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訪的犧牲品趙明陽 (福建)楊銀波 「綿羊」舉刀捅死截訪者 年僅16歲的趙明陽,捅死了截訪者李小龍。這起案件早在去年10月9日就已發生,之後 一片死寂。若非《京華時報》時隔9個月後對其深度報道,恐怕趙明陽又將成為殺一儆百的 犧牲品,且微不足道。在這9個月裡,遼寧省撫順市順城區李石鎮大南鄉小瓦村有900多人聯 名呼籲,希望政府能對趙明陽網開一面。在這個1500多人的村裡,村民對於腐敗村幹部的痛 恨,對於被迫抗暴的趙明陽的同情,乃至視之為反抗英雄,都是常人可以理解的。這個民風 淳樸的小瓦村,因征地而有征地補償款和拆遷補償款,村民們接受了,但沒想到村黨支部書 記臧玉全等人,竟吞掉696萬元。村民們義憤填膺,要上訪狀告,這幫村幹部狗急跳牆,召 集一批社會爛仔,在去年10月8日晚上,衝進上訪代表家中,辱罵、毆打村民。村民們沒有 退縮,非要上訪不可,第二天就被一群手持刀棍的人攔路毆打。原本有「綿羊」綽號的趙明 陽,拿起水果刀,捅死了截訪者李小龍。 緊接著,趙明陽被捕,一大群上訪村民被捕。村幹部被拘押後一一取保侯審,而後遠離 村莊,躲避眾人。若非《京華時報》介入其中,趙明陽未來究竟是生是死,是重刑還是輕判, 主宰權恐怕根本不在輿論之中。截訪者李小龍死得太不值了,一開始他其實並非那麼主動地 去截訪。那些出錢給截訪者的人,案發後人人自危,根本沒把李小龍的死放在眼裡。還有那 批同李小龍一起截訪的爛仔,有些人是有犯罪前科的,這下出事情了,把全部責任都推給再 也開不了口的李小龍。李小龍的家人不敢向那些霸道的村幹部討公道,只敢向趙明陽的母親 發難,索要50萬賠償。這起命案,絕不能脫離反腐背景而孤立存在,先是腐敗者暴力恐嚇正 當上訪的平民,結果事情搞砸了,就把責任推給死人去擔當。那些截訪者,還有他們的幕後 主使(村幹部),在當地公安機關的罪名不再是聚眾鬥毆、故意傷害等,而是非法侵入住宅, 刑事罪名變成治安罪名,刑事處罰變成行政處罰。在村幹部的背後,誰在如此處心積慮地護 著他們? 類似李小龍這樣的截訪者,是中國最原始、最基層也最「土」的截訪者。李小龍甚至還 談不上是個「混社會的人」,而在其餘參與者當中,至少還有人蹲過監獄。他們如此膽大妄 為,既看在錢的份上,也有看在「面子」上的。這種鷹犬之輩,注定是被利用擺佈的人,隨 時讓你當替罪羊。你若不服,收拾你的人有一大堆,非但村幹部可以滅你的口,跟村幹部有 千絲萬縷關係的人,也隨時可以讓你消失。這幫截訪的「土包子」,縱然敢在村民面前提著 刀吼著「你們上訪個屁呀」,可他們不知道,其實自己也是個屁。相對於從公安系統中抽調 出來的訓練有素的截訪者,李小龍們實在是太嫩了。他們固然是可恨的小蝦米,但死得如此 下賤,何嘗不是悲哀?這個國家最該死的罪人,譬如臧玉全這種貪污腐敗、不擇手段的「土 皇帝」,卻人模狗樣地活著。李小龍若地下有知,腸子都悔青了。 心驚膽戰的截訪 趙明陽年紀小,人善,心正,雖然還處於觀看《喜羊羊與灰太狼》的幼稚時期,但這絕 對是只敢跟「灰太狼」鬥爭的「喜羊羊」。幾十個人衝到他家裡,威脅他父親和叔叔,他沒 殺人,很平靜。可是,當這群人沖在路上提著刀棍,要上訪者老命的時候,少年趙明陽再也 忍不住了。他的那把西瓜刀是為了防身的,當截訪者要殺他的親人,他不反抗才怪。這就是 官逼民反,是那幫村幹部非要用江湖上的那一套,守法的村民們雖然敵不過那張權勢大網, 但起碼敵得過一條走狗。截訪,早已不是新聞,最狠的可以打死你,不那麼狠的就綁架你, 把你投到黑監獄、勞教所、精神病院、救濟站,不給你水喝,不給你飯吃,逼著你簽《上訪 有罪》之類的認罪書,同意永不上訪。基層的案件,你可以告到市、告到省,甚至跑到中南 海找胡錦濤、溫家寶。可我那可憐的訪民啊,你們是否知道在那些地方,每天都有等著控制 你們的便衣警察及各類江湖打手。如果訪民們不知道「截訪辦」為何物,那我告訴你「駐京 辦」為何物,你即使到了北京,他們照樣有一大把的鷹犬「守株待兔」。