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席會議:民主牆抗爭的大旗 (之三) 劉 青 七、唐欣與聯席會議 一九七九年初,大約是二月份,有一份《內部參考消息》首次報導了民主牆及聯 席會議。據聽說,這種簡稱「內參」的小報只有中央級官員才有權看。雖然這是內 部報導,但顯然與警察、安全部門上交的報告性質不同。那些部門是按敵情動態上 報我們的,而這次的內參,語氣雖然不是明顯的褒揚,但看得出來,在力求客觀公 正。內參不是哪個記者可以隨意寫的,這必然來自一個指示,它對民主牆應該是一 個重要的信息。與民主牆來往的人不乏手眼通天者,不久以後我們看到了這份內參 。記者在文章頭一句就說,他來到聯席會議,感覺象到了月球上,那裡是另一個世 界。 這份「內參」的作者叫唐欣,是當年燃料化學工業部部長唐克的兒子。唐欣第一 次來聯席會議,大約是七九年一月底或二月初,是一個我回憶不起來天色的上午。 那時民主牆已經在傅月華被捕後的襲擊下,穩住了陣腳,社會上的流言突然減弱沉 寂下去,而由於聯席會議的出現,前來與我聯繫或採訪的人,遠遠多於過去。唐欣 是直接敲敲門,推門而進的。當時,我正與《北京之春》的林剛在聊天。林剛只有 十九歲,像《北京之春》的其他成員一樣,有兩個特徵:出身高幹家庭,因為七六 年的「四五運動」曾經被關入監獄。他說他是代表《北京之春》與聯席會議聯繫的 ,恰好也是第一次來,在唐欣之前我們大約談了一個多小時。唐欣對我們看看,說 哪位是聯席會議的劉青,他介紹自己是《北京日報》的記者。他甚至掏出了記者證 給我看,笑瞇瞇的直看著我們,那態度不像在炫耀,而是在突出他的坦誠和取信於 我們的意願。他找我是屬於工作,這與那些雖有官員的身份,但是私人詢訪的情況 大不一樣。 唐欣說,民主牆成了世界注目的新聞,中國新聞界反象睜眼瞎似的對此不聞不問 ,這情況有點像笑話。他是希望不要把新聞都便宜了外國人,此來只是想瞭解點情 況,沒有任何其他意思,請不要多想。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說這話,這反倒像在引導 我想。不過不論我怎麼想,都不會影響我對他的態度。面對不時聽說到特務奸細的 傳聞,我們內部早有談論,要堅持公開坦誠,就是警察來訪,也同樣歡迎。我把這 話告訴了唐欣。他那白淨的臉扭向了我,說「是嗎?」但是看上去他並不感到驚訝 。唐欣的興趣很廣泛,他與我談論民主牆、當前的社會思潮、各民刊的特點以及各 民刊的主要成員是哪些。不過,我還是感覺到他有著輕重的區別,他的真正興趣在 各民刊的情況和那些主要成員上。我想,如果是這樣,我倒可以做些安排,讓他感 受一下我們的公開坦誠。於是我告訴他,那天晚上恰好要召開聯席會議,他如果有 興趣,可以來列席旁聽。這次他挑起了兩道眉毛,說「真的嗎?」 這天晚上來的代表比較多,有些民刊來了兩個代表,如《探索》就來了路林和魏 京生,《四五論壇》除了我,還來了楊靖,有一些人則是不邀自來。我曾告訴林剛 ,也邀請《北京之春》派個代表來列席,不過來的還是林剛。代表到的比往常開會 時間早,我請人通知的時候,告訴代表們,在與第一個公開的官方人物接觸前,我 希望有時間先向大家介紹一點情況。翻一翻共產黨的歷史,新華社的記者在特殊情 況下,常常起著微妙的作用。這畢竟是第一次接觸,我們應有所協商準備。