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世紀之交 ——個人經驗與思考的陳述(二十) 胡 平 186、在紅色恐怖的浪潮下 直到八月中旬為止,我對文化革命都抱著積極參與和堅決支持的態度。儘管說我 早就對現實有所不滿,但我的不滿還只處於朦朧狀態;我對於黨中央、毛主席仍是 堅信不疑。長期以來受歧視排斥的境遇,一方面使我感到與社會的疏離,另一方面 又使我熱切地渴望得到社會的讚許。假如說在文革前夕我還由於內心的矛盾而和整 個潮流若即若離的話,那麼,文革的爆發反而驅使我更堅決地和潮流結為一體。共 產黨說,知識分子只有參加到實際的革命鬥爭中去,才能克服自身的軟弱動搖。這 話在心理學上倒是滿有根據的。思想可以包含矛盾,行動卻必須有所取捨。你把一 個內心矛盾的人帶入行動,那就迫使他作出非此即彼的抉擇。一旦他參與了某種行 動,他就會有意無意地放棄自己原有的不同意見,以便使自己的思想能和自己的行 動更為一致。譬如說,我也和其他同學一樣在那裡批判所謂資產階級修正主義教育 路線,批判白專道路,批判成名成家思想。我知道我現在批判的這些東西都是我以 前喜歡的和追求的,在過去我對這種批判還總是不服氣、想不通,可是如今我卻不 加思索地仍掉他們,表現出一付緊跟形勢、十分革命的樣子。我並不是存心裝假。 事實上,我的內心仍然存在著許多疑惑與矛盾。然而,一來是形勢逼人,它不容許 我們在一旁猶豫觀望;二來是表現心切,我力圖通過運動來顯示和證明自己積極先 進;因此我就把內心的種種矛盾擱置在一旁,以看上去很堅決的姿態投身於運動; 而這種堅決的外部行為又反過來進一步抑制了內心的衝突矛盾。到頭來,連我自己 也開始相信自己已經克服掉許多不正確的思想,變得更堅定、更革命了。 不過,我這種自以為與運動合拍的感覺並沒有保持多久;隨之而來的紅色恐怖浪 潮迅速地將我衝到了一邊。本來,直接參與暴力行為的同學人數很少,但他們有恃 無恐,能量極大。我和其它大多數同學一樣,既不肯參與,又不好反對,進退失據 ,頗有幾分尷尬。這不能不使我陷入深深的困惑。 187、為不合理現象尋找合理的解釋 早在六、七月份的時候,十九中就發生過幾起零星的打人事件。由於工作組出面 勸阻,事態沒有擴大。當然,工作組在組織對有問題的老師和幹部進行批判鬥爭時 ,也採取過許多起碼是具有准暴力色彩的強制措施。眾所周知,所謂無產階級專政 ,本身就意味著十足的暴力壓迫。換句話,暴力迫害乃是共產黨統治的本質特徵。 假如說在文革中,某些紅衛兵或造反派在搞起 暴力迫害時,常常比原先的黨組織或 政府司法機構做得更過火,那無非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而已。文革中武鬥猖獗氾濫 ,一部分是當局對群眾運動失去控制的結果,更多的則是當局有意放縱、暗中鼓勵 的產物。 當時的我,自然還不能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我只是天真地以為,黨中央毛主席 是主張文鬥反對武鬥的,只是有些政策觀念不強的群眾不肯認真實行。正如我在第 185節中指出的那樣,打人本是一種明知故犯的錯誤行為;但由於它披上了一件階級 感情深、革命精神強的堂皇外衣,所以反倒顯得理直氣壯。在這種情況下,唯有那 些階級感情和階級立場不受懷疑的人才比較方便出面勸阻。工作組一度享有此種權 威,因此它能比較有效地約束住群眾的暴力行為。一旦工作組撤離,此種權威便不 復存在。新成立的校文革寧左勿右,再加上北京紅衛兵的示範作用,致使打人現象 變本加厲。 