你們一動,他們就 知道對手是誰了,可以逼瘋你,甚至逼死你。 就在趙明陽捅死李小龍之前的兩個月,在北京,安徽姑娘李蕊蕊被阜陽市駐京辦截訪, 關進豐台區聚源賓館。非法拘禁不說,負責看守的人居然還強姦了李蕊蕊。好不容易打了官 司,可李蕊蕊連申請精神賠償的權利都沒有,因為中國的《刑法》只給了刑事受害者「附帶 民事訴訟」的權利,這種附帶,不包括精神賠償。站在法庭被告席上的人,只有強姦者;至 於阜陽市駐京辦,居然沒有半點罪過。面對冤屈或腐敗案件,卑微的公民們找律師,律師不 敢接案子;找記者,記者不敢報道;到法院起訴,法院不立案;找人大代表,人大代表不幫 你反映;找人在互聯網上發信息,管理員刪掉你的帖子,政府甚至追究發帖人的責任……到 了信訪辦,收了資料不到一分鐘就叫你出去,甚至把資料推開,叫你寫簡單點。等你再寫, 又排一天的隊,結果這幫人又叫你去找這個部那個部這個辦那個辦。轉了一大圈,突然從你 背後衝出幾個人,魯莽者直接把你揍了、綁了並拖走,溫柔者則告訴你有更好的辦法幫你申 冤,你一上他們的車,這時你的頭就被一個黑袋子死死套住。等你睜開眼,你才發現,身邊 竟有那麼多嚎啕者。到底該怎麼辦?「包青天」在哪裡? 訪民們絕望了。於是,我們從各種報道中看到,有人自焚,有人跳河,有人爬高塔,有 人因為上訪被辭退工作,被捏造罪名判刑。上訪幾十年,到最後搞得一無所有,滿身傷痕, 卻無人救濟。不光一般的農民、拆遷戶被逮捕關押,連民選的村長上訪也被人砍傷,被投進 監獄。在他們的對立面,是堵截一切「不安定因素」的力量。各地黨委政府在公安系統抽調 精幹力量,組成截訪辦,這截訪辦就常駐在上級政府信訪辦前。山東有個警察就曾說過這樣 一句話:「反腐敗就是反黨!你們上訪人就是恐怖分子!」其內心之恐懼,及對公民權利的 憎恨和漠視,在這句話裡表現得淋漓盡致。可訪民們並非如我們想像中那樣卑躬屈膝,他們 一次次滿懷希望,可又一次次絕望如斯,絕望到了極點的人,早已不再相信何為法治、何為 民主,他們憤怒了。於是,有人直接把城管砍了,把強行拆遷者打了,把法官殺了……諸如 此類,就是「你要讓我死,你也甭想活」。小小的案子,基於上訪者被打壓,案上加案,案 上再加案,雙方不斷對抗,最終釀成觸目驚心的大案。 背道而馳的官民認知 河北公民郭光允是公認的反腐英雄。他曾以血薦軒轅的勇氣和堅忍挺拔的意志,耗時16 年,把省委書記程維高搞翻,為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審查、壓制、追殺、收審、抄家、 勞教,搞得全身是病。中紀委罕見地介入其中,把程維高拿下,新華社、《新聞聯播》發佈 平反信息,為郭光允正名。郭光允受了這麼大的罪,恢復名譽之後隨即對共產黨感激涕零。 我當時想,這個黨有平反的資格嗎?先把你揍了,再說聲「對不起」,結果你的回答變成 「謝謝」,不荒謬嗎?類似郭光允這種成功地挑戰權威的例子,實為罕見,可是政府會利用 這種案例來詔告天下:我們是支持反腐敗的政府。受此鼓舞,無數人在高昂的司法成本之外, 選擇了信訪和上訪。信訪,最起碼要有流利的文字表達,但在那些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人們 遇到難事之後只能憑嘴說,要寫封表達得基本清楚的舉報信,都得人托人,再人托人。上訪 的目的,就是期盼以大壓小,巴不得每件事都能讓胡錦濤親自過問。中國本來就有行政訴訟, 即民告官,但法院是政府開的,它再大也是黨的工具,而黨的某些幹部,個個都認為自己就 是黨,自己就是法,你跟這種人鬥爭,要通過法院解決,除非此人到了人盡可夫且危及到上 級利益的地步,否則就如螞蟻撼樹、蛋打頑石,連庭都沒開,自己就感覺無路可走了。 我從來不認為官居高位就越代表正義,恰恰相反,權力越大,其幕後關係就越複雜,背 景就越深。那一個個信誓旦旦反腐敗的人,早就在中國官場的渾水中練得百毒不侵、鐵石心 腸。