大家對 官方主動找來,興趣大於警惕,我記得我們似乎就沒有警惕。我們捉摸的是:唐欣 會不會如他自己所言,要對民主牆及聯席會議採訪,要在報紙上發表客觀介紹的文 章,還有指揮他來的是什麼派系的政治力量。我們有些興奮,甚至是得意和高興, 我們這些民刊和民眾組織終於得到某種形式的重視,也可能蘊涵著強大的發展機會 。有人說,想一想,如果報紙上發表介紹我們的文章會怎麼樣? 唐欣比約定的時間晚來了一個多小時,他說是為了讓大家在他來之前充分討論, 以便確定是否同意他列席聯席會議,他還玩笑似的加了一句,時間寬裕些還可以商 量對待他的態度和願意談的內容。看來,他比我們想得又多又怪,他這麼想怕是有 他的原因和道理。他脫下大衣,又立刻掏出了記者證,逐一遞給每個代表看。這使 大家有些覺得突然,記者證僅在大多數人手裡沾了一沾,有人甚至說,「我們還信 不過你嗎?」並非所有的人都是不好意思勝過了好奇,當有人要把記者證還給唐欣 時,坐在床上最邊沿的魏京生與路林說了幾句,路林便伸手接了過來。他們絕不是 在手裡沾一沾,單是記者證的封面和背面,他們就翻來翻去端詳了一番。他們還真 給唐欣提了兩個問題,當然是面帶笑容和討教的口氣,大意記得是問唐欣的記者證 是不是剛發不久,以及是不是內參部記者。我有些不自在起來。不過唐欣還好,正 在與其他組織的代表隨意談笑,似乎沒有注意這邊廂對他記者證的專注興趣,對於 討教式的詢問,他並沒有停下談話,只是自然的不加思索的回答幾句。沒有出現尷 尬,我覺得這是一切會順利的好兆頭。 實際上,唐欣並不像他外表那樣,對魏京生路林查看他的記者證毫不在意。在他 寫給中央看的內參裡,有一整段文字描述了這一過程。雖然唐欣對此的結論是,《 探索》的成員心細,其他民刊和民眾組織對他比較容易相信。但是這話或許還有另 一層意思——《探索》成員對政府來人懷有深深的戒意,其他民刊和民眾組織對政 府沒有太大的戒意,而有沒有戒意,是與政府的感情的標幟。這自然不是對《探索 》的正式定位,唐欣在他所寫的內參中,對《探索》還有正式的記述,是將其歸入 了激烈和有問題的一類。大致上,唐欣將民刊和民眾組織也分為三類,而且各組織 在哪類,與我們自己所認為的差別不大。區別在對各類的看法上,我們說第一類是 激烈派,唐欣不僅認為激烈,而且定位在資產階級和反動的意識形態,認為有危險 傾向。劃入這一類的,還有「中國人權同盟」等。唐欣最看好的民刊,是《北京之 春》和《沃土》,他對這兩家幾乎用的是正面肯定的詞語。對《今天》,唐欣的文 章也有所褒揚,說《今天》的在文學藝術上很有特點和修養。其他的民刊和民眾組 織,被劃入了面目不清的灰色地帶。 除了描述組織,對個人的介紹,是唐欣文章的重點。大約有十來個人在他的文章 中都有一段單獨文字。我記得《四五論壇》有我和徐文立,《北京之春》有韓振雄 、王軍濤和周維民,並且特意提出了年齡很小的林剛,《今天》談到了北島和芒克 ,還有魏京生、任畹町等一些人。文章中對《北京之春》的幾個人,用的是褒揚語 詞,說他們都是四五事件中的天安門英雄,有好幾個團中央委員或候補委員,來自 中層以上幹部家庭,政治嗅覺和素養較高,政治立場很鮮明,往往比中央的戰略部 署先走了幾步。對其他民刊和民眾組織的成員,用詞上就有所變幻,比如我們《四 五論壇》,說我們大多是工人,主要熱衷於搞組織和組織活動,思想理論上沒有什 麼特點。