就我這方面而言,起初,我還為自己能夠認真執行黨的政策而感到有幾分自豪; 但很快地,我就發現自己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說實話,我從一開始就不相 信那些打人者是出於什麼不可遏止的革命義憤。我覺得他們不是故作姿態就是乘機 過癮。可是我很難公開地表示反對,因為那似乎很容易造成「為牛鬼蛇神辯護」、 「長資產階級志氣,滅無產階級威風」的不幸誤會。這樣一來,擺在我面前的問題 就變成了另一個樣子:問題不再是如何使那些過火「行為」及時得到糾正,而是我 們應該如何「正確對待」,也就是說,如何給那些不合理的現象尋找出一種合理的 解釋。 共產黨顯然預料到我們會產生上述一類疑惑,它向我們提供了一整套似是而非的 理論。在那些日子裡,我一再重溫毛澤東的一段語錄:「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 應當相信黨。」我努力說服自己,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在黨中央、毛主席領導下 的一場偉大的革命群眾運動;黨中央、毛主席是絕對英明的,革命群眾也是永遠正 確的。假如說在運動中,有些群眾做出了某些似乎「過火」的行為,那麼,第一, 它是難免的。群眾嘛,你怎麼能要求人人十全十美?「在游泳中學會游泳」,「在 戰爭中學會戰爭」,億萬群眾正是要在革命實踐中鍛煉成長,「自己教育自己」, 「自己解放自己」,因此,我們不能像資產階級貴族老爺那樣,站在群眾對面指手 劃腳潑冷水,而必須堅決站在廣大群眾一邊。第二,它是必要的。「革命不是請客 吃飯」,階級鬥爭你死我活。「矯枉必須過正,不過正不能矯枉。」不要抱怨有些 革命行動太過激,不必要,列寧講得好:「當兩個人在進行殊死搏鬥時,你怎麼能 說哪一拳必要、哪一拳不必要呢?」當時,全國各地都在反覆放映一部蘇聯早期電 影《列寧在一九一八》,上面提到的那句列寧語錄,便是出自該影片。它想必給每 一位有心的觀眾都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其實,稍加思考便可發現,把一九六六年的中國和一九一八年的蘇聯相比是完全 不恰當的。文革初期的紅色恐怖分明是手握絕對權力的統治者,在實行了長達十七 年的嚴酷專制的基礎之上,假借部分群眾之手,對那些沒有任何進攻能力,甚至連 最起碼的自衛手段也毫不具備的無辜弱者進行的一場恣意妄為的暴力迫害。它決不 是兩種政治力量之間的對抗鬥爭。這一點在每個暴力迫害的參與者心中都是十分清 楚的。清華附中紅衛兵在再論造反精神萬歲的文章中就明確寫道:「我們只許左派 造反,不許右派造反!你們膽敢造反,我們就立即鎮壓!這就是我們的邏輯。反正 國家機器在我們手裡。」然而,共產黨卻力圖讓人們聯想起歷史上的那些暴力革命 的動盪歲月。它力圖讓人們相信眼下出現的種種「過火」行為只不過是敵我雙方激 烈鬥爭中的在所難免和迫不得已。直到今天,仍有一些人把文化革命中的恐怖和諸 如法國大革命中的恐怖相提並論,把暴力革命中的暴力和暴力迫害中的暴力等量齊 觀。這是把迫害混同於格鬥,把屠殺混同於戰爭。 我努力用那套流行的理論說服自己,但我並沒有真正被說服。就在我為這些問題 繼續苦惱的時候,一場前所未有的沉重打擊降臨了。 188、一副對聯 七月二十九日,北京航空學院附中紅衛兵貼出一副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 子反動兒混蛋,基本如此。」這副對聯迅速地傳遍了全北京,在廣大學生中間引發 了激烈的辯論。大部分紅衛兵都對這副對聯表示熱烈支持。清華附中紅衛兵還陸續 寫出了「自來紅們站起來」和「無產階級階級路線萬歲」等文章,進一步發揮了對 聯的觀點。 