平素是寡言少語的人,只有碰到合適的人才有話說,現在便如山洪爆發一樣,要 把淤積在心頭多年的不快一洩而出。 「你看到了,我住的房子是最好的,工資待遇也是最高的,但我還是煩悶和不滿,我們 學人追求是什麼,是學術上的精神獨立和思想自由,是人格上的尊重,這裡有嗎?」 「我聽說,廣東的陶鑄不錯。」吳宓也不是一個書獃子,對時事也多少知道一些。 「這人是不壞,武人出身,卻關心文人,不過鞭長莫及,你知道歷史系是什麼人掌管 嗎?」 「是誰?」 「說來也可笑,就是被湖南師範擠出來的楊榮國,他讀『貉』為『絡』,是個別字大王, 為楊樹達所不容,拒絕與他為伍,不知怎麼一來,把這個『大王』調到中大來了,還宣佈為 又紅又專,據說他是地下黨員,他最熱心的事是做報告,搞大批判。還有一個年輕些的主任 姓金,人還聰明,但不專心學術,官癮很大,先拜我為師,旋即背叛,在刊物上公開批判我, 我討厭這種朝三暮四之人。我說的這兩位遲早要原形畢露。」 「他們敢把你怎麼樣?」吳宓關切地問道。 陳寅恪歎了一口氣:「一般說來,我不議論人,但今夜不同,我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你說他們把我怎樣,是當偶像供著,對學生說我是教授的教授,背地裡又散佈流言,說我清 閒自在,無所事事,不肯上課,盡研究一些楊貴妃入宮是否處女之類的無聊的問題。當然, 對我批得最起勁的,還是那個不學無術的總支書記和學生中的積極分子。」 吳宓搖頭說道:「他們不知道,早在幾十年前,你在柏林研討過馬克思的德文原版著作。 他們也不知道,楊玉環的事是『唐源流於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是有關唐代社 會風氣中華夷狄之辨的文化問題,這本是清人朱彝尊、杭世駿、章學誠等人討論過的老問 題。」 陳寅恪點點頭說:「雨僧,你說得好,百年之後,凡無事實根據的批判文章只是廢紙一 堆,凡善於歪曲真相的所謂理論家皆為歷史小丑。」 「幾次調你北上,你為什麼不去?」 「你想想,我怎麼能去。批判胡適說明了什麼?哪裡來的根據?你知道,當年我和他是 被同一架飛機接到南京的,他跟南京政府走了,我躲到嶺南來了,傅斯年一再要我去台灣, 我也沒有去。但是,我不贊成把胡適亂批一通,哪裡還談得上什麼學術自由?我為觀堂先生 寫的碑文,那種獨立的精神我是不會放棄的。」說到此處,陳寅恪便氣不打一處來,用黃籐 手杖把地板用力一點,「你說汪籛糊塗不糊塗,他拿著郭沫若、李四光的信硬要我北上當什 麼所長,我當即提出北上的前提條件是『不奉宗馬列主義,並不學習政治,』弄得汪籛下不 了台,交不了差,我還發了脾氣。」陳寅恪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當時我對汪籛的態度有點 生硬,但我實在沒有辦法,我的學術宗旨絕無變更之理。」 吳宓呷了一口茶,關心地問道:「現在,有誰當你的助手呢?」 陳寅恪蒼老的臉上掠過一絲得意之色:「天無絕人之路,本來我的助手問題懸而未決, 系裡派的人與我合不來,我想要的人系裡又不同意,至於河汾門下千人,我們哪有王通的福 份,眼看就要孤寂終了,無意中幸得一助手,甚合吾意。她叫黃萱,近50歲的人了,她是中 山醫學院周院長的夫人,過去是鄰居,她少時讀過古文,常來玩玩,聽我講課,後來幫我搜 集資料,漸漸地我離不開她了,在院校合併後他們搬到了市裡居住,她本不再來,是我一再 懇求她才來的,系裡只給她一個助教的名份,她的志趣不在乎名份和報酬,只求工作的樂趣。 我已通知她休息幾天,我好好陪你談談。」 吳宓再問:「你一直不上課,系裡同意嗎?」 陳寅恪說:「他們當然不高興,找了我好多次。我說,你們能保證學生不貼大字報嗎? 答曰:不能,因為貼大字報是黨委號召的。我說,千古以來,有學生這樣對待老師的嗎?且 不談師道尊嚴,人格總要講吧,人格不在,遑論上課,他們也沒有辦法。你還記得嗎?1933 年,清華歷史系研究生朱延豐的論文《突厥考》,我的批語是『資料尚未備,論斷猶可商,』 並不贊成送他留洋,他並未因此恨我,仍是師徒。如果是現在這樣的學生,那還得了!」說 得口乾了,他摸到茶杯喝了一口,繼續說,「前幾年,有個姓龍的黨委書記,動輒在全校的 教職工的大會上拿我開取笑,並說『看陳寅恪的著作不如去看《孽海花》』,後來他進京告 我的狀,結果碰了釘子,把他調走了。我現在是既不能走,又不能動,我也不會客,尤其是 外國人,免得他們多疑。清華的兩個學生梁方仲和劉節,他們也在歷史系,免得影響他們, 平常我們不見面。可是那個劉節,逢春節必來拜年,我不開門,他站在門口三鞠躬才走,真 是難得之人。」 吳宓又問:「你又沒退休,又不參加政治學習,他們允許嗎?」 陳寅恪說:「我想退休去杭州,他們不同意,有時靠我這塊招牌還有一點用。如果要參 加政治活動,我就說眼睛看不見,兩腿走不動,他們也沒有辦法。」 「你怎麼知道外面的情況呢?」 「全靠你嫂子呀,料理完家務,她會去抄大字報,會去打聽各種消息,還給我念當天的 報紙,所以我對外面的情形是心知肚明。」 「嫂夫人真是不簡單!」 東方天際漸漸泛出魚肚白,雨也停歇了,吳宓看著窗外模糊的光線,不覺伸了個懶腰說: 「陳兄,累了,休息一會兒吧。」 陳寅恪說:「你的床鋪已在客房準備好,請過去睡吧。」 吳宓關心地說:「你自己能走回房間嗎?」 「你放心,十幾年了,我都摸熟了,你儘管去休息。」陳寅恪拄著籐杖摸到自己靠南的 臥室躺下,無奈一點睡意也沒有,好多年沒有這樣毫無顧忌的談話,感到從來沒有的痛快淋 漓,這真是天大之樂事。 雨又開始下了起來,在這個陰雨連綿的令人焦灼不安的早晨,兩位老友都只小睡了一會, 便恢復了精神,又坐在客廳裡沉浸在癡迷的暢談之中了。 陳寅恪問吳宓:「你當年怎麼跑到四川去了?」 吳宓說:「陳兄,我和你是一樣的,既不願出國,又不願去台灣,你偏安嶺南,我遠避 蜀地,本來是準備上峨眉山或青城山的。」 「你真浪漫,想不食人間煙火,成仙得道了。」 吳宓長歎一聲:「唉,修練得不到家,又脫離不了紅塵,就躲在西南師院了,他們對我 還不錯,我心想遠離京華,少惹是非,也是塊福地吧。