唐欣的文章顯然來自一種印象,對實際情況不夠瞭解。《四五論壇》單是 在總部的成員,就有好幾個人很擅長於寫,而在《四五論壇》的全國通訊成員中, 更是集中了許多傑出的筆桿子,如王希哲、陳爾晉、孫豐和徐水良等人,民主牆優 秀的作家理論家,有一半與《四五論壇》有關。不過唐欣說《四五論壇》大多是工 人是對的。唐欣本人是高幹子弟,他當然對背景相同的思想語言更容易理解。 看過這篇文章,有一些現象很耐人尋味。有些沒有被視為思想反動或危險的人, 臉上笑迷迷的,說這次老魏老任他們可不舒服了。不僅背後有人這麼說,我記得魏 京生任畹町路林等人來聯席會議時,也有人高聲大氣的告訴他們,他們這次可出了 名,上了資產階級反動意識的名單,是交給中央政治局看的內部參考上。魏京生任 畹町他們則顯然心情沉悶,沒有從這份參考中感受到可笑和有趣。他們大多都講了 如下意思的話:它一份內部參考說了就算定案嗎?說由它說,干歸我干,不會為這 麼兩句話哆嗦打顫,今後只會幹得更歡。我的感覺是,這次內參上的報導,對有些 人有不小的刺激,很可能往前衝得更猛更遠。其實,聯席會議那時應該作出分析和 判斷,以便利用有利的方面,對不利的部分進行些必要的修正,才會有利民主牆的 發展。因為內參上的報導,只是官方一個模糊的意識,並不是一個要鎮壓的信號, 那時候官方更願意做的,可能是對民主牆加以指導甚至招安。 對聯席會議表達出明顯的招安或指導意思的,還是唐欣。雖然另外也有人表示與 官方有聯繫,甚至表示我們如果願意做某些變化,可以為聯席會議與鄧小平之間搭 上橋,但是公開自己的官方身份,並且明說自己找聯席會議屬於工作性質的,這樣 的國家幹部並不太多,唐欣是其中的一個。有趣的是,唐欣表達這種意思時,不管 我會怎麼想,卻總是做許多相反的說明。唐欣往往在進行了一些漫無目的採訪後, 有個引人注意的停頓,聲音也變得鄭重起來了,他說,「我有一個想法,僅僅是我 自己的,請注意,這想法絕不是來自任何首長或是機構,是我自己與你們多次接觸 後,不知怎麼冒出來的主意,也許顯得挺可笑的,但我還是要問問你。」如此的反 復講述中,他始終很注意觀察我。我當然很好奇,也知道他要說的是重要事情,不 過他那麼不厭其煩的反覆說明,倒叫我鬧不清他真實的意思,是要我重視他所說的 話,還是要我相信他所說的話。我笑著點頭告訴他,我也常會產生些奇特可笑的想 法。不過我沒有告訴他,我不會將那些想法講給別人聽的。唐欣終於說,如果讓我 還有民主牆的其他一些人,那些在青年中有些影響和威信的人,到團中央專職做青 年的工作,一方面保持我們關心國事和敢說敢闖的特徵,一方面有所組織和輔導協 調,就是說由團中央給我們提供一塊發揮作用的場所,我們對此會怎麼想。 這確實出人意料。而且,這一趨向並不符合我參加民主牆的目標。在過去漫長苦 惱的思索中,我至少明白了一點,一個不惜以犯罪手段造成災難的政權,沒有社會 的制約力量,不會產生自我克制的衝動。我參加民主牆,就是希望在形成社會的制 約力量中起些作用。何況文革以來就有一種說法,叫做「鬧而優則仕」,也確有因 此官運亨通的人,但素來為我所不齒,提出這種意向,就讓人有不潔和輕辱之感。 因此,對於唐欣的問題,我沒有想一想就斷然拒絕。我說,我參加民主牆可不是憋 著受招安。唐欣聽後頗有點尷尬難堪。如果今天我面對同樣的問題,我想我不會如 此草率和急於表白自己。