中央文革小組並不贊同這副對聯。陳伯達、江青都指出這副對聯「不全面」,建 議將它改為「父母革命兒接班,父母反動兒背叛,理應如此。」可是,大多數紅衛 兵沒有理睬中央文革的意見。我們知道,紅衛兵在誕生之時就表現出強烈的排它性 ,毛澤東在寫給清華附中紅衛兵的那封信中,早就提醒他們要「注意團結一切可以 團結的人們」。對於這條「最高指示」,紅衛兵們也顯然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 這倒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仔細比較兩副對聯我們可以看出,這兩副對聯在內容上 其實並無矛盾。前一副「基本如此」,講的是事實;後一副「理應如此」,表達的 是願望。當然,後一副對聯更有政策性,但唯其如此,它就不具有前一副對聯所特 有的進攻性。所以,大多數紅衛兵雖然不否認後者,卻狂熱地堅持前者。至於所謂 「團結大多數」的告誡,紅衛兵們想來是很難聽得入耳的。因為按照他們的計算, 「紅五類」本來就構成大多數。再說,成立紅衛兵的目的之一正是要突出自己的優 越地位,而優越感的大小恰好與其人數多少成反比;故而,紅衛兵們從不擔心自己 的人數太少,他們只是唯恐自己的人數太多。人數過少的唯一危險是招致多數的攻 擊,但紅衛兵們是沒有這份顧忌的,因為「反正國家機器在我們手裡」。 對聯的出現決非偶然。它是階級鬥爭理論和無產階級專政理論的直接產物,尤其 是共產黨階級路線即出身歧視政策的直接產物。一副由幾個中學生寫成的粗俗不堪 的對聯,在未經最高當局認可,甚至還受到中央文革小組委婉勸告的情況下,卻能 以驚人的速度風靡全國,原因就在於此。 189、擔憂之事終於發生了 八月下旬(也許還要早一些)對聯傳入成都。緊接著是那篇署名清華附中紅衛兵齊 向東的文章「無產階級階級路線萬歲」;其後不久,又有北工大文革副主任譚力夫 的八·一九講話。在短短的幾天內,這些口號和文章帖滿了街頭。我讀著這些文字 ,既反感,又緊張。我不得不意識到,一件長久以來我便暗中擔心,但始終不肯正 視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早在六、七月間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時候,報紙上就發表過不少文章,指控 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如何排斥打擊工農幹部子女,如何偏袒重用剝削階級出身的學生 。十九中校園也出現了一批內容類似的大字報。我十分憂慮:難道我們過去身受的 歧視還不夠嗎?難道今後我們還要受到更嚴重的歧視嗎?我竭力安慰自己說這些文 章和大字報僅僅是一部分人的偏激之見,它們並不代表黨的政策。紅衛兵誕生之初 ,我一度為這種自發的組織形式感到振奮,隨後瞭解到紅衛兵只吸收紅五類出身的 同學,不免又很失望;轉念一想,當不當紅衛兵並不要緊,不是紅衛兵也一樣干革 命。看到周圍一些出身不好的同學消沉被動,我勉勵自己一定要振作精神,千萬不 要背上家庭包袱。我察覺到頭頂上陰鬱的烏雲,但我寧肯不去看它。 可是現在,對聯出現了,「無產階級階級路線萬歲」的文章和譚力夫講話出現了 。那恃寵而驕的傲慢和肆無忌憚的侮辱實在超出了我的想像。假如說在先前我對於 行將到來的更為嚴重的歧視多少有幾分預感的話,那麼,我決沒有料到它竟然會采 取如此粗暴的形式。 八月二十五日(?)傍晚,我從十九中返回家中,途徑人民南路廣場。