我這方面沒有什麼好談的,還是談談 你的《論再生緣》,只看見《光明日報》發了好多文章,沒見你回答,究竟是怎麼回事?」 陳寅恪說:「我不想回答,我不參與論戰,以免落入圈套。《論再生緣》國內沒有發表, 有人帶到香港印出來了,無意中惹出一場風波。」 陳夫人進到客廳,對他們兩人說:「你們不要命了?快點吃東西。」 保姆端來了雞湯麵,吳宓的那一碗,面上有兩隻雞腿和兩隻雞翅,吳宓說:「都給我了, 我吃翅膀,陳兄吃腿吧。」說著要用筷子來夾,陳夫人用手一攔,「老夫子早就斷葷了,只 能喝點牛奶,他腸胃有毛病。」 陳寅恪對夫人說:「快拿本《論再生緣》來,他想看看。」 吃完麵,吳宓說:「我還是到招待所去看,那裡安靜些,你們也要休息。」好在招待所 離陳宅很近,陳寅恪也就同意了。 吳宓走後,陳寅恪毫無睡意,對夫人說:「快拿紙筆來,記下《辛丑七月》,雨僧老友 自重慶來廣州,承詢近況,賦此答之。」 夫人配合默契,很快地預備好一切,說:「你念吧。」 五羊重見九迴腸,雖住羅浮另有鄉。 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剩頌紅妝。 鍾君點鬼行將及,湯子拋人轉更忙。 為口東坡還自笑,老來事業未荒唐。 陳寅恪對夫人說:「你抄好一份,等會兒雨僧來給他。」 吳宓一口氣看完《論再生緣》,在招待所睡了一小覺,已是下午,吃了點東西,又到陳 宅,二人繼續談話。 吳宓說:「沒想到,你對《論再生緣》評價如此之高,對端生之才如此佩服,如兄之清 高孤傲,實屬難得。」 陳寅恪說:「《論再生緣》本屬戲筆,別人要依此做大文章,由他作去,我不參與罷 了。」他遞給吳宓一張紙:「秀才人情紙半張。」 吳宓接過來一看,是一首詩,當他念到「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剩頌紅妝」時不覺哈 哈一笑,「『加白眼』很傳神啊,把我們這些老頭子的地位都刻畫出來了。」 陳寅恪說:「『加白眼』的事已對你說了,『頌紅妝』並不是指陳端生,而更重要的是 指柳如是,這才是我當前拼老命而力成的一部大書。雪芹寫《紅樓夢》,詠歎女性之美,我 則從錢柳之詩來考證明末清初的歷史,也歌詠女性之美。我被女性包圍著,一個夫人,三個 女兒,助手也是女性,給我治病的醫生護士也是女性,我最愛聽的京劇,演員也是女性,沒 有女人就沒有我,我感謝她們,我自然也歌頌紅妝囉。」 吳宓對女性一向有好感:「是了,是了,我記得你早年游挪威去拜易卜生墓,曾作詩曰 『疏星冷月全天趣,白雪滄波綴國妝。』那些白膚黃發碧眼的挪威女郎以穿繡衣為美,你對 女性的研究還是一以貫之的哩!」 「雨僧,我年輕時遊歷歐美多年,那些對女性的封建殘餘思想早就一掃而光,就是對西 洋的歷史,我也是研讀過的。」 吳宓點頭說:「記得,記得,有一次在哈佛,我看見你抱一摞《劍橋近代史》和《中古 史》,我在日記裡還記有你學習世界史的事呢。」 「沒想到,由於我堅持穿長袍,就被人說成『老封建』、『老古董』。」 吳宓忿忿不平地說:「他們不瞭解,我們這些從西洋回來的學人,堅守國學陣地,還不 是為我中華多保留幾個讀書種子,多為衰落的華夏文化保留一點生氣,唉唉。」 說到傷心之處,兩位學貫中西的老學者不免悲從中來。想起當年飄洋過海在異邦的苦讀 生涯,想起水木清華的陳年舊事,想起八年抗戰的西南聯大,想起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起, 就成了學生批判的靶子,兩位老人沉默了。 他們的心靈掀起了波濤,需要平靜下來。吳宓換了一個話題道:「你的書進展得怎麼樣 了?」 陳寅恪說:「此書原名《錢柳姻緣詩證稿》,我想改為《柳如是別傳》。」 「啊,你對河東君評價超過了錢牧齋?」 陳寅恪說:「為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 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我之所以準備改書名,專 考證河東君之本末,而取牧齋事跡之有關者附之,以免喧賓奪主之嫌。」 接著,陳寅恪對吳宓詳細述說了研究大綱,讚揚柳如是才之高,學之博,足以壓倒時輩, 而她所有的活動,亦終始不離其民族氣節之立場。若干年後如有人問:何必花大力氣寫一個 妓女,我則斷言柳如是的存在證明大批文化名流其人品遠不如這個妓女。今古皆然。 (吳宓在這一天的日記裡寫道:總之寅恪之研究工作「紅妝」之身世與著作,蓋藉此以 察出當時政治(夷夏),道德(氣節)之真情況,蓋有深素存焉,絕非清閒,風流之行 事……。) 吳宓聽了陳寅恪的敘述,不由讚道:「好,寫得好,寫出了我輩讀書人的身心,快完工 了吧?」 「已寫了一大半,不知能否寫完。」陳寅恪對自己的健康沒有信心。 吳宓鼓勵說:「老兄要格外保重,有嫂夫人的照顧,你不會有大問題,你一定要寫完, 我等著讀你的書。」 一提到出書,陳寅恪不免又悲觀起來:「《論再生緣》都出版無日,《柳如是別傳》哪 還出得來?」 吳宓知道有人作梗,不讓出陳寅恪的書,還是繼續打氣:「放心寫吧,寫好放著,總有 出版的那一天,虛假的東西長不了,真實的有價值的文章會大放光芒。」 陳寅恪說:「我也是這樣想,所以我寫書是痛哭古人,留贈來者。」 暮年一晤非常易 中山大學以陳寅恪夫婦的名義宴請吳宓,由副校長陳序經主持(陳寅恪當年就是由他請 來的)。陪客由陳寅恪開名單,有清華的學生劉節、梁方仲,還有清華老友、著名詩人西語 系教授梁宗岱,還有一個終身不嫁的冼玉清,是陳家最好的朋友,也在客人的名單上。 這個時期的供應雖不太好,但中大招待所還是辦了一桌好菜:油爆墨魚卷、炸烹蝦段、 松鼠桂魚、黃油燜鴨、鍋巴肉片,還有海參等海味。 每位教授都由夫人陪著,陳寅恪一手拄黃籐手杖,一手由女兒扶著,一步一拐地來到餐 廳。今天,他的興致很好,鬱悶和煩惱消失了,臉上靜穆祥和,有一股仙風道骨的味道。他 請大家坐下,「都是熟人了,不用多介紹,冼女士是我家的常客,我夫人的至友,陳校長是 今晚的主人。」 心寬體胖的陳序經說:「我代表中大為吳教授接風,老友千里來相會,實在難得。」 吳宓說:「現在經濟那麼困難,你辦這麼豐盛的酒席,使我過意不去。」 