這並不是說,如果今天面對這種情況,我願意接受招安, 而是會在做法和表達上有所不同。畢竟,提出這樣的意向,說明官方還有多種打算 ,在中共高層的某些派系中,可能想對我們招安加以利用的意圖,遠比要鎮壓迫害 的意願大。這對民主牆就是一個理應加以利用的機會。保持我們的基本目標和做法 不變,同時爭取改善我們的條件和擴展我們的空間,並非全無可能。至少有一點是 應該也可以做到的,就是不讓對我們有好感的那些人產生反感和失望,而是增加些 對我們的瞭解及幫襯好話的意願。這其實很簡單,不以簡單粗糙的方式傷及感情— —依情依理也不該讓這些人覺得受了輕蔑和怠慢,而應該坦誠的講述民刊存在於社 會的重要和意義,以爭取諒解甚至支持。但是我顯然沒有做到這一點,我相信唐欣 的尷尬和不快,也會傳遞給委派他來的那個人或那些人,民主牆的一個機緣可能就 此斷送了。 唐欣並沒有因為我的回答就止步,他又提出了新的要求,就是將他對我說的這些 話,在聯席會議上提出,聽聽其他組織的代表和活躍人士,對到團中央做青年工作 有什麼態度。我接受了他的要求,告訴他在最近的聯席會議上我會提出。為這件事 情,我召開了一次特別會議。在特別會議之前,我已經與幾個人提前交換了意見, 如徐文立等人,他們同意和支持我對此所表示的立場和做法。開會時,我首先介紹 了唐欣談話的詳細情況,分析了這些話的用意,以及可能來自什麼地方,又講述了 我自己是怎樣應對的。不過我著重講的,是民主牆只有在獨立時,才會是社會的監 督和制約力量,離開民主牆到官方機構去,不論事先答應給我們什麼方便和條件, 都不可能再有這種功能,實質也就變成人們常說的接受招安。可是大家更關心的是 一些細節,許多人不厭其煩的要我反覆講唐欣說過的某幾句話,如唐欣說沒說什麼 樣的人才算有影響和威信,顯然有些人對這一提議挺有興趣。不過,由於我在底下 已經和一些朋友談過,主持會議時又先表示了態度和觀點,加上聯席會議中沒有一 個代表願意公開表示想接受招安,所以唐欣的提議並沒有認真討論。一番談論之後 ,我們很快通過了兩點決議:聯席會議不接受到團中央做青年工作的設想;有組織 或個人對此希望進一步瞭解,劉青可以幫助與唐欣接上關係。 一二天後,唐欣即來詢問情況。看得出來,他對這樣的結果有些不解和失望。我 趕快告訴他,聯席會議整體雖然沒有做出接受他的想法的決定,但有些組織和個人 可能有興趣,他們希望對這個設想多一些瞭解,我請唐欣告訴我一個聯繫的方法, 以便有興趣的人可以單獨和他聯繫。我想也許這點補充使他能好受些。我覺得唐欣 對民主牆整體並沒有敵視和惡感,儘管他將民主牆劃分成好幾派,並給一些派系塗 上了危險的色彩。有一件事情,或許可以有助於瞭解唐欣對民主牆的態度。團中央 政策研究室的幹部唐若忻,是公開的與民主牆打交道很多的又一位官員,他和另外 幾位同事曾經以團中央的名義,寫了一份關於民主牆的報告,詳細介紹了幾家民刊 和民眾組織及其代表,報告中有許多正面肯定和褒揚之詞,還有一些對民主牆如何 引導和發揮作用的建議。唐欣有一回就此對我說,唐若忻他們寫的文章太多主觀和 感情色彩了,不如他的文章冷靜和不偏不倚。因此,在中央上層產生的效果適得其 反,唐若忻他們的文章產生的效果,是對民主牆的懷疑和猜忌,而他的文章才使民 主牆得到了一定的瞭解和肯定。他當時對我分外親近的說,想做好事也要知道怎麼 做才有效,急於往高裡湊很容易,但不掉下來才叫本事。