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書】 腐敗的公檢法 ——《九三斷想》(節選) 梁曉聲 而公檢法方面的腐敗,卻隨時可能使每一個人直接成為雙重的受害者。說「隨時 可能」是一點兒也不誇張的。 舉幾個我所知道的例子。 副省長挨耳光 某省副省長調往鄰省(友人、姑隱其名),因是鄰省,又因為有沿途走馬看花地初 略感受一下民俗民情的打算,所以不乘火車,而乘臥車,只帶了一名秘書,連司機 三人。時至中午,進入鄰省境內,見路旁有小飯店,三人泊了車進去吃飯。在他們 進步之後,又來了幾名治安警,於是店主殷慇勤勤地湊上前去,滿面堆笑,敬煙敬 菜。當然的,先給後來者左一盤右一盤地上起菜來。這邊省長三人等了半個多小時 ,見沒人睬他們,就都有些心理不平衡起來。秘書催問:「我們先來的,他們後來 的,怎麼先給他們上菜啊?' 只這一句不該問的話,引來了治安警們的一頓臭罵。 副省長起初只向秘書使顏色,暗示他不必發作。大概也是要在秘書和司機面前, 表現出一種特別的涵養。秘書和司機只好默默聽著。這邊不還口,那邊以為這邊懦 弱可欺,罵得更髒了。大概在他們,一邊罵人一邊喝酒,是很開心的吧? 終於連副省長的涵養也經受不住考驗了,嚴肅質問:「你們穿著警服,怎麼可以 用那麼髒的話罵人呢?」 這邊一經受不住考驗,那邊火了,走過來一個人,給了副省長一耳光。 副省長捂著臉,愣了愣,說你們這不是沒王法了麼?怎麼不但張口罵人,還動手 打人啊? 那邊說——「王法?在這地盤內,老子就是王法。不但打得傷,還要把你扣起來 呢!……」說著就亮出手銬來銬。那邊人多,這邊三個人,有理跟對方沒法講,好 漢不吃眼前虧,副省長一使顏色,司機起身跑了。 這當兒,副省長和秘書,已被手銬銬在暖氣管子上了。 於是那邊照舊喝他們的酒,吃他們的飯。 等他們酒足飯飽了,才將副省長和秘書帶到他們經常審訊人的那個地方…… 司機跑了,副省長心中有底了,任怎麼審,只一句話——一會兒有人來告訴你們 我是誰……副省長不多說,秘書更不多說,那些人七分真醉三分假醉地,藉著酒勁 兒,就動起了拳腳又是一頓揍…… 再說那司機,在省界邊上,駕著車兜來轉去,一時也找不到個打電話的地方,一 直把車開到了小縣城,才打通搬救兵的電話…… 電話是直接打到省裡的。省裡再返過來打到地區,地區打到縣城——等縣城公安 局派出警車跟隨副省長司機趕到繼續扣押副省長那個省界邊兒上的小派出所,那已 經不是「一會兒」了,而是四五個小時之後了…… 偏偏我的這位副省長友人又是調到鄰省抓公安工作的,那個省界邊上小小派出所 的全體警員,皆被清洗出了公安隊伍。 我到他那個省去的時候,他親口對我講了他的經歷。 我當時說:「我得把這件事兒寫出來,讓更多的人們知道!」 他說:「曉聲你不能寫!」 我說:「為什麼?」 他說:「現在我抓這個省的公安工作,你曝光這件事,我也光彩不到哪去啊!… … 這是一九九零年的事。我一直遵守諾言,不曾在任何公開場合談到這件事。後來 倒是因為他自己在省公安會議上講了這件事,被記者捅出,一時間曾各報轉載。我 把這件事記在這裡,實在等於是「炒冷飯」。沒有任何別的企圖,不過覺得事件很 典型。很能說明些問題…… 警察保「黃」 河北省委宣傳部的一位副部長,在「掃黃」中微服遁視,正巧發現某地書攤公開 兜售黃色書刊,進行批評和偵詢的時候,卻被維護市場治安的警察,以擾亂市場治 安,干擾市場經濟秩序為罪名逮了起來,並審訊之…… 這一件事,是國家新聞出版總署一位副署長親口對我說的。當時在場的還有老作 家李國文同志。 這位署長接著講到了另一件事——新聞出版署幾位在中央黨校學習的同志,為了 對黃色書刊衝擊和佔領書刊市場的情況進行調查瞭解,在徵得新聞出版署和黨校負 責同志的批准之後,前往某地。 