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魂夢長,魚雁音書少 ——《童話中的一地書》序言 陳破空 讓人捧起來就放不下,在書海汪洋和互聯網發達的今日,這樣的書,已然稀有。而遇羅 錦女士的《童話中的一地書》,正是其中的稀品。終日忙碌的我,竟也停下手中雜務,一口 氣讀到底。 流亡文學裡的「邊緣人」 是稀品,也是珍品。提到流亡文學,都說難。離開了母國,離開了自己熟悉的語境,與 當地人的交流,隔著文化鴻溝,語言磕磕絆絆,還必須帶著手勢、費著猜測。受交流難度的 感染,加上謀生的艱難,流亡文學的寫作難度,於無形間疊加。以至於,多年來,鮮有佳作 問世。《童話中的一地書》,無疑是對華人流亡文學這片天空的補白。 23年的流亡生涯,濃縮在17萬字裡。選材精煉,詳略得當,並無贅言。儘管都只是國外 日常生活,並沒有作者前40年在中國大地的那種大起大落和大悲大喜(《一個大童話》), 讀來卻毫不沉悶,而生機勃勃。 像眾多新移民一樣,作者一走出國門,邊緣化的感受就迎面而來,只是,它最初的面目, 是「新奇」:我彷彿生活在兩個世界:一個是滿載著我的過去,一個是什麼也不知道我的過 去。中國人都留在那邊了,見也見不到;德國人在眼前,天天見;而我夾在兩邊的中間,對 那一邊擺擺手說再見,對這一邊自由自在地裝傻,實在是一種新奇的感受。 那時的中國,尚處在開放初期,中外巨大落差,首先呈現在物質上,令初出國門的作者 驚歎。「第一次見到電燒水杯,第一次見到電爐子。」如今出國的中國人,對物質並不稀罕, 因為,至少,中國沿海城市的表面,與西方國家城市相比,看上去已並無多大區別。但精神 上的落差,依然巨大,而這,卻需要時間去體會。正如作者於書中多次感慨的那樣:讓我更 感動的,是她(指德國)的處處整潔、安寧和秩序,從中透出深厚的人文素質和教養。中國, 得幾百年才能家家達到這種水平呵! 曾飽受迫害而渴望自由的作者,在出國之前,就橫下一條心:「那在中國的最後一夜, 我下定決心不再回國了 —— 哪怕給人擦廁所,哪怕當清潔工為生,我也要立住腳。」 果然,在德國,為了謀生,作者幹過的,包括中餐館水吧、麵包廠工人、德國飯店幫廚、 遊樂廳看管員,又開過雜貨店、教人中國烹調、上門做中國菜,等等。處處顯示作者的勤勞、 堅韌和驚人的生存能力。對照那個在德國長大的、被作者稱作「洋兒」的小丈夫,作者動輒 戲道:「要是在中國,你早就餓死啦!」 苦,累,還有無奈。書中記載,有一回,作者不僅丟了工作,連兩個星期的薪水也沒有 拿到,等於白干。於是找到一個僻靜角落,獨自坐地,大哭一場。然而,連哭都不能盡興, 因為很快,就有一個聲音打斷她:「嘿,哭什麼哭?你太吵了! 快離開這裡!」循著聲音 望去,才發現身後高大濃密的樹後,隱著一座房子,一位胖胖的中年德國婦女,站在開著的 窗邊,不滿地盯住我。 血緣,扎根心底的大樹 再苦再累再無奈,也不回中國。非但遇羅錦如此,絕大多數中國人都如此,包括那些親 共的。 申請政治庇護,是當今中國人留居西方的主要手段,而在作者初出國門的80年代,還並 不流行。留居,寧願與當地人結婚或假借婚,也不走政治庇護那條路,圖個「愛國」虛榮, 儘管,那個「國」,連執政的共產黨都不曾「愛」過,而一意污損。時至今日,那些尋求政 治庇護的,還偷偷摸摸,兩頭留後路。 但遇羅錦不同,不僅堂堂正正地申請政治庇護,還把她的《政治庇護申請書》,全文公 布在台北《中央日報》,「佔滿了第一版!」要說話,就說個痛快;要做人,就做個徹底。 遇羅錦就是遇羅錦,民主先烈遇羅克的這個妹妹,敢做敢為敢當。 當政治庇護申請獲得批准後,作者又發誓:「我一定要入德國國籍——我願成為她的子 民,願受這美麗的、有法制的國家的保護。」 多年後,當作者終於如願以償,入籍德國時,她想到要改名字。「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40年,令她難以釋懷。「遇羅錦——從小我就不喜歡這名字。」早在《一個大童話》裡,作 者認定,這個名字帶給她太多厄運。但,跨越心理上的難關,何其難!