他用力握握我的手告別, 顯然他認為給民主牆動用過他的本事。他的話不足以令人信服,因為在對待民主牆 的態度上,他的好感顯然不如唐若忻那樣坦誠明顯。 不過,這次經驗並沒有中止唐欣不斷產生新的想像和建議。另外一次也給人印象 深刻,並且原可能對民主牆整體產生重大性影響的,是關於民主牆遷移地址的建議 。唐欣照例在提出他這一新想法之前要解釋一番。這次,他不但鄭重的反覆的解釋 純粹是他個人的主意,並不代表誰或是受誰委託而來,而且大談特談遷移民主牆的 好處和必要。這次談話時間也比較長,歸結起來,唐欣大致強調了以下幾點:民主 牆不是一種長期的形式,民主牆地處交通要道,人員雜亂,上訪的和瞧熱鬧的佔了 多數,長期下去,即影響交通和社會秩序,也有礙觀瞻、影響市容和國家形象,任 何一個國家都不會允許這種情況長期存在的;民主牆最早曾經叫過海德公園,也確 實想成為海德公園那樣評議政治時事,發表自由言論的場所,就應該像海德公園那 樣,找一處清靜的可以自由交流和演講的場所,這樣的場所最好也是個公園。最後 ,唐欣說他認為合適的場所是月壇公園,那是地處西城邊沿南禮士路的一個街頭公 園。 我同意唐欣的話有一定道理,而且對得到一個正式承認提供的地點很有興趣。有 一個中國式的海德公園,這想法就十分誘人,這等於爭取到了一個自由言論的空間 。但是,唐欣這些話後面也隱含著明顯的意圖,我對這些意圖感到不安。我說北京 的民主牆是全國性的,它的存在與交通便利和人員繁多有極大關係,遷移到一個背 靜的地點,不僅外地人難以前往,就是北京人也沒有時間精力前去,這實際上等於 取消了民主牆。所以要遷移地址,不應該遷到民主牆難以存活的地點。我同時還提 出一個稍微改動些的建議,就是將民主牆遷到天安門東側的文化宮,或是西側的中 山公園,而且將遷往的地點改成免費公園,就可以免除唐欣所說的不足,又可以不 影響民主牆的存活。唐欣也同意我的話有一些道理,不過要做這樣的改動,困難的 地方太多,如北京城內的公園僅有幾處,會影響了遊園群眾的生活,不收門票是個 經濟問題,牽涉的部門問題很多,如果發揚言論自由要在城中心佔一個公園,其他 的社會問題和團體也提出同樣的要求怎麼辦,等等。不過,一番談論之後,唐欣還 是同意,這個問題他願意多捉摸捉摸,也許能夠有更好的主意,或是對我的建議做 些修改也可以是不錯的設想。我對他笑笑,我知道這是他同意向上反映的表示,這 是我能爭取到的最大限度,唐欣本人當然不能決定這麼重大的事情。大概是要求回 報吧,唐欣也適時向我提出,不僅他應該好好的捉摸捉摸,民主牆聯席會議是不是 也應該好好的捉摸捉摸。 我在聯席會議上講述了唐欣帶來的提議,也匯報了我的改動性建議,以及我們的 談話過程。這引起了激烈的討論,絕對不接受的意見逐漸站了上風,並最後形成了 這樣的決定。我記得首先表示絕對不接受的是「中國人權同盟」的任畹町,《探索 》的魏京生也是這種觀點,此外《北京啟蒙社》也很快的倒向這一觀點。《人民論 壇》的趙楠和《群眾參考消息》的夏訓健態度比較溫和,一開始對這一建議還表示 了興趣。我們剛開始討論的前幾十分鐘,一直在談論這個建議的背景,我們如何利 用這個機會,爭取較好的條件。有些想法也很可笑,例如有人就提出了前提條件之 一,是要求把某一個公園交給我們,從行政管理到財務管理都交給我們,財務收入 作為我們主持這種活動的費用,否則我們不放棄民主牆,就是要在北京市中心的大 街上讓他們難受,用這種方法逼他們讓步。