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爾仁尼琴的角色和教訓 曹長青 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六日,前蘇聯異議作家索爾仁尼琴終於結束了長達二十年的 流亡生活,踏上了返回故土的旅途。他穿上人們熟悉的那套粗布獵服,在美國佛蒙 特州的機場登機前對圍著的記者興奮地說︰「過去二十年在西方流亡中,我是一個 沒有國家的人。但我沒有加入任何國家的國籍,我至今還持著俄國護照。」說著, 這位七十五歲的流亡者拿出他的蘇聯護照,翻了翻說:「遺憾的是,它是二十年前 的,上面印著蘇維埃加盟共和國。但不管怎樣,它是一本俄國的護照。」 這位曾寫出《古拉格群島》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是前蘇聯著名持不同政 見者中,最後回國的一位。無論俄羅斯還是西方的記者,都爭相追蹤報道他的言行 。 良知是不能妥協的 索爾仁尼琴當年因為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批評了斯大林,而被送往西伯利亞勞改 營,在嚴寒和苦役下度過了八年鐵窗歲月。隨後他以這段經歷寫出了《伊凡·傑尼 索維奇的一天》,揭露勞改營的殘酷。一九七零年索爾仁尼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 獎」。一九七四年他又寫出《古拉格群島》,以更犀利的文筆和詳實的細節,記錄 了斯大林鐵幕中殘害無辜的勞改營真相。作品發表的當年,他在莫斯科的家中被秘 密警察帶走,隨後被取消公民資格,驅逐出境。最初兩年他流亡在歐洲,後來十八 年一直居住在美國佛蒙特州的一個小鎮寫作。 索爾仁尼琴挑戰共產專制的智慧和勇氣,使他不僅在西方世界,而且在原蘇聯民 眾中都有巨大的聲望。蘇聯帝國垮台後,很多俄羅斯民眾盼望索爾仁尼琴回國出任 政治領袖。一九九三年秋,聖·彼得堡市的一項民意測驗顯示,百分之四十八的市 民支持索爾仁尼琴出任俄羅斯下屆總統。 但索爾仁尼琴回國後明確表示,他不參加任何政治競選;拒絕出任任何官方職位 。他始終保持著獨立知識分子的角色,即對政府監督的角色,對社會腐敗批評的角 色。無論是對當年戈爾巴喬夫的政府,還是對當今葉爾欽的政權,索爾仁尼琴都毫 無顧忌地給予尖銳的批評。即使他被邀請到俄羅斯國會演講,他仍然率直地批評政 府官僚機構的膨脹、腐化和貪污舞弊。他指著議員們尖刻地說,「許多共產官僚只 是在身上刷了一層民主油漆,就搖身一變成了民主派。」 索爾仁尼琴這種堅持獨立知識分子角色的意識是中國知識人一向缺乏的。中國知 識人的傳統則是「學而優則仕」,津津樂道於混跡士大夫階層或給權貴做謀士;而 少數「出污泥而不染」的,則退居山林,做隱士,不問政治。這兩類知識人都沒有 現代知識分子的獨立意識、批判精神。而在毛澤東的共產專制下,知識人想做「隱 士」也做不成,都成了中共政權「皮」上的「毛」。 正是這樣的歷史和現實,使相當多的中國知識分子幾乎不懂什麼是「獨立性」和 「批評精神」,分不清知識分子與政治人物的角色區別,更不習慣聽非謀士角度的 獨立批評聲音。 無論政治人物或任何政體的謀士,為了擊敗對手,有時都要講究策略,或進行某 種妥協,即為了進兩步而暫時退一步。而獨立的知識分子既不想幫助哪個政府鞏固 政權,也不想謀取政治權力。對他們而言,重要的是堅持道義和正義原則。而道義 和正義原則是絕不能妥協的。獨立的知識分子也不關心什麼策略,因為那是政治家 和謀士們的事。