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音樂教師之死 王清流 回憶往往是很苦澀的事情,何況是對逝去的故人。然而,離別30個年頭以來,我一直在 懷念著他───我舊日的同事張雲塵,為他那坎坷不平的身世,為他的不明不白的早逝。雖 然,我們僅僅只有3年共事的時間。 快樂的新同事 我從師範學校畢業以後,去當小學教師的第一個崗位,就是一個山城的南街小學。 學校坐落在山城南大街的盡頭,街的一邊是教學樓;對面是教師宿舍───是土改時沒 收的地主家的一個宅院。宅院的地面用石條砌成,前後三個天井院子:前兩進是小小院落, 圍著方形的院落,是一些小房間,原主人可能是文人,把各個小房間都按上很珍貴的楠木雕 花窗子,在房間的門額上,都雕著行草或魏碑體的名字,如:清心軒,寡慾齋——最後則是 馬圈,改成了學生宿舍,對面則是教師廚房。 當我扛著行李,第一次走進這個學校的教師宿舍院的時候,第一個遇見的就是他──張 雲塵。正在操弄一把京胡。那清脆嘹亮的「西皮三眼」,把我又帶進了我所愛好的京劇世界 的昂揚而又柔媚的氛圍之中了。我不禁跟著他的琴音輕輕地哼了一聲:「吾本是,臥龍崗, 散淡的人……」 這時,琴音嘎然停止,從院子北廂房的視窗上,突然探出一個人頭,說了聲:「總算來 了個知音呢!」 我順著聲音向窗戶口望去,只見一個白皙而帶著青春紅暈的面孔,舉起了胡琴,向我招 手。我急忙放下行李,走近他那長條形的小房間,才看見他穿著一套黃色的洗得發白的舊軍 服,裡面套了一件綴滿棗紅色小花的翻領襯衣。他看起來不過20多歲,中等個子,不胖不瘦 的身材,顴骨以上的臉面比較寬闊,兩頰則窩進去一些,形成了較尖的下巴;他的頭髮比較 茂密,淺黑中帶一點赭黃,整齊的分頭上略帶幾絲波紋, 說話時嘴唇略微撮起,似乎很注 重他的儀容,房間很整潔,牆上則掛著月琴/琵琶/二胡之類的樂器。看來,他是個愛美的人。 我急忙放下行李,去和他握手,說:「咱們既是同事,以後就請您多多幫助。」 他說:「我是個教音樂的。以後咱們多在一起樂一樂!」說著,兩人都大笑起來。好像 這個「樂」字立刻就掃清了互相之間的陌生,把空氣變得非常融洽。 那時候,教師們的食堂在宿舍院子的後院,只有廚房,沒有飯廳。每到吃飯的時候,教 師們就端著飯碗,在廚房外面的那石條砌成的那整潔的小院子梩,就地蹲下、或站在窗台邊, 把一碟菜或一碗湯,放在地上或窗台上,手裡捧著一碗飯,邊吃邊談。有時談論時事,有時 回憶過去,歡聲笑語,好不熱鬧。其中最活躍的就是張雲塵。 有一次,談起參加工作的經過,他說:「撤退的時候,我們是胡宗南的學生軍,在四川 邛崍被解放的。整編的時候,他們看我的胡琴拉得好,就讓我到宣傳隊。我說,是不是」賣 狗皮膏藥「的那種隊伍?說得周圍的人都笑了。查了一下,我家庭是小鎮上賣包子的貧民, 也就沒有多稽究,只穿了幾個月的軍裝,就打發我轉業回家了。」 看來,他說起話來,向來就是這樣口無遮攔,無拘無束。但這話也非同小可。把解放軍 的宣傳隊和過去走江湖的騙子「賣狗皮膏藥的」拉在一起,起碼是思想落伍的表現。是要受 批判,「提高提高認識」的。不過,他家庭是賣包子的小店經營者,是貧民成分,也就讓他 轉業了事。 「解放前,我們也是隨便慣了。那時候,我們鬧學潮。省聯中的校長是白鑒,還是國民 黨縣黨部書記長呢。