但是後來提出了一個問題,就是民主牆 絕對不能離開西單,離開西單就會落進圈套,自尋死路。這一觀點的理由是,民主 牆遷走就會與過去的歷史和基本群眾切割開,不會再叫做民主牆了,大量衝著民主 牆來的人,包括國外的外地的,甚至北京的人,都會不知道去哪裡找我們,我們又 要從一個新的起點開始;離開民主牆就不會有便利的交通和大量的人流,又沒有歷 史契機再創造一個人們認可願去的場所,只剩我們這些民主牆的人是維持不長的; 而最主要的反對意見,是官方這一建議用心叵測,就是有好處,我們也不上這個當 。 不僅我在聯席會議上的進展不順利,唐欣的進展大概也不順利,因為我們再次見 面時,唐欣沒有告訴我什麼新的設想,也不提月壇之外的其他場所,只是想聽聽民 主牆方面的反映情況。當然,就是他能告訴我一些有利的變化,也於事無補,因為 我可以告訴他的只有一點,就是聯席會議不同意任何遷移民主牆的計劃。唐欣對此 沉默不語,好像已在他的意料之中。大約八九個月以後,就在我被北京公安局無理 扣壓之後不多幾天,中國人大常委會通過決議,取消「四大自由」,將民主牆的問 題交給北京市人大常委會處理。北京市人大常委會立即決定,取消西單民主牆,將 民主牆遷往月壇公園。唐欣年初的所謂的純粹個人主意,年底由中央指使北京市強 力執行了。不同的是,民主牆這時已經失去討價還價的有利態勢,甚至連表示抗議 的力量也不夠了,所以對人大常委會越權通過取消憲法一項重要條款,而且是與民 主牆生死相關的條款,只有無可奈何。 我在監獄漫長的獨處或是被囚徒們監管的寂寞中,有時會想,我們當初的做法是 對還是錯?也許,從理論和感情上說,我們所做的都無所謂對錯,但是從政治操作 上說,顯然不當。然而我們所做的正是政治操作。政治操作必須堅持目標和原則, 但要隨時準備談判和妥協,這大概是必備的技巧。唐欣給我們送來的,無疑是一個 有所壓力和威脅、但沒有關閉討價還價大門的試探氣球。那些壓力和威脅,在當時 的政治力量的對比中,中國政府無疑可以輕而易舉的實現。它之所以沒有立即實現 ,原因可能有許多,但我認為其中的四條很重要:政權內部的權力鬥爭還沒有塵埃 落定,保持一定的社會壓力對某些派系有利;以鄧小平為首的老派官員之所以能夠 重登政治舞台,主要得力於社會民間的輿論和壓力,要對這種力量開刀,還要等待 時機及克服點他們的心裡障礙,當然難以一邊說「多好的人民啊」,一邊大開殺戒 ;民主牆出現的時間還不長,究竟如何認識看待,也還不夠清楚明白;鄧小平說再 也不搞運動和階級鬥爭,如何解決民主牆就頗費周章。不過,所有這些原因,如果 遇到已經將我們視為政治敵對方面的堅堤,必然撞得粉碎,那些壓力和威脅便會實 現。我們當時有利的選擇,第一就是要避免它去實現,第二則是在認清不可避免要 做些變化後,盡力爭取得到最大的權益。這不是沒有可能的,如果我們有清醒的頭 腦和技巧,通過持續不斷的努力,文化宮或中山公園內爭得民主牆一席之地,也不 是絕對沒有希望。而且,我們遷移民主牆,要求在報紙上發一條信息或是廣告,大 概不難做到。有了這一步,我們再將民主牆的刊物和文章辦得好一些,保持住民主 牆的規模和聲勢,應該有這種可能。而且,由於街頭湊熱鬧的會相對減少,而報紙 的公開報導,會使不少民主牆的觀望者大受鼓舞加入進來,有可能使民主牆的質量 和陣容有個重要的上升。