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生】 飄泊的風帆 華 驊 我收到了她寄來的聖誕卡,上面寫著:「這個世界依然多姿多彩,而你們依然是 我最想念的朋友。在這新的節日到來之際,祝願你們年年幸福,歲歲平安!——一 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唉!多麼好的祝願,「歲歲平安」,這是誰都需要的。 可惜,她在信裡和信封上都沒有留下聯繫地址,我無法找到她。 我的確有很多話要跟她說。我想跟她說,自從她走後,她丈夫仍然給她寫信,信 都放在我這裡,堆起來厚厚一打;我想跟她說,她父母從中國給她寄來一大包衣服 ,衣服都放在我這裡……太多的事情要讓她知道了。可是,我無法找到她。 三年前,我在一家中國餐館幫工時,認識了她。那時,她隨無錫一個技術代表團 來德國考察,談判引進減震設備。一邊上菜,一邊與她聊天時,我獲知她畢業於浙 江大學,是計算機碩士。在工廠裡,她是數一數二的人才。可是,正因為她認識我 ,而闖出了一場大禍。 在德國考察期間,有一個晚上,她一個人呆在旅館的房間裡,孤獨地面壁而坐。 儘管她GRE考得將近滿分,但是德國電視裡的德語她半句也聽不懂。在國內時,她也 不愛看電視,她認為《渴望》不是電視劇,而是胡鬧劇。一個人呆在房間裡,無聊 至極,她偶爾躺在床上看看天花板,數一數上面有幾個圈圈。她終於違反了外事紀 律,單獨一個人跑到街上遛達。然後又到我家裡來。一開門她就說,她想看看我那 吃麵包長大的中國兒子。在客廳裡,我們天南海北地聊著。聊京都羊城、滬江津水 ,侃天府四川、魚米湖南。不知不覺,待她看表時,已經晚上十點半了,令她大吃 一驚,因為團長有言在先,任何團員不能單獨外出,有事出去必須事先請示,外出 活動至少要有兩個人以上,並且在九點鐘以前必須回到旅館。 她回旅館後不久,團長的秘書要她去開會。一個小小的房間裡坐滿了人,獨缺團 長。人們說說笑笑,等她進去時,則一聲不吭,任何人都把目光瞪著她。她笑了笑 問:「今天開什麼會啊?怎麼這麼晚才開?」沒有人回答她,似乎沒有人聽懂她的 話,其實,每個人心裡都在直罵:「明知故問!」她只好自我鎮靜。 團長手裡拿著筆記本進來,臉色發青,毫無表情,秘書給他留下一張椅子。團長 把眼睛直落到她身上,訓道:「你剛才去了什麼地方?去幹了什麼?跟什麼人談了 什麼?」她被這一串「什麼」連環炮打得直昏過去,坐在那裡又驚又呆,頭上直冒 汗珠。她一下子感到天昏地暗,好像自己偷了別人的東西被人發現,當場被抓獲, 頓時覺得無地自容,要是地板上有一個洞,她將毫無猶豫地往下跳。可是,眼前沒 有洞,只有這麼多的眼光,這麼多異常的表情。接下去團長又說了什麼,她都聽不 見了,她感到自己彷彿在眾人面前赤身裸體,任憑他們用下流的目光來回地掃瞄。 那天夜裡,她哭了。她感到很大的委屈。她從小到大,聰明過人,成績優秀,歷 來被人們讚揚,而今天是一生以來受到第一次批評。她哭得傷心,希望能用眼淚沖 走心中的委屈。 半年以後,減震設備引進談判成功。她又作為代表團的成員之一,來德國驗收設 備。她到達旅館後,給我們打來電話,我和妻子一起去看她。這次只有正副團長和 她三個人。當天晚上,正值歐洲杯足球賽半決賽實況轉播,德國隊對瑞典隊。我和 正副團長都是足球迷,三條漢子坐在電視機前,一邊看電視,一邊談論球藝,談論 容志行、古廣明,也談論去大陸任教的德國教練克勞斯·施拉普納。