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因斯坦的民主、人權思想對中國的影響 (北京) 許良英 愛因斯坦是一位偉大的科學家,為探索科學真理奮鬥終生。同時,他又是一位熱 切關心人類事務、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世界公民,他一生所發表過的關於社會政治 問題方面的言論比科學論文還要多。愛因斯坦說過,他的科學探索使他成為「一個 信仰理性的人」(a believing rationalist)。事實上,貫穿他的全部社會政治思想 言論的,也正是這種理性論的信念。 愛因斯坦經歷了人類歷史上僅有的兩次世界大戰,他一生不遺餘力地為世界和平 奔走呼號。他憤怒地目睹三十年代德國納粹的興起和五十年代美國麥卡錫(McCarth y)主義的猖獗,號召人們起來同反民主的法西斯逆流抗爭。一九三三年他譴責了剛 上台的納粹的暴行,他的摯友馮·勞厄(Max von Laue)寫信勸他對政治問題要採取 克制態度,他斬釘截鐵地回答:「試問,要是布魯諾(Giordano Bruno)、斯賓諾莎 (Spinoza)、伏爾泰(Voltaire)和洪堡(Humboldt)也都是這樣想,這樣行事,那麼我 們的處境會怎樣呢?我對我所說過的話,沒有一個字感到後悔,而且相信我的行動 是在為人類服務。」二十年後他在接受一個人權獎時說:「在長時期內,我對社會 上那些我認為是非常惡劣的和不幸的情況公開發表了意見,對它們沉默就會使我覺 得是在犯同謀罪。」一個在科學創造上有偉大貢獻的人,對待社會政治問題又如此 嚴肅、熱情,歷史上沒有先例。 本著這種精神,愛因斯坦對中國人民所受的苦難懷著深切的同情。一九二二年他 赴日本講學,來回途中在上海逗留了三天,他感受到,中國民族是地球上最貧困的 民族,他們受著比牛馬還不如的殘酷的虐待;但這是一個勤勞的、頑強的民族。一 九三一年,日本軍隊侵佔中國東北三省,他一再向全世界各國呼籲,對日本採取嚴 厲經濟制裁。一九三二年十月陳獨秀在上海被捕,愛因斯坦和羅素(B. Russell)、 杜威(J. Dewey)等人聯名致電蔣介石,要求釋放陳獨秀。一九三七年三月,為聲援 被國民黨政府拘捕的七位主張抗日的知識分子(「七君子」),他和杜威等十六位美 國文化界知名人士致電中國當局,要求要重言論自由與結社自由。 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九一九年開始在中國有大量介紹,特別是通過一九二零年 羅素來華講學,在中國學術界產生了巨大影響。至於愛因斯坦的社會政治思想,則 是一九三七年才開始在中國傳播,那是通過愛因斯坦言論集《我的世界觀》(Mein Weltbild)的中譯本,譯者是一位曾經留學法國的物理學教授葉蘊理,是根據一九三 四年法文譯本轉譯的。全民抗戰的熱潮正在形成,因此,它的出版似乎並未引起知 識界的注意,至少報刊上沒有一篇評論文章。我有幸買到一本,並在上大學前(一九 三八年)認真地讀了它。它啟迪我的心靈,引導我思考人生基本問題,其中許多至理 名言令我終生難忘。例如,他在一九三二年所說的:「國家是為人而建立,而人不 是為國家而生存。」「國家的最高使命是保護個人,並且使他們有可能發展成為有 創造才能的人。」「國家應當是我們的僕從;而我們不應當作國家的奴隸。」這種 國家與個人關係的論點,同我從小所受的教育正好相反,而且直接衝擊了當時國民 黨政府所提出的「國家至上,軍事第一」的口號,使我思想豁然開朗。 體現這個文集主題思想的、一九三零年發表的文章《我的世界觀》中,愛因斯坦 莊嚴宣告:「我的政治理想是民主主義。讓每個人都作為個人而受到尊重,而不讓 任何人成為崇拜的偶像。」他發現了一條重要的社會規律:「強迫的專制制度很快 就會腐化墮落。因為暴力所招引來的,總是一些品德低劣的人,而且我相信,天才 的暴君總是由無賴來繼承,這是一條千古不易的規律。」這同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 (Lord Acton)的名言「權力趨向腐敗,絕對權力絕對腐敗」相得益彰。他痛恨壓制 個性的軍事制度,發人深思地指出:「一個人能夠洋洋得意地隨著軍樂隊在四列縱 隊裡行進,單憑這一點就足以使我對他輕視。他所以長了一個大腦,只是出於誤會 ;單單一根脊髓就可以滿足他的全部需要了。」讀到這些發聾振聵的精闢論述,我 的心靈受到極大的震撼。可惜不久,我接受了馬克思主義,覺得愛因斯坦的社會政 治觀點同馬克思的階級鬥爭和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格格不入,不得不把它擱置一邊 。直至三十年後經歷了民族幾次大災難之後,我才醒悟到真理是在愛因斯坦這樣的 「資產階級民主個人主義者」這一邊。 看來,愛因斯坦《我的世界觀》中譯本的出版,在中國一直沒有引起多大反響, 像我這樣從初中起就崇拜愛因斯坦,以後又立志學物理的青年人曾經一度為它傾倒 ,恐怕是為數極少的例外。在我求學的大學裡,我從未聽到教授和同學談論過這本 書。