「星星美展」由於第二次展出登了報紙,其人數和影響, 是第一次展出不能同日而語的。「八九民運」,如果沒有新聞媒體的廣泛報導,絕 對產生不了我們所看到的聲勢。所以我們的拒絕,是雙重損失,第一是在我們十分 弱小的時候,向政府示以對抗挑戰,第二是可以利用的機會不加以利用。我們如果 談判,就是最壞的結果,也不會像後來宣佈遷往月壇時那樣,條件苛刻到就是為了 封殺的程度。 隨時準備不丟失原則的談判和妥協,這是一個新興的有生命力的社會運動擁有自 信和成熟的表現。新興就不會強大,在與對手的交往中,不該指望站上風一如己願 。能夠爭到生存,還有發展的機會和空間,可以說出手不凡了,遠比固守不動甘冒 死亡之險強。新興和富有生命力,又是自信之源,由於我們堅信把握了未來的歷史 走向,所以大可不必在一時一事上以死相搏。只有感覺死亡威脅的舊權勢,才會每 一步都拚死相搏。我們當然沒有必要挑選死拼而放棄周旋,丟失自己發展壯大的空 間時間,而空間和時間顯然對我們是必要又有利的。成熟則是具有冷靜客觀分析形 勢的能力,挑選並爭取有利趨勢的智慧。在這一點上,當然不能對我們當時的做法 嚴加指責,我們在能力和智慧上確實大大不夠。不過我們所挑選的竟是最糟糕的一 種,就並非沒有原因,而是需要認正思索的了。已經抓倒手的捨不得放棄轉換,對 固有形式的迷戀,是原因之一。看不清危險和發展,是原因之二。有意顯示清高和 堅決,並挑選誇張式的不合作頂著幹來表現,在本可以磋商或談價錢的地方,卻受 這種意識和感情所累,大概是原因之三。也許,個別人還有表現欲,在這件事中沒 起作用或角色不重要,因此偏要加以刁難和阻礙,大約也是造成困難的有意無意的 心理原因。 這件事情之後,唐欣來找我的次數比以前少了。他其實是一個對民主牆絕無惡感 的人。唐欣至少與民主牆的好幾個人有過不少交往。他在有些人的心目中留下的印 像是,他對民主牆有好感,他與中國的最高層又可以拉上線,他想努力將民主牆、 至少是民主牆的一部分,推薦給最高層,相互能夠有理解和溝通,使民主牆的精神 在一種好形式下長期保留,有創意的青年得到重用和發揮。也許,在唐欣的主觀意 識裡,有這樣的成分,但要說及身份,我傾向於他另有身份。在鄧小平文選中有一 段話,說奉命做民主牆工作的共產黨官員,當然不包括在處分的範圍內。唐欣的公 開的記者身份和他在民主牆所做的這幾件事,顯然是奉命而來做民主牆的工作。否 則,就難以理解,他的主意為什麼總是圍繞著如何引導和使用民主牆轉,而且總是 與中央的打算如出一轍,搬遷民主牆到月壇就是一個最具體的證明。而且,他與民 主牆有十分密切的聯繫,不但沒有受到處罰,也沒有影響他的仕途發展,早在八十 年代,唐欣就是中國人大常委會信訪局局長了。當然,最直接的證據,是唐欣本人 對我的表示。在「星星美展」遊行之後的嚴重危機中,有一次唐欣與我談過話在東 四14條路口分手,他突然對我談起了警察對他的跟蹤和調查。對此,他雖然有些氣 憤,但並不在意,他說,警察再這麼幹,「鄧大姐首先就會不答應的,還不需要其 他的人出面,看他們有多少膽。」鄧大姐當然是鄧穎超,她與周恩來謹小慎微終身 ,對唐欣的這些指派,想想也不會是她的擅自行動。這些情況讓人痛心的說明,在 一些重要的時刻,我們做的實在糟,在歷史的機會到來時,我們可能還沒有理清楚 ,我們究竟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