我見到一輛 輛滿載紅衛兵的汽車從身旁駛過,車上的人唱著那首《鬼見愁》:「老子英雄兒好 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要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就滾你媽的蛋!」我心中頓時生 起一股強烈的不滿。我只覺得自己像是被別人無情地推到一邊,孤立無助;但是, 我並不想向他們靠攏,讓他們允許我成為他們中之一員(幾個月之後,造反派紅衛兵 組織興起,這一派紅衛兵並不絕對拒絕吸收黑五類子女。不過我仍然沒有申請加入 )。 在十九中,對聯的觀點也迅速蔓延。我常常忍不住要和支持對聯的同學爭辯。同 學之間出現了明顯的分化。在某些紅衛兵同學的眼光裡,我看到了敵意。 190、辯論會 從九月七日起,十九中舉行了連續三天半的辯論會。辯論的主題是無產階級階級 路線。校文革主持會議。台前懸掛著的是那副著名的對聯。會場入口處豎立一塊小 黑板,上面寫著:「紅五類子女,歡迎!歡迎!歡迎!黑五類狗崽子,滾!滾!滾 !」除開被關押的「牛鬼蛇神」之外,全體師生都要求必須參加大會。大家攜帶椅 凳,排隊進入會場並依次坐下。無人嬉戲說笑,個個表情嚴肅,氣氛相當緊張。 辯論會開始了。先是校文革主任講話。然後由一位紅衛兵宣讀「無產階級階級路 線萬歲」的文章。接下來輪到我班新支書上台發言。現在他是校文革委員,也是校 紅衛兵的一名負責人,以態度強硬著稱全校。他講了幾句話後,突然點到我的名字 。這不僅使我,看來也使其它許多老師同學都感到吃驚。畢竟,公開點名批判一位 學生,這在十九中還是第一次。新支書不無渲染地向大家公佈了我的家庭背景,從 生父繼父一直扯到在美國的舅父(後來有位同學這樣講起他當時的感受:「打開胡平 的檔案,一看就是半個反革命」)。新支書批判我對共產黨有殺父之仇,對新社會心 懷不滿,對階級路線十分牴觸。一方面,他以對聯為依據,推論出我的「反動」; 另一方面,他又列舉我平日的「反動言論」,用以證明對聯的正確。新支書說,由 於我學習好,還有一些同學崇拜我,所以必須要通過這次辯論,讓大家認清我的真 面目,堅決和我劃清界限,如此等等。 新支書發言完畢,我要求上台講話。首先,我表示我不贊成這副對聯,因為它是 片面的,不符合黨的政策。我強調不論什麼出身的同學都是在黨的教育下成長的; 黨的教育的影響、社會的影響大於家庭的影響。然後,我針對新支書揭發我的那些 「反動言論」,一一予以解釋說明。講完後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緊接著,另一位同班的紅衛兵上了台,繼續揭發批判我的「反動思想」。我不得 不再一次起而答辯。事後我才瞭解到,為了召開這次辯論會,校文革預先進行了研 究佈置,決定把我作為批判的典型,並安排我班的幾個紅衛兵分頭湊集材料。在三 天半的辯論會上,有幾乎三天的時間是圍繞著我的問題而展開的。這幾位紅衛兵都 上台講了話。我平時的各種言行,哪怕是閒聊和玩笑,統統都被揭發出來,上綱上 線,扣上駭人聽聞的政治罪名。一些發生在兩三年前的小事情,我自己早已忘懷了 ,殊不知別人倒還記得很清楚。有的同學和我比較接近,幾天前還和我以戰鬥小組 的名義一塊寫大字報,這時也上台發言,表示要從此和我劃清界限。我一次又一次 地要求上台答辯。有時候雙方你來我往,輪到別人講話時,我乾脆不急於下去而在 一旁等著,以便別人講完後自己再接著講。 在爭論如何看待階級路線這種比較理論性的問題時,我要更有把握些,因為在過 去我進行過大量的思考。台下有人遞上條子,問我怎樣理解毛主席的這段語錄:「 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 印。」我說,這裡的「階級地位」是指本人的階級成分,不是指家庭出身。