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遵信君瑣憶 王鵬令 我與包遵信之間,似乎有一種「君子之交」。平素見面,彼此總是淡淡的,一枝 煙,一杯茶而已。話題從不涉及私生活,也甚少談到他人的是非恩怨。不過,如若 彼此真有話要說,卻也不必轉彎抹角,逕可直言相告。這樣,日子久了,相互間還 是有一種系念,有一種理解和信任。因此,在八十年代北京的政治氣候發生急劇變 化的那些當口上,我和包君見面,說話亦無需有所顧忌;見不著,似乎也能猜得到 對方的立場、觀點和各自的表達方式。誰也不會將對方視為「異己」。 自「六四」過後,已有五年多沒見過他了。有關他的消息,也越來越少。但他留 在我記憶中的印象,卻並沒有被流水般的歲月沖淡。每當回憶起八九民運時的那些 情景,這印象也便格外地鮮明起來。因為在我的心目中,他和嚴家其一樣,是當時 北京思想理論界少數衝到那場運動前沿的代表人物之一;而且可以說,他是其中表 現最勇敢者。是非功過,或許一時難以論定,但他顯然不是那種在私下、特別是在 環境寬鬆的情況下可以指天罵地,一到公開場合便隨大流,稍遇風險則退避三舍, 以示自己的「清高」和「清白」,甚而乾脆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一變而為左 得出奇的人。他雖然血性脾氣,有時亦不免稍嫌衝動,彷彿生就是扮「紅臉」的角 色,但憑他的資質和閱歷,也不致於莽撞到連當時所冒風險的嚴重性也估計不出的 地步。而且,我想他也心中有數,自己既沒有戴晴女士與中共高層的那種血脈關係 ,而美國等西方國家的政府,對他也不會像對方勵之先生那樣給予特別的關注;自 己又不是「書生娃娃」,而是屬於何東昌所謂「長鬍子」的那類人物。總之,無論 從哪個角度看,他幾乎都是毫無退路的。因此我相信,至少在當時,他和天安門廣 場上的許多青年學生一樣,胸中是湧起了一股不畏強暴的豪情的。就憑這些,我對 包君始終心存幾分敬意。 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八九年六月五日上午,我正要到長安街上再去看看,忽然 從遠處傳來好一陣密集的槍聲。這不禁使我想起了就住在我家附近的包遵信君的一 家人,於是我便給他家打了個電話。我原本是想向他的妻子或孩子打聲招呼:老包 不在,若有事需要幫忙,可隨時來找我。可我萬萬沒有想到,接電話的竟然是他本 人!聽起來,他還算鎮定,但幾十天風風火火下來,他的嗓音已瘖啞到幾乎說不出 話來的程度。也許是剛才那陣槍聲給了我暗示,似乎有一種不祥之兆正在襲來!我 已經預感到,厄運即將降臨到他的頭上。時隔不久,他果然被中共抓了去,逮捕下 獄,並被處以重刑。幾年後雖經假釋,其實仍處於中共嚴密的監控下。畢竟是五十 好幾的人了,身體又多病,家境本來就不富裕,也無貴親富戚可資依傍,其處境之 艱難完全可以想見! 每每想起他的人生際遇,我總覺得,他的全部不幸或許就在於:十多年來,一貫 以徹底「反傳統」而著稱的他,卻偏偏有一副傳統士大夫的情懷,似乎總也忘不了 「以天下為己任」,而且時時會流露出一種「捨我其誰」的氣概。這真是一種矛盾 或荒謬!而這矛盾或荒謬,便在很大程度上使得他既不同於方勵之,也不同於魏京 生,顯然也不同於嚴家其和陳一諮。毋寧說,他代表著追求民主自由的中國大陸知 識分子的別一種類型。 我知道包遵信這名字,最初是因為在一本雜誌上讀到了他的一篇文章。具體內容 已記不大清楚了,但其中所表露出來的強烈的政治關懷和參與意識,給我的印象卻 很鮮明。那時,「四人幫」倒台還不久,我還窩在東北的一個小城裡工作。由於自 大學畢業便遠離政治文化中心,加之資訊短缺,難免有點孤陋寡聞。那時的我,對 於象包這樣敢於公開發表名為批「四人幫」、而實則批毛的文章的人,實在是欽佩 得很! 七八年秋,我到北京讀書了。那年冬天,便接連發生了有重大政治影響的三件事 :一是「北京之春」,二是中共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三是理論務虛會。這期間,在 野「造反」的魏京生和任畹町等,已逐漸被海外媒體炒熱。在天體物理學界已享有 一定聲譽的方勵之,亦因公開蔑視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而在知識界引起了不 小的震動。