但很多中國的知識人們最感興趣的就是替政治家們想策略、講妥協 ,而忽視即使堅定捍衛也很難保持住的正義原則。 索爾仁尼琴這種始終如一地發出對執政者批評的聲音,發出獨立於各種政治派別 的監督的聲音,給中國知識分子一個重要的啟示。 不滅「人欲」,更存「理性」 索爾仁尼琴在回國之際向《紐約時報》記者說︰「我回國後不會謀求任何官方職 務。但是,對於使俄羅斯人民從過去沉重的狀況中解脫出來,恢復健康的精神生活 ,我將發揮影響力。」 這位崇尚精神價值的作家回到俄羅斯,就對正處於社會轉型期的俄羅斯現實提出 很多批評。他大聲譴責社會上諸種見利棄義,貪污舞弊,和「大款」的揮霍奢侈, 「新貴」的撒謊欺騙。他對記者說,「俄羅斯人正在攀登一種最拙笨、最鄙俗、最 破壞性的生命形式,民族精神正在淪喪。我理解這些,我對此也不驚訝,這正是我 要回來的原因。」即使全社會都不理會他的疾呼,他仍堅持住道義的吶喊。 索爾仁尼琴這種對道德和精神價值的追求與當今很多中國知識分子也不盡相同。 中國傳統文化是強調「存天理,滅人欲」的。毛澤東的共產主義更是把這種價值推 到極端。所謂「天理」,實是「人理」,即統治者的一切規矩。 中國改革開放後,給「人欲」提供了越來越大的空間。於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就來 個「天地翻覆」,將「存天理,滅人欲」顛倒過來,強調「人欲」至上。大陸青年 學者劉曉波在他的成名作「新時期文學面臨危機」中就完全否認理性,認為「得把 這樣一些東西強調到極點︰感性、非理性、本能、欲。」並解釋說,「欲有兩種, 一是性,一是金錢。」 對中國傳統文化和毛澤東的「天理」當然要否定。但卻不應以另一個極端的「人 欲至上」和不講道德來否定。例如美國所以成為當今世界最強大的國家,並非這塊 土地「人欲」氾濫,而是因為它的理性和思想價值——自由、民主、人權、法治— —更符合人性。正如《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安東尼·路易士所說,美國的強大既不 是由於它的軍事實力,也不是它的經濟實力,而是它的「思想力量」(power of i dea)。 罪惡,是不能忘記的 索爾仁尼琴沒有從美國直飛莫斯科,而是經由阿拉斯加飛到西伯利亞,飛到當年 曾關押他的勞改營總部所在地。當他經過四千多公里的旅程,從飛機走下來,面對 歡迎的人群,他第一個舉動是俯身用雙手撫摸西伯利亞的土地。他一字一句沉痛地 說︰「我到這裡向這塊土地哀思,成千上萬的蘇聯人當年在這兒被殺害,並埋葬在 這裡。在今天俄羅斯迅速政治變革的時代,人們太容易遺忘過去的幾百萬受害者。 」 索爾仁尼琴在他的演講中,強調要調查當年共產專制的罪惡,要追究迫害者的罪 責。他主張,像德國追究當年納粹罪行一樣,俄羅斯人要追究共產黨徒的罪惡。面 對一些俄羅斯人提出要忘掉過去,向前看,尋求「民族和睦」,他反駁說︰「離開 精神淨化,不會有真正的民族和睦。」「當年的殺人者、迫害者必須承認錯誤並懺 悔。」他說,對他個人來說,他不仇恨任何人。但「我將永遠不會原諒那些在西伯 利亞迫害和殘殺了幾百萬同胞的人。」 索爾仁尼琴這種追究共產罪責的意識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缺乏的。中國傳統文化向 來強調「寬恕」,「中庸」,實際上是一種不講「是非」的文化。在這種文化中熏 陶出的知識人,面對毛澤東、鄧小平等中共犯罪集團四十多年來給中國人帶來的深 重苦難,還喋喋不休地主張與共產黨實現「社會和解是中國的唯一出路」。 曼德拉被選為南非總統後,也有人提出為實現社會和睦,大赦過去的迫害者。