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 稿】 「自由」以後的願望 包遵信 一九九五年的新年對我有點特殊的意義。我在失去自由五年多以後,現在終於假 釋期滿了,剝權期過了,從法律上講我終於恢復了自由。雖然這件事只有字面的意 義,還是值得高興的啊! 為什麼自由離我們這麼遙遠? 這幾年我冥思苦想的一個問題是:為什麼自由離我們中國人總是那麼遙遠?當我 還在監獄,每次放風時,總會看著天空發呆。同是一片天,大牆電網之外就是自由 天空,大牆電網之內就是牢獄之地。外與內竟有這樣的不同。可是再認真仔細一想 ,外與內真的這樣界線分明嗎?未必如此。生活在「外」的人如果有自由,那為什 麼不斷有人要呼求自由?當年百萬學生走上街頭,不就是高呼「要自由」嗎?具有 諷刺意味的是,原是呼求自由,結果卻是更不自由,甚而被拋進了牢獄。現在五年 過去了,是不是有所變化呢?確實,我和一些朋友都先後走出了大牆電網,算是有 了自由。可是卻又有朋友陸續被拋進大牆電網,前不久,高瑜被判就是一例。 高瑜何罪?不就是寫了幾篇報道,披露了某些真情!一個連公職都沒有的人,又 何能洩露國際機密?一個以自由撰稿謀生的人,難道連瞭解、開掘她所要報道的事 實真相的權利也沒有嗎?現實竟這麼殘酷,這外與內的界線也太模糊、太脆弱,要 想不越線不過界就太難了。像魏京生、王丹、陳子明……到底算是在外還是在內? 恐怕誰也無法回答。我只知道用這麼多警察把他們圍護起來,歷史上找不到這樣的 先例,與現代文明相距太遠,它與現行法律也對不上轍。 為自由而戰! 一九二三年二月,陳獨秀在《嚮導》上發表過一篇「為自由而戰!」的文章。陳 獨秀指出,集會結社的自由權利是「一般國民失了自由的問題,不單是學生、工人 自身一部分的問題」。從那時起到現在,已經過去七十多年,可是「國民」的境況 並未改變。高瑜等人的遭遇,套用陳獨秀的話來說,也不單是他們個人問題,而是 憲法規定的公民權利不能兌現問題,是某些當權者公然踐踏憲法,蔑視人權的問題 。 中共某些人把要求自由民主的人,說成是堅持資產階級自由化。他們卻忘記了中 共的歷史。現在我們對自由民主的呼求,不但在方法上要比歷史上的中共溫和得多 ,而且內容也遠不如當年還沒掌權的中共講得那麼廣泛、明快、堅決。上述陳獨秀 文章算是一例。如果陳獨秀不能作數,那就看看毛澤東是怎麼說的。在「中國共產 黨在抗日時期的任務」中,毛就把「為民主和自由而鬥爭」列為頭等任務,成為抗 日的前提、重心,爭取政治上的民主自由,則為保證抗戰勝利的中心一環。毛還提 出孫中山的軍政、訓政、憲政的劃分已無必要,當務之急是「實行民主政治」,並 且批駁了反對憲政的奇談怪論,揭露了國民黨當局'嘴裡一套,手裡又是一套」,是 「憲政的兩面派」、「他們的憲政,是騙人的東西」。因為他們徒有憲法、總統, 就是沒有自由。「他們一面談憲政,一面卻不給人民以絲毫自由」(「論民主主義的 憲政」)。所以,「廢止一黨專政、實行民主政治」,「釋放全國一切被捕的愛國政 治犯」,就成了與國民黨鬥爭的重要內容。這個任務還寫到了中共七大通過的黨綱 中,毛在七大的報告中還具體闡述了「人民的自由」,指出「人民的言論、出版、 集會、結社、思想、信仰和身體這幾項自由,是最重要的自由」(「論聯合政府」) 。這裡說得多好啊!要說自由化,毛可算是老牌的自由化了。毛的這些話不是他個 人的言論,他是以黨的領袖的身份,在共產黨的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今天中共領導 難道忘了這段歷史,沒有讀過這些文章? 當然,現在的中共領導不會不知道這段歷史,毛本人在幾年之後,調門就變了樣 ,他所講的人民的幾項自由,雖然寫進了憲法,卻並沒有兌現,也不打算兌現。在 這一點上,現在的當權者倒是繼承了毛的衣缽。 關於自由民主的啟示 從鼓吹自由民主到反對自由民主,進而恐懼自由民主,毛的前後變化太大,似乎 判若兩人。我們沒有理由懷疑毛以前講的那些話是言不由衷,如果真的這樣,歷史 就太簡單了。應當承認毛以前講的是真的,當然以後他反對自由民主也是真的。歷 史總是連續的,我們從毛的前後變化的歷史軌跡,可以得到非常有益的啟示。 一、自由民主只有階段性,沒有階級性;只有前後不同,沒有東西之分。毛在講 自由民主的同時,總是譴責西方的自由民主資產階級虛偽性,只有他講的自由民主 才是真正的自由民主,因為它是社會主義的自由民主。這種說法如果在中共執政以 前還有很大欺騙性,那在中共執政以後就成了人們逐漸覺醒的突破口了。從五七年 的反右到八九民運,呼求自由民主越來越多,當權者總是用反對資產階級自由民主 為理由給打殺下去。其實,自由民主作為人類文明發展的成果,雖然在不同國家(當 然是民主國家)、不同民族(當然是自由民族),有不同的具體形態,但它們的基本特 性則是相同的,那就是尊重人權,維護人權。所以,自由民主沒有東西區分,更沒 有什麼資產階級、無產階級性質的不同。把自由民主分為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實 際上是理論上把自由民主抽像化,實踐上則拒絕任何自由民主呼求。過去幾十年的 歷史不就是說明嗎?