我們三個人被 精彩的球藝拴在電視機前寸步不離,而她帶我妻子回到她旅館的房間,因為她們不 喜歡足球。 按照日程安排,星期天早上代表團該回國了。 星期六晚上,她徹夜難眠。她想了很多很多,終於下定決心,把寫好的信小心翼 翼地放在書桌的右上角,用旅館的房門鑰匙壓著:尊敬的正副團長,很抱歉,我不 辭而別。這次我走了,與你們無關,與任何人無關。我向天發誓,絕不做坑害國家 、民族的事。 已經是早上四點鐘了,她輕輕撥了電話,用英文說:「您好,我想要出租車,我 住在古堡旅館,十分鐘後,我在門口等您,謝謝,再見!」 放下電話,她提起自己的箱子,搖搖晃晃地往樓下走。越緊張就越慌張,越慌張 就越出事,走到團長的門前時,箱子竟一滑倒了下來,「叭啦」一聲嚇走了她的心 魂。幸虧沒有驚醒團長。「天助我也!」她暗自說道,然後繼續往前走。旅館值夜 班的人早已睡著了。她輕輕地把門打開,往外伸頭一看,出租車還沒有來。她靈機 一動,把箱子斜著夾在門道中間,因為鑰匙已經放在房間裡了,這樣,若出租車不 來,走不了,可以再度打回房間睡覺,神不知鬼不覺。 她害怕驚醒旅館的任何人,不敢打開樓道內的路燈,也不敢發出任何的聲響,她 擔心走不了會造成的後果。她先在門口靜靜地站著,翹首盼著,靜耳候聽出租車到 來的聲音。但是十分鐘、二十分鐘過去了,仍然未見出租車的出現。她真的害怕起 來,全身開始發抖,感到又冷又餓,腦子亂得要命,心臟跳得厲害,她開始緊張了 。 那樓道裡暗暗的,昏暗中看到旅館那陳舊的裝飾木板,真像一塊方方的、有幽靈 的棺材板,她彷彿看到所有的幽靈都在笑她。 這時,她突然想起她的丈夫。幾年來,他們從兩地分居到夫妻團聚,經歷了多少 風風雨雨。現在愛情經過這麼曲折的考驗,更加成熟,更加甜蜜。她回憶起過去的 節假日,他們倆挽著手,共同享受人間樂趣,或是品嚐山珍海味,或是去卡拉OK, 一展歌喉,偶爾也陪丈夫逛公園,追憶初戀時的浪漫。有時,兩人互贈詩歌,栽培 感情。就在她赴德告辭的那天,丈夫給她塞了一張小紙條:「我是一個靜靜的港灣 ,等待你飄泊的風帆。」真讓她笑了半天,那是前不久,他出差上海時,她寫給他 的,而今他卻用它來贈給她。看到紙條,她感到無比的幸福。如果丈夫在身邊,她 用得著這樣害怕嗎? 就在她胡思亂想時,出租車來了。 我家門鈴響了,妻子說是她離隊,先躲到我們這裡來。 她留下來了,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辦,於是,幫她去申請埃爾蘭根大學,如被錄取 ,就辦讀書居留。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妻子為了不讓她「黑」下去,花了五百 馬克為她報名一家語言學校,憑著學校錄取通知書到外國人局延長了三個月的居留 。她為了不再麻煩我們,決定自己租一個小房間住,並且每星期六到一家中國餐館 做幫工。她搬走後,我們有時去看她。等到我接到埃爾蘭根大學錄取她的通知書, 去找她時,她已經不在了。 前不久又接到她丈夫從中國寄來的一封信,信封上用中文註明,此信我有權利拆 開。信是寫給她的: 「親愛的妻子,我想把你走後我的處境告訴你。你不回來了,而原單位把我開除 了。我一直在尋找新的單位,但屢遭失敗。有的單位說,我們正在裁員;有的單位 更甚,直說你妻子叛國逃敵,像你這樣的人,我們不要!你是知道我父母親是怎樣 對待我的。我有時像個孤兒,有時像個乞丐。但是,為了尊嚴,我要堅強地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