一天,他穿了一套白色筆挺的西裝,到教室裡來訓話,學生們聽不進去, 拎起一瓶藍墨水就砸過去了。把白西裝灑成了藍西裝。學生們都笑著說:我們把白鑒變成藍 鑒了……」說罷,他輕輕地笑著,以為是平生的得意之作。 「那時候,有位軍訓教官,是關中人,是丘八出身,我們都瞧不起他,他很生氣,就指 著我們的隊伍說,咱家一定把你們治得規規距距,要把白水燒開!我們聽了,都笑他是個草 包。」 「那時候,我們組織了籃球隊,叫做《西北風》。我是啦啦隊的隊長長。為了引人注意, 我穿了件翻毛皮大襖,在背後貼了一張紙條,寫了三個大字:」余之夫『,吸引一些女同學 來看。有個女生看了,就不由得念起來了:余之夫。女生還沒沒回過神,男生們就在旁邊拍 起巴掌大笑,說,他是你丈夫!?上當了,吃虧了……「說著,我們這些教師們也就跟著樂 起來。 有時候,他又很文明,說些很幽默的段子:「那時候,有個教『國文』的老夫子,是四 川人,念起課文,一板一眼的川腔,抑揚頓挫地,很好聽」說著,他細聲細氣地學著那老師 的腔調,念道:「老殘動身上車,一路秋山紅葉,到得濟南府,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比那 江南風景,覺得更為有趣喲!」 「我們幾個調皮鬼,悄悄來到那位老師的課堂,站在窗外,學著老師的腔調念道,把個 喲字故意拖得很長很長,引得課堂裡哄堂大笑,我們就得意地笑著,一溜煙兒地遛之乎也 了。」 抗議假民主 那時候,學校老師每個學期結束的時候,要抽出幾天時間對每個教師的思想、工作、學 習做一次「民主鑒定」;也就是自我檢察一學期的表現,讓全體老師評議;然後總結成幾條 優點、缺點,填寫在「鑒定表」上,歸入檔案。大家見我是個公正人,又善於總結,就公推 我作鑒定的總結人,也就是把大家的意見,記錄下來,歸納成幾條,讀一遍,讓大家通過, 就算定案。寫進「鑒定表」。 但是校長提出了意見。他說:「不行。總結幾條以後,必須經校長審查,然後才能定 案。」雲塵接著說:「這叫什麼民主鑒定?大家的意見,也是經過歸納以後才形成的結論, 這就是民主。民主達成的結論,怎麼還要校長審查?這豈不是假民主嗎?」 一聽說「假民主」這三個字,校長的臉一下紅起來了。站起來拍著桌子說:「這個學校 是我負責,還是你負責?我負責,就要由我作主,不能任你們搞什麼無政府主義!要不,我 到教育局去匯報,讓局裡批復。」教師們都沉默著,誰也不肯說一句話。雲塵則站起來說: 「這樣的會,我退出!」說著,就回到他那狹長的房間裡,彈起了他心愛的小琵琶───聶 耳的「金蛇狂歡曲」。那鏗鏘的音調,激越的感情,傳達出了他在受壓抑以後急需發洩的憤 懣。 在教師會上,他也常常和教師們開展一些辯論。比如有一次,他說:「聽說從延安開始, 就把妻子都稱作『愛人』。愛人這兩個字,本來就是所喜歡的人,比如,父母對兒女,何嘗 不可以叫愛人;全國人民都愛志願軍,把他們叫最可愛的人,縮短一下,還是『愛人』……」 教師們都笑了,說:「總不能說你愛學生,把學生稱作愛人,反過來,難道學生也可以 把所敬愛的老師稱作愛人?」 雲塵也笑著說:「只要不是把愛人專門規定是指妻子,那當然可以。」 教師們心底裡都說:雲塵是在為自己打埋伏。因為他在上高中時,就由父母之命,和小 鎮上的一個比他大5歲的婦女結了婚。目的是撐持那個包子店。