他們在一出售黃色錄像帶的攤床前買了一盤,離開沒多久,追上來一名三十多歲 的女人,神神秘秘地問他們還買不買?說她有許多種。如果他們買的多,她可以按 批發價優惠他們。 他們說不買了,一盤就夠了。 那女人說不買不行。 他們問怎麼不行? 那女人說你們買黃色錄像帶是要受罰的,並威脅說嚴重的還要受審。 他們說你強迫我們買就沒事了麼?就不怕受罰不怕收審了麼?前面一百多米處就 有進行盤查的警察,你怎麼敢這樣做? 那女人笑了,說他們不會罰我的,更不會收審我,你們如果多買我的,保你們沒 事兒。保你們順順利利地通過。如果不多買我的,你們今天可就有麻煩了…… 他們自然都是有些不信邪的。上了車,直往前開。邪存在著。不信是不行的。結 果車被攔住,警察上來了,說看到你們剛才買黃色錄像帶了,想受罰還是想收審? 他們不明智那時也變明智些變乖些了——都說那我們就受罰吧! 於是幾個人兜裡的三千餘元,盡數被搜去。 問:——有個企圖強迫我們買,你們怎麼不管? 答:——你們無權問的就別問。我們只管買的…… 後來還是新聞出版署派出一位副署長,去向河北省委宣傳部進行交涉,才索回來 罰款…… 中央電視台某專題攝制組,途徑一處兩省交界之地,司機將長途汽車開到了一飯 館前,催促乘客趕快下車用飯。攝制組的同志隨乘客們走進去,見環境髒。於是打 算退出,到對面看去似乎較乾淨的飯店用飯。幾人轉身時,卻見店門已鎖了,而且 有人持棍把守。一般乘客,哪裡還敢有不悅的表示?只有端上來什麼吃什麼,要多 少錢給多少錢的份兒。圖個平安無事。只我們中央電視台攝制組的這幾位朋友,執 意離開。結果沒說上幾句理,從後店衝出幾個漢子,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打。其中一 人,發現窗外站著警察、大聲呼救。警察的臉從窗前一閃,不見了。挨打之後,隨 身所帶的錢及手錶相機一概掠去。攝制組的成員中,有幾位朋友也是血氣方剛的年 輕人,忍無可忍,齊發一聲喊,與對方們拼博起來。那警察才又「適時」出現,加 以制止。未對店家們所雇打手們進行一句盤問,卻將攝制組成員帶到派出所大加審 訊。更富有戲劇性的,是外屋正審訊著,裡屋店主在向所長「上供」奉獻之物,皆 系從攝制組成員或其他人身上掠奪的東西…… 無法無天的「聯防隊」 我們北影創作副主編之愛人,有一日找到我,商議怎樣才能為她的兩名同事雪恥 並伸張正義——她單位派出一男一女二人去河北某縣催索債務,於晚九時許,在火 車站候車時,被突至的「聯防隊」強行擰到站前派出所,理由是懷疑他們一男一女 坐在一隅,竊竊私語,有進行「賣淫交易」之嫌…… 懷疑不過就是懷疑,沒有口供豈能定案? 口供怎樣來?——打。 男女二人被銬上手銬,分開來逼供。 幾名「審訊」那女子的聯防隊員,圍著她,一個個對她故作色情相,口出污言穢 語,下流不堪入耳。且動手動腳,滿足一點點邪獰心理。而隔室,一聲聲傳來她的 男同事遭打時發出的哀號,。膽小的女人雙手被銬,身遭凌辱,耳聞其聲,抖瑟成 一團,不由得不心驚膽戰。逼問什麼,供認什麼。「審訊」者們對「細節」發生極 大興趣。既然他們有興趣,不回答,是不行的。不順著他們回答,也是不行的。違 心地順著他們回答了,他們便發出心理滿足的笑…… 「聯防隊」聽說她是本縣人,父母家在某村,第二天派人去某村通知其父母,交 出一千元錢保人。父母惶惶趕來,交了七百元現今,寫了三百元欠條,才保出他們 的女兒…… 而她的同事,因本地沒有熟人可來保她,身上也沒有帶多少錢,繼續被銬在桌腿 上熬過了半個白天,寫下一千元錢的欠條,才獲得自由。 我聽了陳述不信,我那作副主編的朋友的愛人,有天晚上就將她的同事帶到了我 家。