「廣州情況好些,我們這點辦法還有,不成敬意,吳教授請不必客氣。」 劉節和梁方仲都又矮又瘦,又不喜歡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向吳宓問好。坐在他們旁邊的 是梁宗岱夫人甘少蘇,是粵劇演員,她是一個活潑好動的人,她有意為難兩個老實人,她說: 「為了歡迎你們的老師,你們每人應說一句笑話才行。」 劉節急中生智,他說:「我的老師穿長袍,我只有穿短褂,」大家都知道,劉節極簡樸, 一年四季都是穿中式對襟短褂,一雙老布鞋,「有一次我站在校門口等一個客人,突然有人 衝我喊道:喂,門房,喊你呢!」說得大家哈哈大笑。 梁方仲勉強說道:「我從北京調到廣州,上車時嚇得不得了,我是學古代經濟的,以後 要和歷史系打交道,臨時抱佛腳,在火車上日夜讀史書,錯過了時間,肚子餓得咕咕叫,直 到廣州才吃上東西。」大家也笑了。 甘少蘇說:「這都是老實人講老實話,好,也算通過了。」 席間只有號稱「樣樣第一」的風流倜儻、身高體健的梁宗岱談笑風生,他對冼玉清開玩 笑說:「冼教授,我來中大這麼多年,才第一次有幸有你同席,乾一杯如何?」 冼玉清正色道:「哪個與你力氣第一、長跑第一的梁教授比?實不相瞞,我不喝酒,不 說一杯,一口都喝不了。」 梁宗岱說:「你是女詩人,詩人可不能不喝酒。」 陳寅恪忙打圓場,「冼先生,為歡迎吳教授,你就喝一小口算了。」冼玉清只得喝了一 小口。 陳序經提議說:「吳先生,歡迎遠道而來,為學人的友誼乾杯!」 梁宗岱突然用英語說了起來,在坐的教授都深通英語,但夫人們不一定懂,對女士體貼 入微的吳宓打斷他說:「請你譯出來。」 梁宗岱故作誇張,抑揚頓挫地說:「宴會上倘沒主人慇勤招待,那就不是請酒,而是賣 酒;這倒不如在家裡吃舒適呢。既然出來作客,而席面上最讓人開胃的就是主人的禮節,缺 少了它就會使全席失去了興致的。」 陳寅恪知道這是莎士比亞的悲劇《馬克白》中馬克白夫人說的一段話,於是,接著以馬 克白的口氣說:「親愛的,不是你提起,我幾乎忘了!來,請放量醉飽吧,願各位胃納健旺, 身強力壯!」 梁宗岱事事逞能,可這次他服了,不禁脫口而出:「陳老,佩服,佩服,敗在您老夫子 腳下也是光榮。」 接下來的幾天,陳寅恪都以好酒好菜招待吳宓,自己則以麵條和麵包牛奶度日。他們天 天密談,雙方把要說的話都盡量說完。 分別的時候到了,陳夫人對吳宓說:「吳先生,你是男人,要大度一些,你趕快去北京 和陳心一好好談談,會有希望和好的,我送你兩句,『神仙眷屬須珍重,天上人間總未 差。』」吳宓笑而不答。 分別的時候是平靜的,吳宓想到了重逢,但陳寅恪看來,下次見面恐怕是不可能了,因 有詩為證: 問疾寧辭蜀道難,相逢握手淚汍瀾。 暮年一晤非常易,應作生離死別看。 失明臏足苦著書 陳寅恪的助手黃萱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女士,一頭短髮,一張善良淳厚的臉,一身布衣布 鞋,提一個布袋,完全是一個家庭婦女的打扮。如果不知底細,不會想到她是堂堂中山醫學 院的院長夫人,她的丈夫是國內知名的醫學專家,她的父親是南洋富豪,家產千萬,在鼓浪 嶼有別墅,在銀行有巨額存款。就是這樣一位平凡的女性,每天要坐公共汽車去康樂園,十 幾里路要倒好幾次車,每天如此,無怨無悔。 陳寅恪曾公開表態:「若非她幫助,我便為完全廢人,一事無成矣。」 有一天午飯時,黃萱見陳寅恪吃不下東西,便說道:「先生要加強營養。」陳寅恪說: 「吃不下,沒辦法,昨天又思考了一夜。」 「要多休息,書可以慢一點兒寫嘛!」 「我越是感到自己不行,才要快點趕,拼此老命,好把這部書寫完才甘心呀。」 黃萱怕引起他的傷感,岔開道:「陳老,你從錢牧齋一句『海棠二月夜摧花』旋即想到 《紅樓夢》第94回賈母說的話:『這花兒應在三月裡開的,如今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 算十月,應著小陽春的天氣,因為和暖,開花也是有的。』我又想到你在《別傳》第四章考 『與君遙夜共芳辰』一句,也曾談到《紅樓夢》第63回,妙玉祝寶玉生日紙帖云:『檻外人 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可見,陳老對《紅樓夢》之熟悉,為什麼不研究紅學?」 「我喜歡的書太多,哪裡研究得過來呢?我只能選自己認為最要緊的題目來做。」 「陳老,我看,你這個史學家也是性情中人,寫書常帶感情。」 「這話算說對了,我寫的《別傳》裡有人物,人物有個性、有生命、有靈性。」 黃萱點點頭,「我常常被柳如是感動而泣,先生的考證功夫更是超人,我過去也聽說過 柳如是投水之事,不如現在知道得這麼清楚。」 陳寅恪微微點頭:「其實,考據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柳如是說:『公不死於乙酉, 而死於今日,不已晚乎?』此條出自頌公燮《清夏閒記》,又有虞陽《牧齋遺事》所記, 『乙酉五月之變,柳夫人勸牧齋曰,是宜取義全大節,以副盛名。牧齋有難色,柳奮身欲沉 池中,牧翁持之不得入。』河東君及牧齋之性格,一詼諧勇敢,一遲疑怯懦,頗為相符合。」 黃萱問:「怎麼還有在尚湖一說,柳如是勸宗伯死,他探身水中曰:『冷極奈何,遂不 死』」。 「你想想,尚湖在常熟,當南都傾覆時,錢柳二人皆在白下(南京),時間地域,實相 衝突。」 黃萱說:「看來,凡事先把時間、地點弄清楚再說。」 陳寅恪微笑點頭:「對,對。」 黃萱把堆滿資料的桌子收拾了一下:「陳老,《塔影園》、《玉堂集》,還有《大滌· 書院記》等這十幾本已用不著了,堆在這裡放不下,我拿去還了吧。」 「好,今日算了吧,你孩子病了,早點回去,免得周院長著急。」 這一日,黃萱照常按時來到陳宅,上樓敲門好久,才有保姆來開門,神色慌張地對她說: 「黃先生,不好了,陳教授的腿跌斷了!」黃萱忙問:「現在哪裡?」 「學校已派車送到中山二院去了!」 「陳師母呢?」 「也去了。」 