他們熟知潛規則,熟讀厚黑學,揣摩聖意的功夫一流,在「反貪官、殺貪官、用貪官」 這三者的平衡上,對彼此界線看得一清二楚。他們的世界與訪民的世界乃有天壤之別,所想 的完全背道而馳。百姓的正義在他們眼裡就是挑戰,平民的冤屈在他們眼裡就是不安定因素, 他們要的是利益不受衝擊的超穩定社會狀態。官方媒體,不光天天忽悠民眾的智商,還投資 拍攝無數無甚說服力的反腐影視,教化民眾。信以為真的人太多太多,一個個老老實實的人, 自以為有理走遍天下,結果卻是無錢寸步難行。他們的上訪等於自投羅網、不打自招,就是 真找到胡錦濤,還給你批了張條子,這條子一級壓一級,最後壓到最基層,這最基層的人又 反過來整你。他們不敢跟上面鬥,但鬥你一個「賤民」,綽綽有餘。 翻開反腐敗的成功案例,沒有一例沒有付出代價。這些案例之所以成功,僅僅是基於政 府迫不得已,幕後人物撇清關係,棄卒保軍而已。或者,權力鬥爭,此圈子打壓彼圈子,坐 在監獄中的官員也許並不那麼貪,而笑傲江湖的職位陞遷者也許罪惡更大,卻最讓「上面的 人」放心。若真查腐敗,一個村的征地案甚至可以查到黨中央,你信不信?人們所看到的腐 敗叫常態,皆系冰山一角而已。只要有利益,圍著這些魚的貓就永遠都是那麼多,就算是喪 盡天良的國難財,貓們也吃過。這些人是真正劫持國家的竊國大盜,是危害國家安全的恐怖 分子。 維權需要「勢」 當有人找我說,他們再也忍不下去,想去高層政府上訪,我也以另一種方式「截」住了 他們。我常常告訴他們:「你們不必去找他們,而要迫使他們來找你,而且是非找不可。」 我鼓勵上訪者以詳細闡述的信件投訴,聯合簽名,並在異地通過郵局寄出,以此替代動轍幾 十人進京控訴的舉動。不主張上訪,是既擔心效果不佳,又擔心他們人財兩空,且後患無窮, 危機四伏。對於案件與現象所涉及到的文字、圖片、錄音、視頻,只要是鐵證,這級政府不 管,那級政府也會插手,如此僵固的體制,總有一個地方有漏洞。至於體制之外,可出力的 人和組織就更多,不然「維權運動」這四個字難道是吹出來唬人的嗎? 維權,拼的不僅僅是「理」,更需要「勢」。你與其永遠躲在黑暗中抽泣,不如找到你 的靠山,這個靠山之一,就是輿論。而輿論之所以被支持,在於你的取證能力,在於這個案 件對於公共意識的鞭策效應。中國沒有議員制度,姚立法那樣的獨立人大代表也如大海撈針 般難找,等於已將「代議制」變成了擺設。當紀委、反貪局不理你,當法院不管你,當公安 局警告你,你如果自信言之鑿鑿,那麼你就把自己置於輿論機器之中。如果傳統媒體不幫你, 互聯網至少還大有可為。總之,既不冒然衝動,也不輕言放棄。 少年趙明陽被關在看守所,等待著他的是吉凶未知的法院宣判。從嚴格意義講,他還不 算訪民,對維權案件介入不多。他只是忍無可忍地出了一個意外,武力反抗了。這件事被媒 體曝光後,無論是公安局、檢察院還是法院,都得重新考慮如何公訴,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 他們。那些腐敗者及捍衛腐敗的人,他們正在瑟瑟發抖,本來已捂得緊緊的蓋子現在又被掀 開,他們很憤怒,但民眾比他們更憤怒。假如時光倒流,假如我就在小瓦村,我會鼓勵村民 們以另一種不流血的方式維權,也許在2009年10月9日之前,這個腐敗案就被公眾所知。小 瓦村書記臧玉全之所以敢這麼幹,那是他自信能夠以權壓法,但他沒領教過當代維權的威力。 我同情趙明陽,同情李小龍,甚至同情最不被同情的臧玉全,因為我已隱約感到,他這顆棋 子要不了多久就將被拋棄。 這件事在我心中最好的結果,當然是趙明陽能夠被法院判緩刑釋放,李小龍的家屬找幕 後主使賠償,上層撤查臧玉全等人的貪污款項,村民獲得法定補償,小瓦村重啟民主選舉, 產生新一屆兩委班子。若能如此,來自政府、企業和社會的三重壓力,小瓦村的民選村官估 計還能替村民多頂幾年,否則一旦有重大利益再生,腐敗勢力還將復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