此前, 我曾在街頭的傳單上讀到過江青關於對聯的講話。那時,我對此類小道消息的可靠 性還沒有多少把握;只是在辯論會上,我顧不得那許多。我引用了江青的那幾句講 話,原指望會產生相當的效果,但實際上滿不是那麼一回事。在澄清自己的問題時 ,我的感覺就差多了。正像後來遇羅克在《出身論》中寫道的那樣,即使我的解釋 十分有力,那充其量只能證明我還不算混蛋而已,更何況有些解釋很難做到一清二 楚。 191、一場惡夢 在辯論會上,其它班級的紅衛兵也紛紛上台發言,熱烈支持對聯,厲聲責罵「狗 崽子」。有的紅衛兵進而要求黑五類同學當眾承認自己是混蛋。有一位被點到名的 黑五類同學起先還爭辯了幾句,隨即招致一陣更嚴厲的斥責,她只好說:「要是『 混蛋』是指『反動』、『反革命』,那我不是混蛋,要是『混蛋』不是指『反動』 、『反革命』,那我是。」除了校文革主任,教師中沒有上台講話的;但許多出身 不好的教師被同學點名批判。 並非每一個紅衛兵都贊同對聯。高一年級的梅同學講:出身不好的同學也是同學 ,我們大家應該互相關心、互相愛護。此話立即引起一批激烈的紅衛兵的反對。梅 同學是三好學生,班上的團支部書記。在此後的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運動中, 梅同學或許算不上衝鋒陷陣的人物,但由於他在這次辯論會上的立場,使他後來成 為我校最得人心的造反派領袖。 三天半的辯論會,對十九中廣大黑五類出身的同學以及許多中間家庭出身的同學 而言,無異於一場可怕的惡夢。辯論會後,各班還舉行了一系列活動,進一步對黑 五類同學批判責罵。不少班級的紅衛兵,強迫班上的黑五類同學一個個站起來承認 自己是「混蛋」。幾乎每一天的政治學習,都被他們變成了對我們的批判會。但盡 管如此,我必須說,十九中的情況仍然要算相當溫和的。事後我逐漸瞭解到,其它 一些學校,尤其是那些幹部子弟集中的重點中學,情況要惡劣得多。在那裡,不少 黑五類同學遭到體罰,被毆打,被別人朝身上臉上或口中吐唾沫,被強迫勞動。首 善之區的北京,照例又是最惡劣的,在北京一中,有三百多人的學生勞改隊。其成 員包括出身不好且不贊成對聯觀點的「反動學生」,有出身一般而不贊成對聯觀點 的「混蛋」,有出身好但反對對聯觀點的「工賊」,還有不論觀點如何只是出身不 好的「當然狗崽子」。在北京六中,資本家出身的高三學生王光華因為在辯論會上 大膽發表不贊成對聯觀點的意見,被該校紅衛兵關進校內的「勞改所」並用凶器屢 次三番地毒打。紅衛兵逼迫他寫認罪書,但王光華始終不放棄自己的觀點,最後竟 被紅衛兵活活打死。相比之下,十九中的情況就溫和多了。作為全校「狗崽子」的 典型,我不曾受任何皮肉之苦;大會小會,我總還有一定的機會為自己聲辯。在三 天半的辯論會上,我被允許一次又一次地上台講話,我甚至很少遭到台下的轟鬧。 事後有同學分析道,這是因為我平靜說理的態度避免了對方強烈的情緒反應。或許 如此。不過那顯然也和十九中自身的情況有關。如此說來,當年我沒能進入重點中 學倒是因禍得福了。 192、霎時間,天塌地陷 幾個月後的一天,一位別班的同學對我講,他對我在那次辯論會上的鎮定與辯才 非常佩服。我想他只說對了一半。其實,在辯論會的那幾天,我陷入了生平從未有 過的巨大的精神危機。那種天塌地陷般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 九月七日第一場辯論下來,我就感到精疲力盡,胸口十分堵悶,無論如何也吃不 下飯;喉頭發乾,簡直覺得不再說得出話來——不過一到上台發言,這種感覺倒消 失了。接連幾天晚上,我都輾轉無眠。假如說在有關階級路線的理論爭辯中我還並 沒有服輸的話,那麼,在狂風暴雨式的個人攻擊之下,我的自尊、我的驕傲都已被 撕成碎片。