黃萱連屋都不進,掉頭便走,出校門急忙搭車趕到長堤,她匆匆來到中山醫學院第二附 屬醫院骨科,看見陳寅恪躺在病床上,身邊圍著許多醫生護士,陳夫人一臉陰雲,黃萱問道: 「陳先生好好的,怎麼會……」 陳夫人歎了一口氣,「怪我這兩天精神不好,早上起不來,今天陳先生一個人到盥洗室 去洗澡,平常這些事都是我安排好的,今天他自己來,看不見地上有水,很滑,身子一晃, 一下就跌倒浴盆裡了,人老骨頭疏,可能是缺鈣,你想,浴盆多堅硬,骨頭就跌斷了,醫生 說斷的地方不大好接。」 醫生診斷很快出來:右腿股骨折斷,最佳的醫療方案是動手術接駁或鑲上銅釘,但陳老 有心臟病,怕經不起麻醉,只好放棄不做了。 陳寅恪在醫院一住就是數月,採用保守療法,吃中藥與外敷,等傷口慢慢好。後果則是 以後不能走路了,只能在床上躺著。 黃萱常來看望陳老,這次她送來的母雞一對,大魚兩條,這在那時是很難得很珍貴的。 陳夫人一手拉著黃萱說:「黃先生,你看我以後怎麼辦哩?」 陳寅恪背靠著枕頭,面色清瘦,他插嘴道:「黃先生,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年初曾說 『虎歲倘能逃佛劫,羊城猶自夢堯年。』那知終未逃過,暮年臏足,這下好了,又瞎又癱, 只差耳聾了。」 黃萱安慰道:「聽說上面很重視,要給你派三個護士,輪流值班照顧你的病。」 陳夫人說:「你聽誰說的?上面又是誰?」 「你別管誰說的,聽說校方有人不同意,最後是省委陶鑄書記發了話,他對幹部說: 『你若像陳寅老這個樣子,眼睛看不見,腿又斷了,又在著書立說,又有這樣的水平,亦一 定給你派三個護士』,這事才算定下來。」 陳夫人歎道:「這是不幸中之大幸,陶書記他真是個明主。」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 地。 果不其然,中山大學保健室立即派來了兩個護士。擔任「特護」的梅姑娘,最與陳寅老 談得來。 陳寅恪看人,很講究「家世風習,歷史源流」。梅姑娘出身於書香之家,本人畢業於名 牌的光華醫學院的護士學校,為人淳樸善良,對有文化知識的人很是欽佩。 陳寅恪在住院期間,常常在護士忙完之後,和她們閒聊。梅姑娘胸無城府,什麼都敢問, 陳寅老平常不苟言笑,不好接近,更不輕易流露心中的思緒,可是,面對笑容可掬的梅姑娘, 幾乎是每問必答。 這一日中午,天氣陰涼,陳寅恪的病室安靜極了,珠江的水風透過紗窗吹進來,綠色的 薄綢窗簾微微飄動,陳夫人回家去了,剩下梅姑娘一人值班。陳老睡了一上午,此刻已毫無 睡意,一老一小,相對而坐,不免談起了家常。 梅姑娘說道:「你喊我梅姑娘,其實我快三十歲了,結婚都好幾年了。」 「不管怎麼說,對我而言,都是年輕的姑娘,與我老朽之身不可同日而語。」 「你猜我長得是什麼模樣?」 「不用猜,我已經知道了。」 「你怎麼知道的?」 「我向別的護士打聽的,她們說你既不美也不醜,長相一般。」 「您老很失望吧?」 「不,不,我認為女人要聰明,模樣一般最好,太美了是個麻煩。」 「陳教授,你結婚時多大啦?」 「唉,我結婚時已經38歲了。」 「您和陳師母是自由戀愛還是包辦的?」 「說你聽聽,我們是一段奇緣,是由詩畫作媒介,當年有個熟人說在某教員住處牆上懸 有名人詩幅,我去看詩,便認識了陳師母,她掛的是她祖父寫的詩。」 「哎呀,真是有趣,真有趣,師母家也是文人嗎?」 「她的祖父唐景崧是台灣最後一個巡撫,那個時候當官的都會寫詩。」 「聽說陳先生家也是當官的。」 「我的祖父是湖南巡撫,光緒下詔革新,全國只有他這一個巡撫照辦,『戊戌變法』失 敗,就被撤職了。」 「你們兩個都是巡撫的後代。」 「兩個被罷官的失敗者,他們在時代面前是無力的,我更無力,我是『閉戶高眠辭賀客, 任他嗤笑任他嗔。』」 「陳教授,你的知識就是力量嘛。」 「我的歷史知識是為後來者的,我活著是為將來。」 陳寅恪說的話,梅姑娘有些不懂,便轉換了個話題,她問道:「陳教授,聽說你去過許 多國家,法國巴黎究竟怎樣?」 「我確實去過歐美許多國家,巴黎是風流花都,你想不到,我還去巴黎郊區尋訪過茶花 女瑪格麗特的墓地」,他便把小仲馬寫茶花女軼事講了一遍,「你可以去找本《茶花女》來 看一看,現在有些人認為我是老封建,他們不知道,我對西方的文化也是很熟悉的,我堅守 中國文化本位,但對洋人的文化也主張吸收。」 陳寅恪出院後,保健室又派來了一個護士,陳宅一共有三個護士輪流值班。梅姑娘繼續 負責陳寅恪的護理工作,她可以隨意借閱陳宅的圖書,由於每天閒聊,關係愈加融洽,說話 也越來越隨便。 梅姑娘不但護理工作做得好,整理房間也是一把好手,她在向陽的窗台上擺上蘭花和水 仙,使房間裡充溢著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特別使人情緒安定。陳寅恪經年累月高臥 不起,受到病痛折磨,眼睛又看不見,這種老病人是很容易發火的,在梅姑娘的護理下,他 的脾氣消失了,反而顯得心情很平靜,很有人情味。 一日,梅姑娘做完了應做的事,看見陳寅恪面帶微笑,她坐床邊的一張靠背椅子上問道: 「陳教授,我有一個問題,總想問你,總不敢問,你不發脾氣,我才敢問。」 陳寅恪笑了:「我發脾氣是看對什麼人,對什麼事,你看我對你們,感激還來不及,哪 裡還發什麼脾氣?你有什麼問題,儘管問吧。」 「那好,我就問啦,我聽人說,你曾把北大的一個教授罵了一頓,他是來請你北上當官 的,你為什麼不去?有人說你罷課,不參加政治學習,盡研究一些雞毛蒜皮的問題,簡直 是……」梅姑娘欲言又止。 陳寅恪急了:「是什麼,你直說,沒有關係的。」 「是白拿這麼高的工資待遇,過清閒日子。」 陳寅恪一聽這話,要是換旁人說,他肯定大光其火,痛發脾氣,狂罵不止,現在可不行, 他剛才又親口答應了的。於是,嚥了一口氣,擺頭苦笑道:「我還不止你說的這麼些事,我 有九個不,不理蘇聯專家那一套,不北上當官,在中大堅臥不動,不見貴客,不見外國人, 不談政治,不談時事,不議論人物,不從時俗,你看,我這個人怪不怪?」 「我是聽說過,有許多大人物要見你,你拒不見客,連康生都擋在門外了,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陳寅恪耐心解釋道:「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很清閒自在,實際上我常常夜不能寐,為什麼 我走這麼一座獨木橋?