血緣,那般濃厚;歷 史,那般深重! 當我提筆寫申請書時,手沉重得竟寫不下去。心裡的感覺怪怪的——彷彿這三個字,每 一字都有千斤重;彷彿它們是大樹,早已生了根,盤根錯節,撼也撼不動它。呵,每一個字, 都是父母的血肉之軀呵!每一個字,都是父母給我的靈魂呵!當他們給我起名時,含著多大 的期望和祝願! 從出生到出國,那40年的生活,就是土壤;而這棵大樹,長在我心裡,我 的每一條血管,都是它的根;它流動的汁液,就是我的血液。那40年的歷史,不僅是心裡的 大樹,也已經變成了一本書;儘管中共壓制它,但它早已像火花一樣。在世上流傳。我想忘 掉過去,正如我不想做中國人一樣辦不到,無論我改多少次名字,無論我有幾個護照。我的 歷史,我的未來,永遠是遇羅錦的,不可能是別人的…… 「變形人」與「外星人」 初到異國他鄉,幫助她的,大多是台灣人,走了一個,又把她接力「托付」給另一個。 誠懇而溫和的台灣人,帶給她全新的華人印象:「我第一次感到他們和大陸人生活上的不同; 無論是內容、品質、方式和習慣。我相信自己永遠變不成他們,他們也永遠變不成我們。」 以至於,當她擁抱那個如弟弟一般的「大齊」時,自語道:「擁抱和溫暖,能使我們忘卻孤 獨——在這異鄉的孤獨的土地上。可他不知道我的潛意識裡,並不以為在抱住他一個,而是 抱住了台灣所有的兄弟姐妹。」 而大陸人,大都不敢接近她。怕共產黨,即便到了海外,還是怕。而在遇羅錦看來, 「哪怕是華僑們,只要一粘上『大陸』的陰影, 就全變了形。」「只要一粘上中共, 甭管 哪國人, 都得變形。」 「變形人」,這是作者對他們的定義。小松鼠是變形人,對中共抱幻想的德國教授哈賓 是變形人,那個既想申請政治庇護、又怕國內母親知道的四好,是變形人,國內的丈夫老咪 兔,也是「變形人」…… 可歎的是,那些「變形人」,本身並不意識到他們的「變形」。在這個世界上,清醒深 刻如作者,畢竟是少數,多數人就那麼渾渾噩噩地活著,跟著感覺走。身患「變形病」而不 自知。既然他們都自認為自己是「正常人」,作者只好苦笑自稱「外星人」。 備受爭議的「實話文學」 作者讚美她居留的德國,優美而深情的筆觸俯拾皆是:墨綠粗直的參天松樹,鵝黃放綠 的雜樹果樹,起伏如畫碧波無邊的丘崚田野,一群群褐色、白色、黑色的奶牛,綿羊在遠處 靜靜安詳地吃草;銀閃閃的小河,歡快地伸向遠方;排成人字形的大雁,驕傲地從雲天裡飛 過……。人人皆在畫中……遠處的森林漫無邊際; 與飄渺的青蓮色的群山連成廣闊的奇 景…… 但寫她在德國的生活,作者卻始終不失客觀筆調,如實袒露客居他鄉的心理境遇:可我 心裡卻充滿了遺憾——我深感和德國人交朋友是多麼困難。由於語言的陌生,彼此深知談不 了什麼。那遺憾和失落感是無以名狀的——我們心甘情願地陷進這莫名其妙的孤獨的大海裡, 而主人德國人,並不見得喜歡和歡迎我們,他們只是憑著理智和人道去辦事,而在私人的情 誼上,我們很難越過那道高高的門檻,也許下半輩子都無法越過。 作者也並不迴避德國社會的灰暗面,比如寫出那個一來就想佔她便宜的胖子、走起路來 呼哧帶喘的「德國人中的敗類」。 一些私生活細節,作者原汁原味地寫出來,真實得讓人透不過氣。這使我想起盧梭,那 位法國民權思想先驅,以及他的傳世名著《懺悔錄》。今年8月,到日內瓦開會。會後,朋 友們結伴瞻仰盧梭故居,那是位於日內瓦老城(也是山城)半山腰小街上的一間小屋。 瀏覽著一幅幅18世紀的人物和風景畫面,聽著錄音機裡的中文解說,想像著盧梭顛沛流 離的一生,不免傷感:那兩百多年前的流亡,早已在西方絕跡,而在21世紀的中國,依然沒 有盡頭。如遇羅錦,如筆者,如與會的眾多朋友,都仍然是流亡之身。這樣的中西文明差距, 究竟有多大?真如遇羅錦所言:幾百年! 流亡的盧梭,留下無數著作,也留下無數褒貶毀譽,尤其關於他的私生活。盧梭寫下 《懺悔錄》,或辯護,或懺悔,如實交待一生。遇羅錦的作品,也在中國留下無數褒貶毀譽; 她的幾次婚姻,尤其遭人謗議。於是,如盧梭那樣,她也坦白人生,從《一個大童話》到 《童話中的一地書》,她稱之為「實話文學」,儼然中國版的《懺悔錄》。其客觀,其真實, 其勇敢,教人刻骨銘心。 