我從小爭強好勝,可是,我那時的爭強好勝,既不可能有「走自己的路 ,讓人家去說吧」的灑脫,又不可能有「舉世皆醉唯我獨醒」的孤傲。我那時的爭 強好勝,幾乎完全建立在眾人的稱許和社會的肯定之上。不錯,我沒有失去自信。 其實要是失去自信那倒好辦了。別人說你不革命,你自己也覺得自己不革命,這倒 沒有矛盾、沒有衝突了。問題恰恰在於,你相信你是革命的,別人卻眾口一詞地說 你不革命以至反動;而你又感到你自己的革命性只有得到別人的認可才算數,或者 說才有意義。這就會使你陷入極大的苦惱。當然,如果你本來就不大認同共產黨的 價值標準,你並不認為人活著就是要干革命;或者說你雖然不拒絕共產黨的價值標 准,但你甘心做個中間份子甚至不在乎做個落後份子;那麼,當眾人指責你不革命 時,你就不會十分痛苦。在這種情況下,你唯一的不安只是來於你對個人利益將蒙 受損失的現實考慮。你會覺得倒霉,或是覺得不公正,甚至感到憤慨。我最大的痛 苦卻來於我強烈的理想主義。平心而論,我當時極少考慮到自己今後的利益損失。 我並不是擔心自己會上不了大學,分不著好工作,被強迫下放到農村等等。我是痛 感自己的革命性被否定,從而也就是我整個生存的意義被否定。假如在當時我能夠 認識到,眼下的這番攻擊只是暫時的現象,攻擊者不是出於偏見就是出於恐懼,因 此這番攻擊並不代表群眾的真實意見;我心裡自然會好受得多。可惜的是,在那時 ,我很難用這種想法寬慰自己。儘管我對某些攻擊者的真誠不無懷疑,但是,既然 我幾乎看不到任何人對我的維護,我不能不感到我已經被群眾所拋棄。此前共產黨 的有力宣傳,使我們天真地以為我們的社會是一派光明。到此時為止,我和周圍大 多數的人一樣,還不曾經歷過翻案平反一類的反反覆覆,因此我們很容易把現在發 生的一切都看成是永久性的、不會改變的。我為自己遭到的莫大誤解感到極度的委 屈與悲傷。讓人幾乎絕望的是,我看不出有什麼方法可以使這種誤解盡快地消除。 193、迫害強化忠誠 第一天的辯論會直到晚飯前半小時才結束。我依然毫無食慾。我強使自己吃下晚 飯。飯後回到宿舍,同學們都不理我。我心亂如麻。那時候,我的生活極有規律, 每天都要去學校附近的東湖游泳。我想,越是在這樣的心情下,我越是有必要堅持 一貫的生活節奏。於是,我獨自去了東湖。 晚間的東湖空無一人。我游了兩圈後起身上岸,望著那靜靜的湖水出神。我努力 讓自己的心情回復到往日的常態。可是我做不到。白天發生的事情改變了一切。和 今日無計消除的痛苦相比,以往的種種煩惱該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也許是由於黑夜,由於湖水,由於四周的寂寥,我想到了死。從一開始我就清楚 地知道我是決不會自殺的。然而我發現我完全理解到了許多自殺者的心。當一個懷 有熱烈精神追求的人落入被他人徹底否認其追求的境地時,以死明志的確是一個壯 麗的誘惑。 我想到平時我們常常喊的一句口號:為革命,刀山敢上,火海敢闖。是的,如果 真有刀山火海,如果衝上去真能夠證明自己對革命的無限忠誠,我想我會毫不猶豫 。 後來我回憶起當時那種悲壯的衝動,既感動又慶幸。我珍視自己的獻身熱情,我 慶幸自己沒有為一個荒謬的對象獻身——幸虧當時不曾有過要我們為「革命」去犧 牲的機會。在我過去四十幾年的生活中,那實在是最危險的一段時刻。引人深思的 是,難道我不是早就對那個理想有所懷疑嗎?難道我不是長期身受共產黨的歧視排 斥嗎?為什麼偏偏在我最受迫害時我反而最忠誠?一般人只知道迫害會導致反叛。 殊不知迫害有時也會強化忠誠。因為受害者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往往會表現得格 外忠誠。