與此同時,提出廢除領導職務終身制的嚴家其和在真理標準討論過程及 其後的理論務虛會上脫穎而出的一批中年理論家,也頗受朝野輿論的推崇。此外, 從當時身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的鄧力群的一次講話中得知,若干在政治上尚無 名位,在學術界也尚無發言機會,而對農村問題感興趣的人,也開始活動起來。到 此為止,當時大陸知識分子可能選擇的政治參與方式,似乎已全部表露了出來。令 我納悶的是,唯獨聽不到在我印象中同樣不甘寂寞的包遵信君的多少消息。我還以 為,他已一頭鑽進了故紙堆,潛心於學術研究去了。因為那時我已經知道,他在北 大讀書時,原本就是攻古典文獻專業的。他有功底,也有能力成就一個優秀的學者 。 然而,事實很快便糾正了我的這種揣測。大約是一九八二年春,我接到了包遵信 君的一封邀請信。其時,他正在為他所主編的《走向未來》叢書招募編輯人才,網 羅作者隊伍,來信就是請我去參加為此目的而在民族飯店舉行的一次會議。其緣起 ,據他說是因為在一本雜誌上讀了我的一篇文章。說實話,那時我雖然已度過了大 陸的年輕學者幾乎人人都會經歷的發表和出版學術著作的困難期,但對包遵信君主 動為青年學者們提供的這種機會,還是蠻有興趣的。可惜種種原因所致,我實在沒 有餘力再投入叢書的工作,只好打電話向他擺明情況。他對此表示理解,但還是相 當詳細地向我介紹了有關這套叢書的設想和眼前的計劃。其宗旨之正大,選題視野 之開闊和編、著、譯三者同時並舉之方針之務實,自不待說。令人耳目一新的,是 這套叢書的「民間性」,即「叢書」雖然還「掛靠」於官辦的四川人民出版社,但 編委會及其作者群卻具有相當高的自主性和獨立性,儼然已構成了如林毓生先生所 說的那類「現代民間社會」的雛形。另一方面,這套叢書從編委到作者,均以中青 年學者為主體。這在當時的中國大陸,的確是絕無僅有的。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 「小老包」已經別闢蹊徑,走向民間搞啟蒙去了。 這套叢書在初期的成功及其所產生的轟動的效應,是眾所周知的,於是便有大陸 知識界的各路「神仙」傚尤其後。在繼起的數年間,竟有十幾種、幾十種乃至上百 種叢書接踵問世,由此便形成了所謂的叢書熱。現在看來,「叢書熱」的意義,當 不僅限於思想啟蒙,因為它不僅衝擊了馬列意識形態在中國大陸的一統天下,促進 了自由主義思想在中國大陸的傳播,從而有利於向思想多元化格局的轉變,而且促 成了「現代民間社會」在大陸知識界的萌生。從後一方面說,「叢書熱」實帶有社 會運動的意義。儘管就整個中國大陸社會來說,它實際觸動的範圍極為有限,但其 自由主義的思想傾向和參與社會參與政治的特點,卻清晰可見;它在知識界的影響 也是不可小視的。我以為,包遵信君的重要貢獻,正在於他是這場「運動」的倡導 者,最早的實踐者和領導者。他的想像力和創造性,於此也得到了相當鮮明的表證 和確證。因為濫觴於「走向未來」的叢書熱,客觀上為當時的中國大陸知識界,演 示了一種參與社會、參與政治的新方式,即立足於民間,借助於專業性團體,以專 業知識獨立自主地服務於社會,並適時參與政治活動,發揮政治影響,自下而上, 合法漸進的方式。 倘若比較一下這些年來大陸各類知識分子的命運,當不難發現,包遵信君當初走 上這樣一條道路,也並非偶然。首先,他在理論上堅持徹底反傳統的觀點,這已經 使他無法見容於中共現有的體制。雖然,秉持階級和階級鬥爭學說的中共,在理論 上也是反傳統的,但誰都明白,包之所以要反傳統,直接的原因是他對中國大陸現 存的政治、經濟和文化體制,持徹底批判的態度,只是追其根究其源,他認為病根 在傳統文化罷了。其次,他的叛逆性格和懷才不遇的失落感,促成了他的言行常帶 挑戰性,這又使得他幾乎在任何一個官辦的學術文化中心,都常常會遇到意想不到 的困擾甚至排斥。我還記得,八七年春天反自由化的風潮尚未完全過去,他在《光 明日報》召開的一次座談會上,就曾當面斥責中宣部的一位幹部。事後他才曉得, 那位幹部其實也是「反自由化」風潮中的被整肅對象。八九年五月初,在北京香山 舉行的「民辦」五四七十週年討論會上,剛剛從天安門廣場「火線」上下來的他, 當著那麼多國際國內知名學者的面,照樣毫不留情地批評學術界「坐而論道,清淡 誤國」的風氣。