那三十五、六歲的女人,沒有說幾句話便哭了起來。我朋友的愛人告訴我,她 們單位的領導對此事極為憤慨,許下諾言,誰能伸張正義,使執法犯法者受到應有 的懲罰,除了一切費用由單位支付,誰還享受她們單位名譽職工的待遇。 我見那女人雙腕上有紫黑色的被銬過的膚痕。一問她事情過去多久了? 說已半個多月了。 半個多月了。膚痕仍那麼紫黑,可想而知當時該是怎樣的情形了。 她挽起袖子給我看,雙臂上竟有煙頭燙過的疤痕。 我問她照過像沒有? 她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說要留有證據。 她說她沒想到過這一點。說她丈夫是個烈性子的男人,向朋友借了一支雙筒獵槍 ,幾次三番地要去找那些「聯防隊員」算帳,搞得她每天提心吊膽的,更操心的已 是丈夫別再去闖什麼大禍,對自己遭受的虐待和凌辱,反而已有幾分麻木的…… 問她什麼叫「聯防隊」? 她說在她父母那個縣,治安警似乎人數不夠用,雇了一些人被充之。 問是些什麼人? 她說是些農民。 問是些怎樣的農民? 說是些在家裡不願種地,出外打工又嫌掙錢辛苦的青年農民。 問當「聯防隊員」給多少錢? 說據她們當地人講,每日三五元而已。但是「獎金」多,「獎金」便是各類罰款 。大頭兒歸派出所。小頭兒歸他們分。所以,他們多逮人,多罰款,派出所是高興 的。也是支持和撐腰的,故對他們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甚至採取鼓勵 和慫恿的態度。因為只有任其他們以他們的方式,才能逼獲「保釋金」之類的錢。 若由真正的警察去公然地幹,怕多少會有損後者的形象。而他們干,即使惹出了麻 煩,由後者們出面調停,斡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為這件事,我去找過婦聯的朋友,朋友表示同情,但亦表示愛莫能助。我問他是 不是不信?他說有什麼不信的?可婦聯每天收到的訴苦信求助信多了,接待的上訪 者也多了。想都管,管得過來麼?其中控告對像直接便是公檢法人員的事件相當不 少,婦聯不能總是充當代表婦女姐妹和公檢法對著干的角色啊?何況,比較而言, 我代別人反映的事件,雖說嚴重,也嚴重不到哪去的。至多是個需要進行批評教育 性質的問題。人家真的批評教育了沒有,當事人還是個不知道。 我說那所謂「保釋金」總該退給受害者吧? 他說你怎麼這樣傻?「保釋金」不就是他們的獎金麼?既然分發了,還能從他們 的工資中扣除麼? 我不死心,代我的「當事人」——儘管我不是律師,但人家找到我,求到我,無 形之中的,我也就成了人家的「代訴人」了——給公安部與河北省有關方面發了幾 封信。兩個月內,如泥牛入海,空谷無音。兩個月後的一天,我出差從外地回來, 妻交給我一張名片——乃是河北省某縣縣委副書記的名片。事情正是發生在那一個 縣裡。妻說來客是我復旦大學的校友,高我兩屆。來時還帶了些水果之類…… 我一想,心裡也就明白幾分了。 後來,那女人的老父親,因那一件事的發生,一氣之下病故了。她參加料理完父 親的喪事,自己也病了,便再沒找過我那當《電影創作》副主編的朋友的愛人,她 也再沒找過我。我呢,也就從這件其實注定了我不可能真正替她伸張什麼正義的事 中自行解脫了。我認為我必須有這點兒自知之明。其實我們三方最終都心照不宣地 明白了一點——認了罷,區區小百姓,不認又能怎樣?…… 近來我聽到一種說法……傳統在台灣,法制在香港,腐敗在大陸。□ (【編注】本文轉載自作者所著《九三斷想》一書,本文標題和文內小標題為編者 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