只要你此前還沒有樹立明確的不同政見,只要你大致上仍對那套理想懷抱 某種信仰;那麼受猜忌、受迫害未必會加深你原有的懷疑,它倒更有可能驅使你向 對方進一步認同。在缺少另一種同樣是高度理想主義的價值系統的對比和鼓舞的情 況下,上述效果尤其顯著。這就是為什麼共產黨在建立了一套絕對一元化的制度之 後猶嫌不足,還要不間斷地搞運動的原因了。以知識分子的情況為例。我們知道, 歷史上很少有哪個政權象中共當局那樣如此排斥打擊知識分子;但與此同時,歷史 上也很少有哪個時代象「新中國」那樣,知識分子對政權表現出如此普遍的效忠。 在某種意義上,後者正是前者的結果。共產黨懂得它需要對知識分子造成一種不被 信任的壓力,否則知識分子就會「翹尾巴」,也就是說會無拘束地自由思考,會引 發離心意識。通常只有在經歷了若干反覆之後。我們才會擺脫這種愈被猜忌愈想表 白的固執願望,我們才會把迫害如實地看作迫害,從而走上反叛的道路。 194、形象的力量 辯論會後,我十分孤立。我覺得自己受到莫大的誤解;然而站在對方的角度一想 ,這種誤解似乎又相當合情合理。譚力夫有句話看上去很雄辯,他說:「提到土改 ,一個地主兒子的心情怎麼能和貧農兒子的心情一樣?」還在文革之前我就注意到 ,近些年來,共產黨在宣傳「新社會」的偉大時,越來越少講理念,少講原則,越 來越多講感情、多講利害(見第98、99節)。在這種情況下,許多紅五類子女認為, 因為他們的家庭在「新社會」獲得了巨大的好處,所以他們自然對「新社會」無比 熱愛;你們黑五類子女的家庭既然在革命中遭到了沉重的打擊,所以你們一定對「 新社會」心懷不滿甚至刻骨仇恨。久而久之,他們對我們的猜疑便形成了頑強的偏 見。由此我可以推測,當新支書們攻擊我「思想反動」時,他們很可能真是那麼想 的。「人心隔肚皮」,我又如何能說服他們,讓他們相信我們實際上也和他們一樣 熱愛黨、熱愛新社會,一樣真心誠意要革命呢? 一天下午,同宿舍的同學們都出去了。我坐在床邊,凝視著床頭桌上的一尊毛主 席半身石膏像,默默地向毛主席傾訴衷腸。我在心中呼喊著:「毛主席啊毛主席, 你老人家一定能夠瞭解我,相信我!」想到這裡,熱淚幾乎奪眶而出。 這絕不是我一人獨有的經驗。在那時,千千萬萬的受迫害者都曾在難以承受的孤立 和痛苦中,向他們心中的偉大領袖發出由衷的呼喊。我們明明是在毛澤東統治的國 度裡遭到無情的摧殘,但在很長一段時期裡,我們卻竟然想像不到毛澤東就是罪魁 禍首。天高皇帝遠的一個絕妙效果是,它使我們相信周圍發生的一切災難都與最高 領袖無關,而且還把他視為我們得救的唯一希望。 通過大量的畫像照片,中國人心目中的毛澤東永遠是一個面帶微笑的慈祥長者。 在古代,人們一直把帝王與臣民的關係比作父親與兒女的關係。帝制結束後,出現 了領袖是公僕的新觀念;但在許多國人心目中,仍然保留著父親——兒女的傳統類 比。中共對領袖形象的塑造以及對領袖作用的闡釋,無疑又恢復甚至還強化了那個 古老的聯想。倘若把毛澤東的形象和諸如拿破侖、列寧、希特勒、斯大林或墨索裡 尼等專制者相比,我們不難發現,毛澤東形象的最大特點不是莊嚴堅毅,也不是高 傲威武,而是寬厚慈祥。 一位當年在檢閱紅衛兵大會上領呼口號的女紅衛兵告訴我們她親眼所見的真實的 毛澤東:「從近處看毛主席,我覺得和我八月十八日在天安門廣場看毛主席不一樣 。他牙齒長得特別不整齊,一顆顆又小又黑,不像在照片上看見的那麼白……我在 喊口號的間隔裡,看了一眼毛主席,正好他的目光望外看,我們四目相對。我心裡 不禁一顫;那目光不像平時畫報上的那樣慈祥,善良,而是非常厲害,非常嚴肅。 照片上,圖畫上的毛主席總是笑瞇瞇的。我嚇得一縮脖子,緊張起來。」