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訪富強胡同6號 (北京)馮超 「維穩」對象的謀劃 今年的六四週年,如同往年一樣,充斥著緊張與不安。以「天安門母親」為首的六四難 屬,當年的六四參與者,國保重點人等等所謂異議人士大都統統被「維穩」了。政權不會給 他們任何為尊嚴申辯的機會,哪怕是為自己遇害的親人討個公道。作為北京大興區「國保重 點人」的我,在公安那兒擁有著「支持維權」、「資產階級自由化」、「勾結境外媒體報道 社會陰暗面」、「對執政黨嚴重不滿」、「自由化知識分子」等多個頭銜,這一次的穩控自 然也少不了。 但每年的六月四日,我卻總有自己的行程計劃,即來到燈市口富強胡同6號的趙家,也 就是趙紫陽先生被軟禁了十幾年的地方。因為,今天的趙家人仍然居住在這塊兒傷心地。為 了能夠成行,我提前一個月就開始謀劃了。如何能夠蒙騙監視者的眼睛,在六四前夕如何逃 避看管。我猜測:趙家成員的通訊工具早已受到了特勤部門的關照,儘管後者並不能把他們 怎麼樣,但情報的搜集還是必要的。那麼,如何在不受監視的情況下聯繫趙家?我需要考慮 的問題太多了。一次看來很普通的來訪,我必須縝密安排,為此做出多套預案,設想多種可 能性,而且絕不能放過任何細節。 敏感時間的特殊朋友 六月四日是一個沉重的日子。21年前的這位共產黨總書記曾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 的正直與善良、執著與良知,至今仍時時激勵著我。每每這個日子,趙家人的心都空了,就 像其他那些當年的親歷者一樣,他們會盡可能地放下手頭的工作。也許,安安靜靜地陪伴母 親,是一個最好的方式。 此刻我的來訪,主要有三件事:一則問候趙夫人,也就是梁奶奶。她是趙紫陽的遺孀, 趙家兒女們的母親,也是今日趙家的核心。老伴兒撒手走了,只剩下了未亡人。她這一生跌 宕坎坷,歷盡艱辛,可謂不易。二則前往趙先生的靈堂弔唁。在外人看來,一位成熟的政治 家,卻做出了一個看似不理智的決定:寧肯與自己的同志們決裂,寧可喪失權力甚至自由, 也絕不肯簽署那道著名的命令。這是一顆多麼勇敢的心。三則借此機會見見先生的後人,大 家聊聊。 今年不同:外鬆內緊 我還在趕路的時候,朋友就已經告訴我:富強胡同非常安靜,沒有往年大量警車守候在 路邊的情景,根本見不到著裝的警察,但卻有大批便衣存在,看樣子是安全局的。這些人很 神秘,他們守住了所有能夠進出富強胡同的通道口。燈市口西街、草廠胡同、東廠胡同,甚 至是地圖上沒有標記通道的、狹窄的黃圖崗胡同,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街頭的電子眼,加 之為數眾多的外勤人員,可謂固若金湯。但朋友說他感到很奇怪:儘管車輛不熄火,但這些 人所使用的機動車並不像往年那樣停在通道口處,而是悄悄地停在不遠處。朋友說,有些車 輛明明是安全局的,連裡面坐著的便衣他都認識,可對方卻故意隱藏了車窗裡面的、寫有 「安全」字樣的特別通行證,好像是不希望別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樣。 我明白了。今年與往年不同:為了防止產生「不良效應」——尤其是媒體效應,當局使 用了外鬆內緊的「軟鋼絲」。這一判斷,在我離開的時候得到了印證。 上午9時,我出現在了燈市口西街。我手中潔白的花束,成了眾人的焦點。很多「閒逛」 的人齊刷刷地看著我。一切都已明瞭。此刻空氣似乎凝住了。我從容地走進了富強胡同。路 邊站著一位年紀很大、衣著整齊的外國朋友。從氣質上看像是個媒體人。他站在距離趙家還 很遠的胡同口處,便衣沒有搭理他。他看到了一身素服的我,看到了我手中的花束,他明白 了。我們來不及交談,只能簡單地問候。趙家,就在前面。 他才是「人民的兒子」 趙紫陽先生的兒子——趙五軍攜夫人已等候在大門外,我疾步上前,「叔叔好,阿姨好, 讓您久等了!」 「路上還順利嗎?」 「還好,(請)阿姨放心。」 跟隨著五軍夫婦,我又一次踏入了富強胡同6號——這個幾年前還在持槍警戒的地方。 趙家的房子是南北兩個小院,穿過短短的迴廊,我來到了北院。北院的東廂房,是趙紫 陽先生生前的書房。趙被軟禁之後,幾乎喪失了與外界的全部聯繫。晚年的趙紫陽,大部分 時間都是在書房中度過的。這裡既是先生學習的地方,也是他度過漫長囚禁生涯的地方。他 在這裡生活,在這裡閱讀,在這裡回憶,更在這裡思考。