其實我是當的領頭羊,脖子上掛著叮噹亂響的鈴鐺,其上又刻有獨立 和自由的字樣,特別引人注目罷了。我走這條路是自願的,是不動搖的,是絕不回頭的。我 讀過馬克思的原著,也看其他政治論著,但我不會以什麼掛帥,先入為主,而是實事求是, 獨立思考。至於研究柳如是,到底有沒有用處?誰也不能定,歷史自當有公論。我的歷史研 究不會媚俗,我不能隨形勢而變。」他說過這一番話,皺起眉頭,略顯痛苦,嘴唇也緊閉了。 梅姑娘不敢再問,趕快藉故溜出去了。 陳寅恪感到來日無多,必須要安排一些事情了,現在忠實於自己的只有兩個學生,一個 是劉節,他在研究史學史;一個是復旦大學的蔣天樞,他在研究《楚辭》,研究的方向都與 自己不同,但值得信任的只有他們。找劉節,恐怕不行,同一單位,劉節又是「靶子」,與 他的來往都在監視中,什麼事也辦不了,還會惹禍上身,看來只有蔣天樞了。 現在,蔣天樞要來廣州了,這是十年來他第二次來拜見恩師。想到此處,陳寅恪興奮了: 「曉瑩,你得去車站接他。」 陳夫人最近身體狀況還好,又深知丈夫有要事相托,便找學校要了小車,親自到車站去 接蔣天樞,這在陳府是從未有過的禮遇。 陳寅恪在寫作《柳如是別傳》的過程中,得到蔣天樞許多幫助,為了查訪錢謙益、柳如 是的活動地點,蔣天樞親自到吳江、嘉興一帶去調查訪問,供給陳寅恪第一手的寶貴資料。 這次又將帶來一些新的資料。 師生見面,暢談一天,蔣天樞在招待所休息,第二天上午來陳宅時,陳夫人去買東西去 了,陳寅恪未發話「請坐」,蔣天樞就一直站著與老師說話,陳寅恪看不見,以為他是坐著 的,他吩咐道:「我的書現在出版很難,我相信以後會出版,虛假的著作可能會譁眾取寵, 真相遲早要見天日。我過去的書有《金明館叢稿初編》、《金明館叢稿二編》、《隋唐制度 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稿》、《元白詩簽證稿》,這些我已編好,還有《柳如是別 傳》和一些詩稿,需要你來編輯。」 在對面房間謄抄稿子的黃萱看見蔣天樞一直站著,便過來說:「蔣先生,請坐下,我去 替你泡茶。」陳寅恪這才知道蔣天樞沒人照拂:「哎呀,都怪老夫自顧說話。」 蔣天樞忙說:「不妨事的,不要緊。」他一臉的誠懇恭順,瘦削的身子卻有充足的耐性。 陳夫人回來後,聽說此事,向蔣天樞道歉說:「秉南,我去買點菜,無人招待,真是過 意不去。」 陳寅恪說:「編書之事,我已向秉南交代了,曉瑩,把我寫的詩讓他抄一部分吧。」 原來,陳寅恪的詩是不輕易給人看的,他在小黑板上寫一句,夫人便抄一句,寫完抄完 黑板一抹,誰也見不著。現在,他居然讓蔣天樞來抄詩,這種信任是把這個學生完全當做自 己家人了。 蔣天樞要回上海了,陳寅恪特做一文《贈蔣秉南序》,文雖不長,內容十分豐富,當蔣 天樞讀到「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不由生出一股豪情,深 以有陳寅恪這樣的老師為驕傲,環顧海內,又有那位學人有他老人家的風骨,當讀到「至若 追蹤芳賢,幽居疏屬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遺范,記末契於後生者,則有如方丈蓬萊, 渺不可即,徒寄之夢寐,存乎遐想而已。」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陳寅恪憤世嫉俗,對學人的軟骨病痛恨不已,對蔣天樞這位剛正骨硬的弟子引為同道, 特寫詩贈之: 俗學何時似楚咻,可憐無力障東流。 河汾洛社同丘貉,此恨綿綿死未休。 骨化成灰恨未休 平靜的康樂園沸騰了,「文化大革命」來了!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資產階級的反動學術權威!」 昔日師生的恩情蕩然無存,學生可以任意誹謗老師,老師是挨打的靶子。沒有人安心讀 書,沒有人敢安心教書,學生瘋了,老師傻了。校園裡,到處有人在辯論,總之,天下大亂 了。 曾經修剪如綠絲絨般的草坪,於今雜草亂長。燦燦然的龍頭花被人棄之路旁,榕樹的氣 根從高處垂下,隨風而動,發出嗡嗡的聲響。一陣蕭殺的風,捲著敗葉、枯枝、殘花、衰草, 漫天飛舞……空氣中宓宓芬芬的香氣消失了…… 為了方便群眾帖大字報,當權派修建了大字報欄,從小禮堂直到圖書館、大鐘樓一帶數 百米,全都圈了起來,只留出中間的人行道。按照過去搞運動的慣伎,各個系都要拋出「老 運動員」來。歷史系首先拋出的是二級教授劉節,因為他一貫尊孔,而且在課堂上公然說考 據學的精義是求真,與馬列主義是殊途同歸的,他還說批判陳寅恪是興文字獄等等。 鬥爭很快升級,歷史系的「革命群眾」在大禮堂舉行鬥爭大會,標語口號且不說了,又 瘦又矮的劉節彎腰站在台前,搞運動的積極分子輪流上台發言,口沫四濺,劉節一句也聽不 進去,他在暗誦《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批判一直批下去,他的背誦也一直繼續下 去,等到《離騷》已經背完,開始背老子的《道德經》正好背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 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猛然聽到有人大喝一聲:「劉節,你回答!」 劉節一時沒有回過神來,未聽見對方喊什麼,他問:「答什麼?」一個高個子大聲吼道: 「劉節,你裝聾作啞,你說,你是不是每年給陳寅恪拜年?還說什麼陳寅恪不能批判,批判 他就是搞文字獄,有沒有這回事?你說!」 劉節答:「確有其事,就是現在,陳寅恪也不能批鬥。」 「為什麼不能?」 「他年紀大了,又有病,你們要鬥就鬥我好了,我以代替老師挨斗為榮!」 劉節的話激怒了群眾,立即口號聲四起: 「打倒劉節!」 「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把陳寅恪揪出來示眾!」 