離過3次婚,在中國的輿論中,被稱作「壞女人」。然而,出國後的遇羅錦,對其第3任 丈夫的等待,卻是那般執著而癡心。她「幾乎每兩天」就給他寫信,要他出來,他的回信卻 都簡短得如「便條式的」,且每次都貼滿簡報:國內誰下了海,誰發了財,誰成了百萬富 翁……她到處求人,為他和家裡其他人辦理經濟擔保,他卻無動於衷,「給你一個悶葫蘆」。 苦等6年之後,作者死心,不得不再次離婚。 遇羅錦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出國的目的,除了獲得自由,就是「出一本不被刪改的書」。 為此,作者甚至拒絕了某家出版社開出的「最高稿酬」,因為她不能接受那附加的條件:全 書刪去一半。「他們不知道這本書的靈魂——沒有哥哥是不行的!」她寧願接受另一家出版 社:「我們出書一字不刪, 但無分文稿費。」不向世俗低頭的她,為此,始終過著清貧的 生活,節衣縮食。 作者不能忍受專制,連生活中的專制也不堪。她本來可以棲身於一位富商的羽翼下,告 別艱辛與清貧,然而,富商於仁慈中的專橫,卻讓她受不了。她逃離復逃離,毅然回到那個 感情純真而比她小七歲的窮男友身邊,重新過起安貧樂道的小日子。按作者自己的說法:不 願在鳳凰窩裡當雞,而寧願在雞窩裡當鳳凰。 歲月不動聲色,傳奇卻盡在其中。戲劇性的、甚至驚險的場面,就發生在作者眼皮底下, 被敏銳的作者及時捕捉:有人自殺;有人被殺;有人幹活累死:「911」恐怖分子,曾經是 作者的德語班同學……所有這一切,都強化了該書的可讀性,令人手不釋卷。 青山不老,為雪白頭 據作者介紹,這本書,成因於作者寫給遠在紐約的朋友胡平先生的信,胡平照單全收, 卻只讀不回,故,沒有「兩地書」,只有「一地書」。單是這一條,聽了也叫人心酸。終日 面對只能簡易溝通、善良卻單純的德國佬,作者的中文知音,竟要跨到大西洋彼岸去尋覓。 就是這些信手拈來的信文,也叫人不得不佩服作者敘說故事的能力和技巧。往往是短短 幾筆,就能讓讀者身臨其境,了然全貌。比如,那個中餐館的二廚被活活累死後,老闆娘的 淚水漣漣,並非悟出自己苛待了員工,而是覺得自己怎麼如此的倒霉,而是希望員工在這時 候千萬別再生事。 二廚老婆從中國來奔喪,又有這麼一段:我吃完飯離了飯桌,因還要為阿秀的晚班做些 準備工作,去地下室拿一箱酒水。只見老闆和中介公司的大個子男人,正在一角密談。 「……。我們沒有責任,」老闆冷冷地說:「她的路費我不能出……。」 「……。我們為你做了多少工作,你別以為這事就此平息了,」那人在盡量壓著氣: 「……。你要是連路費……。」 餐館老闆的自私與冷酷,中介人的憤懣與心機,二廚一家的悲苦命運,盡都躍然紙上。 尾聲部分,寫從中國來探親的作者侄女,僅那侄女多次失蹤的細節,就令人震撼。作為 一個嬌生慣養的獨生女,侄女打上了幾乎全部的中國「時代烙印」:依賴父母,毫無自理能 力,認錢不認人,驕橫,無知,自大,目中無人,崇洋媚外,異想天開……整整一代「變形 人」! 雖說成書於信文,但全書的藝術性,卻並不缺失。文風曉暢,如行雲流水;敘事生動, 舉重若輕;平淡間風起雲湧,於無聲處聽驚雷。 書中還貫穿作者操著「京片子」腔調的冷幽默,或曰,黑色幽默,令人忍俊不住。比如, 她感歎:「這洋兒子的奇特, 就是從未見他驚奇過, 也從未見他哭過, 滾刀肉! 」又比 如,面對那兩個叫做狼和熊的德國人,她寫道:「他倆真的一瓶接一瓶地喝啤酒, 咕嚕嚕 地侃起大山…… 難道,每週他們都是這麼過的?無聊死了,全都欠揍!」 「關山魂夢長,魚雁音書少。」《童話中的一地書》,寫的是異國風景,卻自有故土余 音。遇羅錦女士,堅持母語寫作,數十年如一日。灼灼才華,曾光耀神州,如今,在海外, 又築起一道流亡文學的風景線,韻味不減。 斷不做共產黨統治下的「華人」,而甘願為自由國度的流亡華人。「綠水無憂,因風皺 面;青山不老,為雪白頭。」失了祖國、而成為「德國人」的遇羅錦女士,血液中閃爍生輝 的,依然是故國山川的光影。 (2009年8月30日,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