那架勢,似乎非要把在場的上百位老少爺們兒都拉到天安門廣場上 去不可。對於他的這些舉措,對於他的這種風格,瞭解他而同時又比較寬厚的人, 尚能體諒他的用心和他的脾性,但在中共的學術衙門口內,他卻很難不被當權者視 為「好犯上」的刺兒頭!因此,儘管按他的資歷、水平和貢獻,他在大陸本也應得 到更好一些的待遇。然而實際上,當他我行我素於民間社團的時候,他在本單位卻 很難擺脫「不務正業」的指責。於是,對他的冷待乃至排斥,便獲得了一種「相當 充分」的理由。其根本的原因,在於剛剛萌生的民間社會,還不可能為他這樣的文 化人提供起碼的工作和生活保障,他當然也很難索性斷了賴以養家餬口的「皇糧」 ;而與此同時,他的活動基地卻已經轉移到了「皇糧」所限定的圈子外。不幸的是 ,可以使他獲得一點自由的這新基地不僅貧瘠,而且與西方文化「接壤」的餘地似 乎也十分有限。因為他雖然反傳統,但在學術教養、專業特長和文化氣質上,卻是 道地中國式的。這又使得他不可能像鼓吹「全盤西化」(從八六年開始)的方勵之那 樣,既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直接切入西方的文化體制,又可以儼然成為西方文化投射 於中國大陸的某種象徵,因而西方國家大概也不會為他提供象對方勵之提供的那種 保護和支持。這樣,他便被懸擱於吸引和聚集大陸知識精英的兩極權勢——中共和 美國——之間,成了真正的「徹裡徹外」的體制外人士,只能在既遠離中國大陸文 化中心,又遠離西方文化中心的邊緣地帶活動,其人生道路自然就格外地艱難和坎 坷。這其實也正是中國大陸絕大多數體制外知識分子的共同命運! 說到底,包遵信的根還是在中國大陸的現存體制外。然而他與同在體制外的魏京 生又不同。作為一個文化人,包遵信和二級工出身的魏京生,實際上被中國的老傳 統和中共的新傳統分隔在兩個不同甚至截然對峙的社會範疇中,即「士」和「庶人 」,或「臭老九」和「工人階級」。誠然,魏、包均因敢於公開向中國大陸的最高 當權者鄧小平挑戰而獲罪於中共,魏京生並沒有因為自己是工人而少受一點迫害; 但是,這種「先定」而又無形的巨大差別,還是使他們二者的命運有不小的差別: 如果說,魏京生當年在民主牆邊的吶喊,不惟沒有得到知識分子的響應,甚且不為 工農民眾所知的話,那麼,包遵信當初走向民間辦叢書搞啟蒙的場面,就熱烈得多 了!那雖不好說是應者雲集,至少可以說是一呼百應的。出現這種強烈的反差,其 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如歷史進程、知識分子的政治見識和人格道義勇氣等,但也 不容否認,魏京生所提出的「第五個現代化」的主張和關於防止出現「新獨裁者」 的警告,與包括知識分子在內的大陸民眾當時的迫切要求,確實存在著一定的距離 ;而老包的「叢書」卻不僅在思想傾向上與多數知識分子相一致,且恰好契合了當 時尚無聲無息的一輩知識分子急欲改變這種現狀的需要。耐人尋味的是,一旦當老 包的「叢書」失去了「奇貨可居」的勢頭,甚而漸至喪失了上述功能的時候,老包 的「魅力」便每況愈下,以至「門前冷落車馬稀」了。由此看來,一個口號,一種 事業乃至一場政治運動,無論其宗旨如何高遠正大,倘若不能與它要依賴的那些人 的現實利益密切結合起來,一時遭受「和者蓋寡」的冷遇,大概也在常理之中。 這些都已是舊話。現而今時過境遷,「叢書熱」或許也好夢難再了。然而在伴隨 經濟改革而來的社會商業化和多元化的過程中,所謂現代民間社會在中國大陸的孕 育萌生和發展不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這其中必有若干可以為體制外的知識 分子提供自由馳騁的空間。我們雖不可將中國大陸之民主化和自由化的希望,僅僅 寄托在現代民間社會的成熟和拓展上,但後者無疑可為前者提供有利的社會環境和 社會基礎。而且,顯然並不是所有有民主訴求的知識分子,都適於直接地在政治層 面上發揮作用;民主化進程本身,也需要以多種方式,從多向度、多層次上予以推 動。想到這一層,我願寄語包遵信兄,但願早已被夙命般地固定在體制外的他,能 夠在摧生和拓展現代民間社會這一方面,有些新的、富前瞻性和建設性的籌劃,以 便在條件具備的時候,能夠再一次別開生面,翻開柳岸花明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