一個臉上長有暗瘡的瘦子衝上去用力推搡劉節,另一個女生衝上去用腳踢,他們合力將 劉節摔倒在地,男的說:「滾出去!」劉節爬起來就走,他一把抓住劉節:「在地上滾!」 女生凶狠地指著禮堂門口吼道:「在地上爬!」其他人也跟著喊:「爬呀!」劉節無可奈何, 傲骨不屈的學者就這樣在自己學生的哄笑聲中,在骯髒的地上艱難地向門口爬去…… 無情的烈火終於燒到陳寅恪身上了。 校方已撤走三個護士,歷史系也召回黃萱去參加運動。 過去,要去陳宅拜訪必須經他本人同意,現在這個規矩打破了。「革命群眾」隨便上門, 參與其事的一個親歷者回憶說,他當時是數學系二年級學生,夥同他人去找陳寅恪的麻煩, 既想親眼看看這位大名鼎鼎的學者是個什麼樣子,又想渾水摸魚撈點好處。他說:陳夫人已 經躲了,是一個陳家自費請的護士開的門,她也不敢講話。陳寅恪那時還不很瘦,皮膚比較 白,穿一件藍色長袍,靜靜地躺在床上,臉上絕無表情。一群人圍在床邊念毛主席語錄,他 反正看不見,也不知道聽不聽?我們說什麼他都默不作聲。家中掛的字畫等物全都無影無蹤, 除了幾件舊傢俱什麼都沒有。 當時,最讓陳寅恪討厭的是高音喇叭,「革造會」的「革命小將」搶佔了圖書館大樓, 在屋頂和高層窗戶上安裝了好幾個高音喇叭。每天夜半12點過後,便尖聲怪叫。陳宅離圖書 館不過3、4百米,聽得清清楚楚,更有甚者,在陳宅附近的合歡樹上,故意安上高音喇叭, 後來甚至遷到室內來了,有意折磨他。 他們對著喇叭高喊: 「打,打,打,打倒反動學術權威陳寅恪!」 「氣,氣,氣,氣死老特務陳寅恪!」 陳寅恪的睡眠本來就不好,叫他們這一鬧,整夜整夜不能合眼,翻來覆去,苦惱萬分, 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知人間何事。 陳寅恪的醫護工作,全靠夫人唐曉瑩來做了。這一日,她去保健室拿藥,中大的保健室 其實是一座小型醫院,醫生護士幾十人,病床幾十張,有一棟漂亮的小洋樓,一切藥品都很 齊備,只要不是大病或疑難病症,都可以應付得了。有的同學得了慢性病,還可以在此療養。 在保健室,陳夫人找到了梅護士,她們正在談論陳寅恪的病情,不巧,被一個歷史系的女學 生看到,她見過陳夫人,這個面有雀斑、身材肥碩,熱衷於造反的女將當時就大呼口號: 「打倒陳寅恪!」 「打倒反動學術權威!」 「揪出老特務!」 陳夫人臉色略微發青,但她不甘示弱,大聲反問:「什麼叫反動?」「誰是特務?」 這個女學生沒有想到弱不禁風的老太婆居然還敢還擊,更加怒火中燒,於是,大聲喊道: 「打倒地主婆!」「揪出寄生蟲!」陳夫人也更加大聲地質問道:「誰是地主婆?」「誰是 寄生蟲?」 兩人針鋒相對地吵起來,梅護士怕事情鬧大,便勸陳夫人:「你趕快走。」陳夫人毫不 畏縮,她是個有膽識有主見的老人,她氣度不凡地站在那裡,雖然清瘦,可是精神,她為了 捍衛人格的尊嚴,可以置生死於度外。 圍觀的學生越來越多,大多自以為是「革命者」,可以毫無顧忌地指責手無縛雞之力的 老人,樂於顯示「唯我獨革」的造反精神。 梅護士眼見不妙,便找來保健室主任和7、8個醫生護士,他們勸學生散開,也勸陳夫人 早點離去。陳夫人本來是來拿陳寅恪需要的稀鹽酸、安必先、薄荷水、灰溴和安眠藥的。今 天眼看拿不成了,在梅護士的勸導下,她才肯離去。 她在前面走,後面還跟著十幾個紅衛兵在辱罵,她也時時回頭,面色氣得蒼白,兩眼卻 冒出發怒的火光,使人不敢逼視,她走得很快,白色的身影在小道上漸漸消失了…… 陳夫人回到家中,將被圍攻之事對陳寅恪說了,一向剛強的女人流出了淚水,她趁丈夫 尚未覺察,她偷偷地掏出手絹抹了。 陳寅恪狠狠地說:「我原來有九不,現在我還要加一個不,我決不自殺。」 「聽說,北大的翦伯贊自殺了。」 陳寅恪堅定地說:「那不值得,我要等待歷史帶給我的命運,後人才會有公正的評價。」 歷史系「紅旗公社」的一個頭目,他叫繆鎮潮,就是那個面有暗瘡的瘦猴,他召集了一 部分紅衛兵煽動道:「我們歷史系有一個反動堡壘,那就是陳寅恪,我們要把他批倒批臭, 再踏上一隻腳!今天,他的老婆還敢和紅衛兵吵架,態度極其囂張,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 要把大字報貼到他家門上去!」 一群人搬來梯子,提著漿糊桶,用大字報把美麗的東南區一號樓圍了個嚴嚴實實,紅牆 碧窗不見了,成了一個恐怖的老宅。陳寅恪的名字上打著紅叉,到處都是什麼「反動」、 「腐朽」、「寄生蟲」、「老特務」等等不堪入目的字眼,甚至還有將失明臏足的生理殘疾 作為嘲笑的資料等等。 過了一天,下了一場雨,風吹雨淋,大字報零零落落,好似可怕的毛毛蟲爬滿牆頭,使 人看了毛骨悚然。 繆鎮潮覺得貼大字報還不過癮,又把紅衛兵召集起來說:「我們的大字報貼得再多,陳 寅恪看不見,他整天裝死躺在床上,但他不聾不啞,我們要去他家中鬥他,抄他的家!」一 伙人聽說抄家,都樂意去看熱鬧,一致同意:「好!」「各自準備一下,明天上午8點集 合。」 傍晚時分,陳夫人在門縫發現一張紙條「明日有人來抄家,看後燒掉!」陳夫人心想怎 麼辦?其他東西都管不了啦,她將抄錄的三大冊詩稿和一部「柳如是別傳」手稿,用牛皮紙 裹了,在衛生間的窗台上釘了塊木板,擋住稿子,外面堆放一些草紙、肥皂之類。 原來《柳如是別傳》手稿有兩部,陳寅恪早有預見感,他不只一次對陳夫人和女兒們說: 「《白香山集》除家藏之外,一本置於東都聖善寺缽塔院律庫中,一本置於蘇州南禪院千佛 堂內。我的書稿沒有辦法藏在寺院中,但複寫兩份還是要的。」當時女兒還嫌煩,不想竟預 料到了,陳夫人對丈夫的預見很是佩服。 這天吃過早餐,繆鎮潮帶了一夥人直奔東南區一號。他們衝上二樓,繆鎮潮用力拍門, 「彭彭彭!」沒有人開門。一個身手矯捷的男生攀上香樟樹,躍上陽台,「匡」的一腳踢破 窗戶玻璃,越窗跳進去。從裡面把門拴拉開,一群人蜂擁而入。這時,陳夫人從裡面走出來, 她見這些人凶巴巴的目光,不友善的舉動,氣不打一處來,她不客氣地問:「你們要干什 麼?」繆鎮潮嘴角露出嘲諷和得意的冷笑,「你說幹什麼?抄家!」 他徑直往書房走去,陳夫人上前擋住,「你們不能動文稿!」繆鎮潮一推,陳夫人一個 趔趄差點跌倒。