想想看, 假如當年我們心目中的毛澤東是這樣一付厲害的模樣,當我們身受冤屈打擊時,我 們還會把他當作傾訴衷腸、尋求關愛的偶像嗎?《封神榜》裡寫道,姜子牙攻破朝 歌,活捉妖姬蘇妲己,下令將其推出斬首;但執刑的軍士們一見到妲己的花容玉貌 ,個個腿酥臂軟,下不了手。最後還是姜子牙親施法術才結果了她的性命。問題在 於,即便你明知蘇妲已作惡多端、凶殘無比;可是,當你看到她那付天真嬌美、純 潔無辜的樣子,你很難把那些罪惡和這個形象結合起來。事到如今,國人對毛澤東 的滔天罪行或多或少都有所瞭解,但仍有不少人表示對毛崇敬熱愛。這和感情的惰 性作用大有關係。你在理智上知道對方不值得熱愛,可是過去長年培養而成的那份 感情一時間總是去不乾淨。另外,形象的力量也不可低估。形象的力量在於,它能 夠直接影響到人的想像力,從而影響到人的情感。一提到毛澤東,我們眼前就出現 一位胖胖的、笑瞇瞇的、充滿慈祥神情的老爺爺,於是不少人就不大痛恨得起來了 。人類政治生活中一個很普遍、但又很容易被忽視的因素是,一般人常常不是受制 於經驗,受制於理性,而是受制於想像;確切地說,是受制於想像的貧乏。 195、辯論會還是鬥爭會 辯論會後的第二天,在學校月台左側的牆上出現了一篇化名「鐵軍」的大字報。 大字報以十六條中關於不准挑動群眾斗群眾和不准挑動學生斗學生的規定為依據, 對辯論會提出了釜底抽薪的否定。我根據筆跡猜到作者是我班一位中間家庭出身的 同學。我不禁對他深為感激。遺憾的是,這篇大字報似乎並沒有引起廣大同學的注 意。當時校園的氣氛十分壓抑,一個孤零零的抗議聲音幾乎不可能造成任何反響。 一顆火花落在了被恐懼浸濕的木柴上,旋即消失了。 我當然很願意贊同這張大字報的觀點;可是我想, 別人說他們開的是辯論會,不 是鬥爭會,你又怎麼辦呢?在「辯論」和「斗」之間,究竟有什麼明確的區分標準 呢?說起「整人害人」,同學們沒有不鄙視反感的;但說起「批評教育」,大家又 都覺得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了。這使我產生了一個模模糊糊的有趣想法:看來,我 們對一件事情的評價,取決於我們給這件事所安上的名稱。從那時起,我開始注意 到正名的問題。數年之後,我接觸到一些當代西方哲學流派觀點,頗受啟發。譬如 ,操作主義提出,任何概念都不過是一組操作。普通語義學提出,事實不是推理, 推理不是價值判斷。在共產黨的詞彙中,充滿了那種既缺乏可操作性和可識別性的 明確界定而又暗含強烈褒貶色彩的概念。這給人們彼此之間的溝通造成了巨大的障 礙。假如說在很大程度上,共產黨暴政可以歸結為意識形態的暴政,而意識形態的 暴政又可以歸結為詞的暴政的話,那麼,上述一類詞彙的氾濫便是導致這種暴政的 一個基本原因。 據說,在文革中,有一次毛澤東問包括林彪在內的一些中共高級領導人:「你們 認為什麼叫做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結果無人回答。毛自己則回答道:「所謂 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就是這些當權派走了資本主義道路嘛!」顯然,這不是 定義而只是一句同語反覆。到了鄧小平時代,中共一再重申要「堅持社會主義」。 可是對於什麼是社會主義,中共卻始終拒絕給出明晰具體的解釋(有時,中共領導人 自己也承認他們對於什麼是社會主義還不那麼清楚)。正因為這些具有生殺予奪作用 的概念是如此的模糊不清,所以它就為統治者隨心所欲地施行暴政大開方便之門。 如此說來,語言分析的確是消除共產暴政的一個重要手段。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