這是先生晚年中的至愛之所。 趙先生的女兒——王雁南阿姨(妞妞)曾講述過這樣的故事:先生晚年在囚禁中度過, 他迫切地想知道外界的消息,卻少有途徑。堂堂的中共總書記,為了瞭解天下大事,只能依 靠一台小收音機收聽外國的華語廣播。可巨大的無線電干擾聲,經常讓老人什麼也聽不到。 這個情景令我想起了在蘇聯八一九事件中被囚禁在克里米亞半島的蘇共總書記戈爾巴喬夫, 他正是通過一台小小的收音機接收BBC的俄語廣播,及時瞭解到了最新的動態,從而做出了 正確的判斷。同樣是共產黨的總書記,同樣是被非法囚禁,同樣是通過一台小小的收音機了 解局勢。蘇共的總書記無疑是幸運的,至少他可以在晚年生活中獲得充分的自由。 書房,我又來到了書房。每次來訪,我都會感慨自己所見到的。如此高官,卻住在如此 狹小而又簡陋的房子裡。其實,書房現在的樣子還並非是趙先生在世時的原樣。五軍叔叔說, 原來更為簡陋。看著父親如此儉樸,兒女們於心不忍。趙先生病重後,兒女們一邊照顧,一 邊臨時決定:稍稍粉刷一下父親的書房。這樣,父親病癒回家之後,最起碼能夠開心一些。 但兒女們的孝行並未感動上蒼,他們的父親大人再也沒能回家…… 趙先生沒有能夠親眼看看兒女們為他粉刷一新的書房。先生去世後,趙家人保存了書房 的原樣,將靈堂也設在了這裡,懸掛著趙紫陽先生生前的遺像。天哪…… 站在趙先生的遺像前,我不禁問自己:他是誰? 他是梁奶奶的丈夫,是兒女們的父親,是早年間投身革命的革命者,是號稱革命的共產 黨的總書記。他曾治理蜀地,從飢寒交迫中解放了民眾。他在蜀人心中,與主持修建都江堰 的秦國太守李冰並駕齊驅。他是中共改革開放的實際締造者之一,是政治體制改革的倡導者, 是中共建政以來,繼周恩來、華國鋒之後的第三任國家總理,是使國家真正回到正常國家形 態的決策者和實施者……我似乎明白了,頭銜也許並不那麼重要。他正直、無私、善良,是 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他才是「人民的兒子」——儘管這句話並非出自於他,而他卻是能夠 配得上這句話。因為,他真正做到了。 在遺像前深深地鞠躬,我感受到了他的勇氣。21年前,他做出了那個注定會被寫入史冊 的決定,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呀。為此,他失去了自己所擁有的一切——不僅是權柄,甚至 是自由。先生最後一次出現在天安門廣場時所講的那段話,始終縈繞在我的腦海中。儘管他 竭盡全力也沒能避免悲劇的發生,但他卻最終贏得了歷史。 剛剛聽說,出版人鮑樸先生在香港出版了《李鵬「六四」日記》,作者有意撇清李鵬與 六四的關係,特別在日記中強調,是鄧小平於(1989年) 5月 17日決定對北京實施戒嚴及 軍隊入城。我覺得,這段陰暗的歷史,早晚會被暴露在陽光之下。誰是誰非,歷史會有公斷。 真相從來都是獨裁者的死敵。與犯下反人類罪行的獨裁者談論真相,就像與屠夫談論仁 愛一樣,是可笑的。對待獨裁者的唯一辦法,就是公正的審判——像對付智利獨裁者那樣, 在法庭上,用證據幫助他們恢復記憶!只是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不要太過遙遠。 梁奶奶在家中靜養,她的身體儘管不如人意,但卻還算穩定。只是由於年齡的原因,記 憶已在她的頭腦中飛速地消逝了,她有些糊塗了。對此,我既難過,又欣慰。難過的是,她 不再是過去的她了;欣慰的是,可能——她再也不會感受到痛苦了。我在心中默默禱告:希 望老人身體康健,不再受到任何驚擾。 我要告辭了,但五軍叔叔不放心,他怕大門外的那些人為難我。他們夫妻倆送我到門外, 一直目送到我消失在遠處。其實在離開趙家的那一刻,我就已經被跟上了。對方採取分段跟 蹤的辦法,牢牢地盯住了我。我明白他們只是想搞清楚我是誰,或是控制住我,並不會直接 抓捕我。 這下好了,多年前我在長春公安高等專科蹭課時所學到的跟蹤與反跟蹤技巧終於派上用 場了。我專往人多的地方跑,不斷地利用不同的地形以及公交、地鐵等交通工具試圖甩掉對 方。但我沒有成功,我體型龐大的身軀征使我很難逃脫跟蹤,又何況對方調用了多部機動車、 20名以上的便衣。既然逃不脫,我索性就登上了前往遠郊區大興的長途公交,在烈日炎炎之 下,將他們帶到了30多公里外的黃村…… (2010年6月5日於北京亦莊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