繆鎮潮吩咐說:「把她拉到一邊去。」那個面上有雀斑的健壯女生一步上前 扭住陳夫人的胳膊,推到一間堆放雜物的小房關著,自己端個凳子坐在門口把守。 一個紅衛兵問:「是不是把書搬到廣場上去一把火燒掉!」 「那樣做不行,我們是歷史系的學生,怎麼能燒歷史書呢?」 大伙七嘴八舌,最後決定把所有書籍和文稿都堆到兩間大書房裡,貼上封條,任何人不 准動。 幹完這件事後,繆鎮潮說:「好,我們去斗陳寅恪!」 人性的惡開始膨脹了。 一群人爭先恐後湧進靠南的一間臥室,他們看見一位蒼老瘦弱的人穿一件舊的藍色長袍 靜靜地躺在那裡,微禿的長圓形頭顱在光線下,有點像古廟的高僧,已失明的雙目黑幽幽的, 濃厚的眉毛下垂,稀疏的花白鬍子遮住了上嘴唇,兩頰凹陷如刀削,唯有長垂的雙耳和隆鼻 以及那開闊的天庭有幾分懾人。長期不曬太陽,皮膚呈病懨懨的白色,臉上毫無表情,好似 什麼事都沒有一樣。一群年輕人看見陳寅恪瘦骨嶙峋,不堪一擊,不知怎麼辦才好。 繆鎮潮為了壯膽,大喝一聲:「把標語貼在床兩邊!」他們早就寫好了兩條標語:「打 倒反動學術權威陳寅恪!」「揪出老特務陳寅恪!」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將標語貼了,陳寅恪 仍然沒有一點反應,由他們去弄,自己是緊閉雙唇不開口說話,其奈我何! 繆鎮潮怒喝道:「陳寅恪,你老實點,今天是歷史系的革命小將對你進行批判,你必須 老實交代罪行。」 一個男生問:「你承不承認自己思想反動?」 陳寅恪不答,只當什麼也沒聽見。 又有一人問:「你交代特務罪行吧!」 陳寅恪仍然不作聲。接著,有人指責他研究的東西毫無價值,思想腐朽,陳寅恪仍不發 言,激怒了繆鎮潮,「都什麼年代了,還醉心這些陳腐的東西,真是老頑固一個!」 一個大個子把桌了一拍,「把這個老頑固丟到窗戶外面去算了!」 繆鎮潮怕惹出人命,「那不行,不跟這頑固透頂的老傢伙囉嗦,讓他帶著花崗岩的腦袋 見閻王,我們去抄家!」 一聲令下,眾人在陳夫人的臥室裡亂翻,把找到的字畫,古董裝在兩個麻袋裡,還有幾 只皮箱打不開,繆鎮潮說:「去喊王惠英,要她把老太婆帶過來,她那裡肯定有鑰匙。」 王惠英把陳夫人推搡到客廳,「快把鑰匙交出來!」陳夫人不交,王惠英便下力扭胳膊, 在衣服口袋裡亂搜,終於把鑰匙搶去了。 皮箱一打開,裡面有包紮好的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和當時一些名流討論變法之事的信札, 還有一個古老的首飾盒,把蓋子一掀,人們的眼睛發亮,金光燦爛的金器閃閃發光。 繆鎮潮樂了:「還說不是特務,這不是罪證嗎?」 陳夫人大怒:「這都是先祖遺物!」 繆鎮潮說:「早聽說了,你的祖父不是台灣巡撫嗎?還不是封建官僚?統統沒收。」 陳夫人奮力衝上去,被王惠英用力一推,跌倒在地,暈了過去,陳寅恪在裡間聽到有人 叫:「不好,她死了!」他便大喊:「她有心臟病,你們快去保健室喊人來!」 一個腿快的跑去找人,一會兒梅護士來了,她熟悉病情,立即打了強心針,她對造反小 將說:「你們快走吧,她是個老病號,有生命危險!」 這夥人聽說有人命,趕快一走了之,繆鎮潮草草開了張收據,便把文物字畫和金玉寶物 統統帶去了。還有一個人罵罵咧咧地說:「今天不過癮,不打不踢,算什麼鬥爭會?」 繆鎮潮說:「封了他的書房,抄了這麼些東西,這也算是個大勝仗。」 過了幾日,陳夫人慢慢恢復,走到陳寅老床邊坐下,「這幾日我沒能親自照料你,真有 點不放心,怕你氣壞了。」 陳寅恪說:「夫人,我不妨事,倒是怕你倒下。你在病中,我制一聯,願聽否?」 「快說,快說。」 「涕泣對牛衣,卅載都成腸斷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 陳夫人的眼眶濕潤了,她安慰道:「不必這麼悲觀,我倒喜歡回想你寫的這兩句。」 「哪兩句?」 「回首燕郊初見日,恰似小酌待君來。」 陳寅恪笑了,「想到我們初次見面,我真感謝老天的安排。」 陳夫人說:「在羊城,我們不是沒有好日子。你寫的『枕上忽聞花氣息,夢驚魂斷又新 年』我也喜歡。」她摸了摸丈夫枯瘦的手背,不知今後的日子怎麼過? 除了精神上的折磨,生活中的具體困難也使兩位老人一籌莫展,陳寅恪需要人扶起上坐 椅才能方便,陳夫人年老體弱,扶不住,常常弄得兩人都跌倒在地。他們不得不「申請」要 求在封存的存款中每月提40元,好請一位工友幫忙幹點零活。這樣,才能勉強活下去…… 一日,闖進來一個穿舊軍裝的工宣隊員,很不客氣地對陳寅恪夫婦說:「林隊長說你們 這房子好,適合工宣隊當指揮部,勒令你們馬上搬家。」 陳夫人大怒:「你們怎麼能……」她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沒什麼這個那個,快收拾東西,等會兒就來人了。」 不一會兒,來了4、5個工人,他們用擔架把陳寅恪抬到樓下,用板車拉著,另一輛板車 上亂堆著鋪蓋臉盆之類,還有幾隻舊箱子,他們就這樣被掃地出門。 抄家時沒有被發現的詩稿和《別傳》,陳夫人裝在一個布袋裡,放在板車上,她用手按 著,害怕掉下去,她緊緊地跟著板車走,從康樂園的東南走到了西南。 在一排平房前停住,工人說:「到了。」陳夫人進去一看,木板床,舊桌椅,四面透風, 不覺悲從中來,但不敢和丈夫說。工人把陳寅恪扶上了床,他覺得這床很硬,不如原來的舒 服。 他躺在硬床上,一點兒也不傷心。他知道,最後的時刻已經來臨。他能夠感覺到數千年 的變遷如薄霧般擴散開來,自己在半醒中產生了一種幻覺,他眼前出現了一個熟人,嘴中不 由自主地唸唸有詞: 「多謝相知築菟裘,可憐無蟹有監州。柳家即負元和腳,不採蘋花即自由。」 陳夫人說:「你又在背『答北客』了吧,聽說汪籛也自殺了!」 「唉,他那麼年輕,研究隋唐史已取得成就,真是想不開。那一次來請我北上,他就不 該來,他的弦繃得太緊,唉,斷了……」他的聲音太小,後面的話聽不清楚了。 隔了數日,一天傍晚,大雨滂沱,陳夫人聽到有人輕輕敲門,以為是女兒偷偷跑回來了, 開門一看,竟是黃萱,不覺大喜,「哎呀,你老多了,日子很難熬吧?」 黃萱放下雨傘,「哎,彼此,彼此,陳先生怎麼樣了?」 