但 最近南非政府司法部長在接受《紐約時報》記者訪問時說︰「沒有對過去罪責的追 究,就不會有真正的社會和睦。」因為離開是非,離開正義,不可能有真正的社會 和睦。南非政府現在採取的政策是,對過去執行種族歧視政策的軍人和警察,如想 獲赦免,必須自首,交代過去的罪行,承認錯誤並懺悔。 索爾仁尼琴認為,只有追究了過去的罪責,「過去」才不會重演。一位對此同感 的俄羅斯海軍軍官說︰「索爾仁尼琴回來了,古拉格就不會回來。」 誤解西方文化價值 但索爾仁尼琴在回國後的言行中,也暴露了兩個致命弱點︰否定西方文化價值和 宣揚民族沙文主義。 索爾仁尼琴在演講或接受記者採訪中,都對西方文化進行了抨擊。他認為西方文 化是墮落的,他把西方流行音樂視為「鐵幕下滲進去的污水」,並痛斥西方社會的 搖滾樂、色情、犯罪和槍殺等。他的結論是,「俄羅斯不能照搬西方的經驗。我們 的生命、精神等,必須植根於我們自己的傳統,我們自己的理解,我們自己的環境 。」「只有愛國主義能夠把俄羅斯人民凝聚起來。」索爾仁尼琴批評俄羅斯人不重 視自己的文化、傳統,不以身為俄國人為榮。他還特別憂慮他信奉的東正教正逐漸 被進入俄國社會的西方宗教所取代。 索爾仁尼琴的這些言論,隱含著對西方文化價值的錯誤理解。他雖然在西方住了 二十年,但仍然沒有瞭解什麼是西方文化的主體價值。西方文化並非就是搖滾樂、 色情和暴力等。西方文化的主要價值是「自由主義」。它制度性地、盡最大可能地 保障個人自由,視人的自由為最高價值,政府和一切法律的建立都是為了保障個人 自由,而不是以國家強大為目的。 中國近代一些優秀的知識分子主張全面學習西方,「全盤西化」,就是因為他們 看到了西方文化是人類現有文化中最符合人性的「人的文化」,體現著目前人類最 進步的精神文明。也正因為這種文化是最符合人性的文化,它才穿越獨裁者、種族 主義、民族主義的封鎖和對抗,被全世界越來越多的國家和人民所接受。實際上, 這種接受,就是億萬人內心深處人性需求的呼喚,以認同西方文化的方式得到了表 達和印證。 當然,索爾仁尼琴長期在西方生活,親身體驗到了西方社會的種種問題。但他把 這些問題看成是西方文化的主流,是認知上的巨大誤差。他沒有認識到,很多社會 問題是主體價值帶來的「副作用」,或者說是「代價問題」。以言論自由為例,有 充分的言論自由,就會出現個人攻擊和誹謗等問題。如果一個社會保障言論自由, 就無法避免個人攻擊、誹謗等「負面問題」出現。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起草人,言 論自由的堅定捍衛者詹姆斯·麥迪遜曾說,言論自由與誹謗中傷是一個同生體,後 者是前者的派生枝,但它是一個不可切除的派生枝,因為你如果切除叉枝,主莖就 會枯萎。再例如,美國最受爭議的槍枝管制問題,也是一個「代價問題」,它源於 憲法條款「人民有武裝自己的權利」。美國憲法的這條原則是保障人民不受政府壓 迫的權利,也就是說,一旦有獨裁者竊取了國家權力,人民有權利武裝自己,推翻 獨裁專制。這一主體原則派生出人人可以購買槍枝。社會上槍殺案的增加,當然與 人人可以擁有槍枝有關,但美國人認為即使付出這樣的「代價」,也不能剝奪憲法 賦予公民的「武裝自己反抗獨裁者的權利」,因為這是一個更高和更根本的價值。 太多的人只想得到好的結果,而不肯付出任何代價,或剛看到代價就立刻否定主體 價值。 索爾仁尼琴的這種思想局限在於,雖然他在西方生活了二十年,但他一直隱居寫 作,全是寫有關蘇聯的事情,沒有認真學習和把握到西方文化價值的精髓。而且他 拒絕學習英文,放棄了直接接觸美國社會和文化的重要媒介。