從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資產階級人性論一直是批判討伐的對 象,實際是拒絕人權,踐踏人權;商品經濟同資本主義捆在一起,自由民主沒有滋 生的土壤,所以它只能是詩人是文學的詞句,是理論家精心構築的烏托邦,實際生 活中,沒有人身保障,沒有言論自由,沒有經濟自主,更不用說什麼結會、結社的 自由了。 二、自由民主只能靠我們自己覺醒之後奮力爭取,不能靠救世主的恩賜。過去我 們都相信,一切幸福都是救世主恩賜的,我們謳歌救世主,教科書和宣傳物中,這 類說教成篇成堆。可是我們究竟得到什麼?我們越是真誠地謳歌,失去的就越多, 十年文革就是這樣。我們唱了幾十年的《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 不靠神仙皇帝,全靠我們自己」。可是真的照它說的去做了嗎?我們真的相信它的 道理嗎?為人民服務喊得山響,可是現在真正有幾個人是為人民而不是為自己呢? 有多少人利用手中權力,肆意侵吞人民的財產、揮霍公款、以致道德淪喪,價值迷 失。這一切的腐敗現象,不正是由於權力不受制約、人民缺少自由民主的權利所造 成的嗎?社會的腐敗是權力腐敗的異化,醫治的最好辦法就是進行政治改革,加速 政治民主化。 三、自由民主賴以生存的基礎,是市場經濟的制度化;市場經濟的健全化同樣也 有賴於自由民主的確定。小農自然經濟需要的是封建中央專治;計劃經濟最適宜集 權專制的統治,只有商品市場經濟才是自由民主滋生的土壤。嚴復在《論世變之亟 》中曾講過,中國從來就沒有自由,自由是「中國萬古聖賢之所深畏」。嚴復這篇 文章發表於一八九五年二月,到現在正好一百年。中國自由民主還沒有確立,最重 要的原因就是沒有建立起健全的市場經濟。市場經濟與民主政治,是現代社會的統 一整體,它們缺一不可。經濟搞上去了,並不等於就算是現代化,事實上沒有民主 政治,市場經濟也不可能真正確立、健全起來。所以,要求自由民主不是少數人的 自由化,而是適應了經濟發展的客觀要求。這一點對於號稱馬克思主義的某些人, 難倒還有什麼難懂的道理需要明嚼舌嗎? 匯入自由民主的世界潮流 自由民主是當前世界潮流。中國難道不應該急起直追,邁開自己的雙腿,跨入這 一潮流? 現在政治家們喜歡談的一個話題是「全球化」,學者們還從不同角度為「全球化 」進行了論證。我理解所謂「全球化」,絕不單純是個經濟發展的格局,而是包括 政治在內的人類文明發展的總體趨勢。為什麼我們能在經濟上不諱言「全球化」, 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要「照國際慣例辦事」、要「與國際慣例接軌」,卻不肯或 不敢在政治上主動匯入民主自由的世界潮流呢?中國要是與這個潮流脫軌,真的能 夠成為世界文明強國? 政治上匯入世界民主潮流,當然不是照抄照搬某個西方國家既有的政治模式,所 以用不著動不動就抬出「國情論」作為拒絕政治民主化的借口。「國情論」猶如一 支兩面鋒刃的劍,它既可以使我們政治民主化脫離實際,陷入空想蠻幹的泥濘,也 可能會成為阻擋民主化的一堵牆。現在高唱「國情論」的,實際就是在加固這堵牆 。近年國際時局的發展說明,中國的國情不應該成為我們步入民主自由不可逾越的 屏障。我們沒有理由躲在「國情」這堵牆的背後,不肯進入民主自由的潮流,甚而 連正視它的勇氣也沒有。 我絕不是無視中國的國情,恰恰相反,我贊成中國政治改革,中國的民主化,要 漸進地有序地進行,就是從中國國情出發的。 我主張漸進有序地進行政治民主化,前提是執政者要進行政治民主改革,並能承 認公民有自下而上要求民主、行使自己的權利的自由。這種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相 結合的政治民主化,對民族損失最小,會使我們的民主化能在已經取得的文明成果 的基礎上健康成長。 當然,這只是我的願望,能不能實現,主動權卻不在人民手裡,而是在執政者手 中。最近,中共十四屆四中全會以後,加強黨的領導喊得山響,這是唱錯了調子, 當務之急是要改善黨的領導,使黨的領導與政治民主化接軌,通過政治民主化來改 善黨的領導。現在社會腐敗現象已經滲透到中共的各級組織,如果再不進行政治民 主改革,中共又將憑什麼來遏制這種腐敗趨勢呢?一個完全腐敗了的黨,能夠繼續 生存下去嗎?所以中共為了自救,也應當著手推行政治改革,進步實現自由民主。 應當承認,中共不時也講政治改革,也講要實行民主,現在的問題不是理論上承 認要進行政治改革,而是如何實際進行政治改革。實現民主化,最切實也是最可行 的就是把憲法載有明文規定的人民權利交還人民。就像當年毛澤東講的:「人民的 言論,出版、集社、思想、信仰和身體這幾項自由,是最重要的自由」,這是憲法 肯定了的自由。難道也要躲躲藏藏,不肯還給人民?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要一下子實現這幾項自由,實際操作起來也有困難,但總 可以一步一步地實行,譬如先從開放輿論實現言論自由、允許民辦報紙做起。這在 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就是已經有了的,為什麼我們反而倒退,連那時代也不如了?可 見,問題的癥結在於我們肯不肯邁步,並非真的有什麼「特殊國情」難予逾越。 但願自由民主的旗幟能在中華大地上飄揚,這就是我「自由」以後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