他轉業回來就離了婚。他父 母說,媳婦離了,還是我們家的媳婦。就留在家裡,接著做咱們的生意。於是,雲塵也就終 年不回家。以至於以後還是單身。 打成勞改犯 雲塵常常把大一點的女學生帶到房間裡教唱歌,教舞蹈,從他的房間裡,常常聽到他搜 集來的民間小調「十杯酒」:「一杯子酒斟起呀,奉與個梁兄弟呀,淚珠兒灑呀灑在杯子裡 呀,杯子裡什話就不消提咿兒喲咿喲……」這樣就引來一些小男孩子在院子裡喊起來:「小 小胡琴抱著扯……」於是流傳到了社會上,說「音樂老師張雲塵和女學生如何如何……」 於是,雲塵就收到一紙調令,上面寫著:「茲調張雲塵同志到縣劇團做音樂工作。工資 41.5元。請予接洽。」 雲塵調到縣劇團,平時教小演員們學唱,演出就做胡琴伴奏。劇團要經常下鄉,到鄉下 為農民演出,居無定所,常常是搭地鋪,和小演員們睡在一起,有時還合蓋一床被窩。日久 天長,又傳出了一些風言風雨,說他和小男孩兒有勾搭。不久,他就被捕了,定了個「雞姦」 的罪,判了兩年徒刑。 在一個夏日的下午,一隊「勞改犯」排著隊,從修建工地走回監獄。我急忙閃到房簷下 等待勞改隊經過。使我吃驚的是,走在最後面就是張雲塵。多久未見,他消瘦多了,原先較 為飽滿的兩頰凹陷了進去,頭髮剃成了光頭,令我幾乎不能辨認。他被一個黃色軍裝的士兵, 端著一支帶著刺刀的長槍押解著,肩上扛著一根三、四米長,碗口粗的圓木槓子。其他的勞 改犯都空著手,走得老遠了,唯有他扛著槓子。由於力氣不夠,那槓子總是失去平衡,一會 兒向前面傾斜,一會兒向後面倒仰,他就跟著那槓子的前傾後斜,踉踉蹌槍,東倒西歪地在 街頭打轉。那荷槍的士兵對他面前的這位弱者,不斷地大聲斥責吆喝著:「笨蛋!」「混 蛋!」「快走!」。張雲塵在士兵的暍斥聲中,頭上冒著汗,汗水直線線從脖子和後頸窩流 滿了脊背和前胸,那粗糟的木頭皮,磨擦著他那肩膀上的肉,把肉皮都磨成深深的紅色,那 疼痛,那沉重,可以從他那那緊緊咬著的牙齒看得出來。 聽說他有個妹夫在市公安局工作,因此勞改結束以後,他就被安排到市劇院去做門衛。 我被調到一個報社工作以後,他特地來看我。他流著淚哭訴說:「哪有那些事呀,全是在看 守所裡,被打著、罵著、餓著,逼著,不承認不行,只求早點判了,到外地的正式監獄裡去 服刑,還能吃個飽肚子。求求你,看在老同事的情份上,幫我鳴個冤,引起領導的重視,給 我平個反。好嗎?」 我只是個文化版的編輯,哪有權限管政法方面的事。只能無言以對,歎著氣,送他到辦 公室樓下。 不久,聽說他在劇院門口維持秩序時,被洶湧的人群擠倒,頭碰在台階的楞角上,血流 如拄,失血過多,搶救無效而不幸逝世了。這可以說是因公殉職,他的妹妹向劇院提出給他 開個追悼會,那裡的領導答覆說:「查了一下,你哥是勞改釋放犯,沒法追悼。」 於是,雲塵就這樣在默默無聞中被變成了一盒骨灰,伴隨著他的,只有他妹妹的綴泣。 屈指算來,從報社見過一面之後,已經時隔30多年。我猶記得他那無拘無束的談吐,悠 揚深情的琴音,以及和著他的西皮慢板,我唱著「勸勸千歲,殺字休出口……」時兩人之間 的默契和合諧。在做人上和音樂上,我一直以為他是在追求一種自由的弦律。而作為一個平 民家庭的兒子,他的命運,卻何以如此滑向不幸和更不幸? (201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