陳寅老聽到黃萱的聲音,大聲問道:「這麼大風雨,你何苦冒此風險?」 「我是從北校門碼頭來的,繞馬崗頂小路過來,沒有碰到什麼人。」 黃萱一身黑衣黑褲,她是早有準備的,她坐在陳寅老床邊,「陳先生,怎麼瘦了?」 陳夫人說:「陳先生每天要喝牛奶,現在只有稀飯喝……」 陳寅恪打斷她說:「黃先生,幸虧你來了,不然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了,周院長怎樣?」 黃萱氣憤地說:「他被關在地下室裡,被折磨得厲害,得了重病,怕不行了。」 陳寅恪頓時怒火中燒:「私設牢房,慘無人道,天理不容!黃先生,十多年了,對你的 辛勤勞作,我無法報償,真慚愧呀!」 黃萱安慰道:「我是敬佩你的學問人品,自願做的。你常說,隋末王通在河汾設教,門 下千人,其弟子不乏魏征,房玄齡等傑出人才。依你的學問應廣收門徒,修通史才對。你具 有真知灼見的《中國通史》和《中國歷史的教訓》醞釀成熟,只是沒有條件寫出,真是時代 的悲劇。有的人是一分學問寫十分文章,你老是十分學問寫一分文章,我再不幫你,良心說 不過去呀!」 黃萱越說越激動,此時她淚眼模糊,面對奄奄一息的陳老夫子,鬱結心頭多年的塊壘不 吐不快,她知道,此刻不說,此生怕是再也沒有機會傾吐了:「陳老先生,我真替你惋惜呀! 想當年清華園四導師,梁啟超、王國維早去世了,趙元任去了美國,神州大陸只留下您這位 國寶,學人尊您為泰山北斗,是中華民族的讀書種子。您對國學經典倒背如流,又留學歐美 十餘國,除了對英、法、德、日和拉丁文等文字的掌握,還精湛研究了梵文、突厥文、西夏 文、藏文、蒙文、回鶻文、土火羅文、朝鮮文、佉盧文、印地文、巴厘文、希伯來文、土耳 其文等。您的學生是大師,您是當之無愧的大師的大師,教授的教授,像您這樣罕見的天才 不是什麼時代都能產生的。應該給您創造條件配備淵博助手多名,那樣會寫出一系列的輝煌 巨著,也讓那些盜竊敦煌文物的外國強盜不敢小瞧我中華無人。十多年來,只有我這麼一個 沒有多少文化知識的家庭婦女給您當助手,您寫柳如是,也是沒有辦法呀,一是打發時日, 二是抒發苦悶,老先生呀,除了夫人,就只有我知道您是多麼的難熬,多麼的痛苦,老先生, 真可惜可痛呀!」 黃萱邊說邊流淚,情緒幾乎不能控制,陳夫人掏出手絹輕輕地替她抹去頰上的淚水, 「黃先生,不要講了,恐怕別人聽見不好。」 黃萱不在乎,「事到如今,我什麼也不怕了,我還有一首小詩獻給老先生。」黃萱自己 也拿手帕揩了揩潮濕的眼睛,正色朗誦道: 「天才命舛未逢時,有道何年此一師。 絕學不傳深惋惜, 汾河門下淚迷離。」 「我死以後,你可以把我的治學方法寫成文章。」陳寅恪一直到最後,堅信他的著作一 定會流傳後世——真實的作品不會消亡。 「說來羞愧,我一成也學不到,你的學問太大,學不到呀!」 陳寅老苦笑一聲,無可奈何地說:「學不到也好,以免中毒。」 陳夫人問:「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黃萱站起來說:「只要環境允許,我想回鼓浪嶼去。陳先生,陳師母,就此告別了,請 多保重!」他們都明白,今日一見,算是永訣。 陳夫人目送她在雨夜中消失了。 陳寅恪飲食不調,那時也沒有什麼營養品供他用了,心臟、血壓也出現了問題,他去意 已決,不再問醫求藥。他告訴陳夫人,封存的書以後都獻給校圖書館,骨灰撒珠江,不開追 悼會。 至此以後,陳寅老不再說話,無論什麼人來,也無論你說什麼,一律沉默相對,惟有眼 角不斷有細細的淚水流出……口中喃喃自語。 他已產生了幻覺,祖父、父親、哥哥,還有王國維、梁啟超、吳宓,還有那些學生…… 他們的面影時時浮現。他的心靈已從煩燥、疑慮、失望中逐漸變為平靜,心裡一泓泉水,平 靜得一絲波紋也不起,他感到自己像一艘船,逐漸地靠近了海灣……大師的淚水漸漸冷了, 氣息漸漸消散…… 陳夫人淚已流乾,她已麻木,不再痛苦,她本意立即隨夫而去,但還有些事情要她去辦。 她打加急電報把遠在四川的大女兒流求召回,加上小彭和美延,母女四人去雇一葉扁舟,叫 船夫划到江心,陳夫人打開骨灰盒,三個女兒把鮮花扯成片,花瓣摻合在骨灰中,你一把我 一把地向珠江中撒去,母女四人淚如雨下,扁舟隨江飄蕩,靜悄悄的,只有流水聲。 她們回來後,陳夫人關上門,口氣嚴厲地對女兒們說:「你們害怕,父親能原諒你們, 可是你們頭腦要清醒,等運動過後,文稿一定要追回,你們父親的遺作將來一定會出版。我 這裡還有三部詩稿,也很重要,要保存好。你們姐妹三人要團結,切不可聽人挑撥,賣親求 榮,誰那樣做就不是我們的女兒。」言語中多有不祥之音。 三個女兒淚流滿面的低頭不語,她們瞭解母親性格剛強,辦事果敢,說出話來擲地有聲。 大女兒流求說:「媽,你一定要堅持活下去。」 陳夫人說:「我死去之後,你就不必從四川回來了。」 她把三個女兒都打發走了,立即斷藥,她的心臟病一直是靠藥物維持的,她去意已決, 早在十多年前悼念其姐時,曾寫詩明志「姊母殉夫死,姊亦傳其烈。」她的家風就是如此剛 烈。 在陳寅恪去世一個月後,這位擅長繪畫、詩詞,又是書法家的賢妻良母也殉夫而去。誰 能想到,這位平凡的婦女竟是名將之後,又曾擔任過魯迅夫人許廣平的老師。 贊曰: 先生先去夫人殉,相生相死態從容。 從此魂遊康樂園,遺文尚在生罡風。 後記 通識如陳寅恪大師,可能料到他的著作由忠實敦厚的學生蔣天樞編輯出版——《陳寅恪 文集》,但他未必能想到,他不同意學歷史的女兒會參與編輯《陳寅恪文集》,並將「獨立 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個大字赫然印在封面上,他更難想到自己的銅像會立在康樂園,紀 念碑則立在祖籍的廬山之上。這只能說明時代的發展如電光火石,變化無窮,耐人尋味。 令陳夫人遺憾的是,她珍藏的三大冊詩稿(二女兒被迫交出)和家傳金玉寶物至今還未 找到,有哪位好人天良發現,交出此物,善莫大焉! 黃萱在鼓浪嶼聽濤觀海,她回憶陳寅恪著書的精神是「驚天地,泣鬼神!」 《柳如是別傳》堪稱奇書,值得仔細地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