這顯然主要是由於長期的戰爭環境和一九四九年毛澤東發動的對「民主個人主 義」(即所謂「舊民主主義」)的批判。 可是,五十年代初,中共黨報《人民日報》不時報道愛因斯坦譴責美國對內侵犯 公民權利的恐蘇、恐共歇斯底里和對外擴軍備戰政策的言論,這雖然是冷戰和朝鮮 戰爭時期出於反美的意識形態鬥爭的需要,但愛因斯坦作為一個主持正義的和平戰 士和人道主義者的形象,逐漸為人們所認識;儘管當時也有一些出版物倣傚蘇聯, 咒罵愛因斯坦為「反動」。一九五五年愛因斯坦逝世時,周培源和我都曾在報刊上 發表悼念長文。我在文章中特別引述了愛因斯坦一九五三年給一位受到美國眾議院 「非美活動委員會」傳訊的教師的覆信和一九五四年對「保衛公民自由非常委員會 」提問的回答。 可惜好景不長,隨著對知識分子整肅運動的加緊,和平主義和人道主義都被扣上 「反動資產階級」的帽子,遭到了無情的批判。「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期間,還 出現了歷時八年(一九六八—一九七六)的批判愛因斯坦運動,愛因斯坦被說成是「 本世紀以來自然科學領域中最大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他的相對論是阻 礙科學進步的「一面黑旗」;「他一生三易國籍,四換主子,有奶便是娘,見錢就 下跪。」運動氣勢之兇猛,用心之險惡,與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德國兩次反相對論 和反愛因斯坦運動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這次官方發動的批判運動,在學 術界並無多大市場,多數科學家採取了抵制態度。 「文革」剛結束,我和幾個朋友合作編譯的三卷本《愛因斯坦文集》(編譯工作開 始於一九六二年)就陸續出版了,在學術界引起了相當大的反響。這個反響是對批判 愛因斯坦運動的徹底否定。《愛因斯坦文集》的出版也引起了正在發動一次思想解 放運動的胡耀邦的注意。一九七七年他曾向青年工作幹部介紹這個文集,說他自己 讀了受到很多啟發。一九七八年他任中共中央組織部長時,曾建議組織部的幹部閱 讀《愛因斯坦文集》。這表明胡耀邦不同於中共歷來的領導人,他愛讀書,能夠接 受新知識和新思想。正因如此,他不見容於中共元老,一九八七年終於被迫下台。 一九七九年二月北京隆重紀念愛因斯坦誕生一百週年,紀念大會上周培源作了長 篇主題報告,對愛因斯坦的科學貢獻、哲學思想、為人品德和歷史地位作了全面的 論述和評價,第二天報上摘要發表,對全社會產生了影響。這個報告是由我幫助周 培源起草的,講稿中我特意引述了愛因斯坦一九四九年的論文《為什麼要社會主義 ?》結尾中的一段話:「計劃經濟還不就是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本身可能伴隨著對 個人的完全奴役。社會主義的建成,需要解決這樣一些極端困難的社會政治問題: 鑒於政治權力和經濟權力的高度集中,怎樣才有可能防止行政人員變成權力無限和 傲慢自負呢?怎樣能夠使個人的權利得到保障,同時對於行政權力能夠確保有一種 民主的平衡力量呢?」這段話在報上一出現,北京西單民主牆立即有了反應。當時 西單民主牆最有影響的刊物之一《四五論壇》,於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五日出版的 第六期首頁上,以「愛因斯坦給予我們的偉大啟示」為題,全文抄錄了愛因斯坦這 段話,並引述了周培源報告中的有關評論,在《編後記》中,還發了這樣的感慨: 「恐怕誰也沒有料到現在社會主義的實際命運,竟在三十年前被一位自然科學家如 此準確地預見到了。」此文作者、《四五論壇》主編徐文立,二年後以辦「非法刊 物」罪名被捕,被判了十五年徒刑,直至一九九三年才假釋出獄。 一九七九年的紀念活動,使愛因斯坦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以社會政治言論為主 要內容的《愛因斯坦文集》第三卷也在那一年出版,使人們對愛因斯坦一貫堅持的 關於民主和人權問題的見解有比較全面的瞭解。而這個領域,在中國長期來是個禁 區,不允許公開討論,現在以愛因斯坦的聲望和他所特有的感召力衝破了這個禁區 ,使人們開了眼界,也開了心竅。因此,這一卷的《愛因斯坦文集》特別受到青年 知識分子和大學生的歡迎,成為他們的民主啟蒙讀物。八零年代中期,報上曾公佈 當時大學生愛讀書籍的調查,《愛因斯坦文集》名列其中。可以想見,一九八零年 以後多次出現的中國學生民主運動,多少存在著愛因斯坦的影響。八零年代在青年 學生中間有很大影響力的天體物理學教授方勵之,就是愛因斯坦思想的得力的傳播 者。在中國知識分子心目中,愛因斯坦不僅是偉大的科學家和思想家,同時也是不 屈不撓的民主和人權的鬥士。愛因斯坦關於民主和人權的許多精闢的見解,在中國 實現民主化的艱難而漫長的鬥爭歷程中,將始終是一個持久的推動力量。我們將永 遠感激他所作出的光輝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