他居美近二十年,離 開時,在機場接受美國記者採訪,還要他的已加入美國籍的兒子做翻譯。 索爾仁尼琴抨擊西方文化價值的言談,並不受到俄國人的歡迎。莫斯科的一家獨 立的日報說,索爾仁尼琴現在「既不懂西方,也不懂俄羅斯。」 宣揚斯拉夫民族沙文主義 索爾仁尼琴的另外一個弱點是他的民族沙文主義情結。他回國後,多次表示對前 蘇聯分成現在的十五個共和國不滿。他認為,在俄羅斯以外的其他共和國中,俄羅 斯人屬於少數,那是舊蘇維埃「企圖壓倒俄羅斯民族的陰謀」。他疾呼︰「俄羅斯 民族為什麼非受制於少數民族不可?」雖然他批評戈爾巴喬夫,但他和被批評者一 樣希望保持「大蘇聯」。雖然他稱極端民族主義派領袖吉利諾夫斯基是漫畫上的可 笑人物,但他與被嘲笑者在恢復「大俄羅斯」版圖上殊途同歸。 他在俄羅斯國會演講,仍不斷重申他的「大俄羅斯」歷史觀︰恢復俄國的大版圖 ,兼併烏克蘭和哈薩克,或至少是「統一」原蘇聯領土北部的一半,因為那裡居住 著很多俄羅斯人。 他還批評外國貨幣在俄國流通,反對購買外國穀物,並指責農莊土地被私有化。 正因為索爾仁尼琴持這樣的民族觀,當葉爾欽下令俄羅斯部隊武力攻打要求獨立 的「車臣地區」,造成當地很多平民死亡的慘劇時,這位以尖銳批評著稱的異議作 家沒有發出任何批評的聲音。而薩哈羅夫的戰友,也曾是不同政見者的俄羅斯生物 學家科沃耶夫,則公開強烈譴責政府部隊的野蠻行為。這位人權捍衛者還專程從莫 斯科奔赴車臣首都,住在那裡幾個星期,觀察並收集當地平民的傷亡情況,以及人 權被侵犯的記錄。 索爾仁尼琴在國家、種族與人的自由發生衝突時,維護國家利益、強調種族至上 的思想,從根本上說是源於他沒有將個人自由視為最高價值,仍然視國家版圖之類 的東西大於人的自由和尊嚴。索爾仁尼琴雖然勇敢堅定地反抗斯大林的共產專制, 但是他沒有思考清楚,共產罪惡的核心是剝奪人的自由,踐踏人的尊嚴。人們反抗 共產主義的鬥爭,實質是恢復人的選擇權利的鬥爭。一個合理的社會,首先要保障 人民的選擇自由,這是西方自由主義的核心價值。衡量一個社會是否健康的主要標 准,不是它的版圖大小,也不是哪個民族占統治地位,而是那裡的人民活得有沒有 自由和尊嚴;人們有沒有自由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索爾仁尼琴一方面堅定地反對 剝奪個人自由的共產專制,一方面又主張恢復「大俄國」,剝奪少數民族選擇自由 的權利,表現出在他內心深處仍然沒有真正懂得個人自由的崇高價值。 索爾仁尼琴的這種民族大於自由的認知,在一些中國知識分子身上也有共鳴。例 如,一些中國人反抗中共專制,但遇到西藏問題時,馬上又表現出強烈的大漢民族 的情緒,認為不管怎樣,都不許西藏獨立,視「大中國」的價值高於一切,而不顧 西藏人民的自由選擇權利被剝奪。自由的根本涵義是所有人都獲得自由。不管以國 家或版圖等什麼借口,一部分人剝奪了另一部分人的自由,都是對自由精神的踐踏 。 一九九四年五月索爾仁尼琴起身回國時,沒有想到他的言行會引起這麼多的爭議 。這些爭議一方面說明了俄羅斯社會有了言論自由和新聞自由;另一方面也說明了 ,一個持不同政見者,一個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著名作家,不管多麼有名氣 ,有聲望,但在一個自由了的社會,他的正確言行,會被人民肯定;而他的錯誤言 論,或脫離時代的陳腐思想,也會被人民冷落或拋棄。 對中國知識分子來說,索爾仁尼琴是一面難得的鏡子,但願我們有勇氣以此照一 照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