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水窮處 坐看雲起時 --訪前南京大學教授高爾泰先生 亞衣 高爾泰,中國大陸當代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和美學家,長期從事哲學、美學和 文藝理論的研究和教學工作,原為中華全國文藝理論研究會常務理事、中華全國美 學學會理事,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六四事件後被中共當局逮 捕,一九九零年獲釋,現居美國。 沒有委屈感 亞:您是中國大陸當代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和美學家,本刊不少讀者想對您有進一步 的瞭解,請您作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 高:我幼時在日本侵華戰爭期間度過,逃難期間隨父親學習中國書畫。後來上學選 擇了美術專業,學了五年,由於也喜歡看書,喜歡空想,偶然搞起了美學,寫了篇 「論美」的文章,此文發表後闖下了大禍,這中間的曲折,說來話長。就不說了。 一九七八年我獲得「平反」後,先是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美學 ,後來又在蘭州大學哲學系、四川師範大學中文系、南開大學中文系任教授,一九 八九年受聘到南京大學任中文系教授和美學學科博士研究生導師。一九八九年「六 ·四」鎮壓事件後,中共當局以「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將我逮捕,投入南京娃娃橋 監獄,後轉入成都四川省公安廳看守所關押。一九九零年出獄後國家教委繼續迫害 我,不許我回南京大學教書,國家教委主任何東昌甚至當面責問南京大學校長曲欽 岳和黨委書記韓星臣「你們為什麼對高爾泰那麼感興趣?」我走投無路,只好逃離中 國大陸。 亞:您所說的「闖下大禍」,是不是指在五十年代的「反胡風運動」和「反右運動 」中遭受過的不公平的待遇?那時您還很年輕呀! 高:一九五五年的反胡風運動時,我還是江蘇師範學院美術系的畢業班學生。那時 的運動是和肅反運動連在一起的,運動的口號是「肅清一切暗藏的反革命份子」。 當時校園內氣氛之緊張,實際上超過了後來的「反右」運動。白天可以聽到老師們 開鬥爭會的吼聲,晚上到處有人巡邏。學校中有人自殺,有人被捕。當局還在學生 中進行了清查。我們班一共三十二人,有五人被清查,是杜吾一、葛志遠、張文時 、唐素琴和我。班上的黨團員是審查者,他們組織鬥爭會和整理材料。我當時被審 查的原因是「說怪話」。後來學院的黨委書記楊鞏看了我的材料,說我是思想問題 而不是政治問題,責令停止對我審查。但是材料已經記入了檔案。一九五七年反右 時我因為「論美」的文章遭到批判,以前的材料又被翻了出來,一起算帳,被打成 右派。前面說的反胡風時我們班上被審查的五個人,此時全部被打成右派。兩個人 被開除公職,送到農場勞動教養,其中一個就是我。 至於你說到「不公平的待遇」,這個「公平」與「不公平」就要看以什麼為 參考繫了。在我被「勞教」的那個農場,許多人都是莫名其妙被送進來的。有的只 是為了一點小事,比如不服從分配,罵了領導,或者堅持要回家鄉等等,後來這些 人都死在那裡了。這個農場裡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都死了。而我畢竟還是有「反動言 論」的「前科」的,文章又在全國各地的報刊被批判過,同周圍的人比,我不算冤 枉;我父親是右派,死於勞改工地,姐姐是右派,受盡折磨,同他們相比,我受到 的也是「正常」待遇;還有無數擁護黨的農民餓死了,同他們相比,我覺得更是無 話可說。我總感到是在敵人的統治之下,所以毫無委屈之感。只有對自己人來說, 才存在公平與不公平的問題,我從來沒有這個感覺。 亞:為什麼「論美」這樣一篇談「美」和「美感」的文章,會惹出如此大禍呢? 高:你說是談「美」和「美感」,人家說是談政治,是「反對毛澤東思想」,而且 他們有能力根據他們的看法對你採取行動,你有什麼辦法? 人應當是什麼 亞:從六十年代開始,您曾經在敦煌研究所對佛學和中國美術史作過長期的研究, 在這一方面,您有什麼感受? 高:我在一九六二年離開了勞教農場,來到敦煌文物研究所,一九七二年離開,前 後有十年。為了研究和臨摹敦煌壁畫,有必要瞭解以往中原和西域美術的關係,同 時我也查閱了不少佛教經典,從此對佛學多了一份親近感。我在敦煌期間寫了十幾 篇文章,談佛學和藝術的有兩篇,其餘都是談異化和人道主義的,文革中全部被抄 去,成了我的罪證。 敦煌是沙漠裡的一個小小的綠洲,與世隔絕,我原來以為這是一個世外桃源 ,不料運動一來更加恐怖,知識份子整知識份子,比工農幹部要凶狠得多。「文化 革命」開始後,我在敦煌文物研究所被打成「黑幫分子」,受到批判鬥爭,在所內 「監督勞動」。妻子(前妻)下放農村,不堪折磨,死在那裡。一九七二年,我被下 放到「五七干校」勞動至一九七六年。不過這些經驗也加深了我對異化的理解。異 化復歸於自我的標誌是對自由的體驗。順這一條思路走下去,又可以走到佛學與美 學的境界。佛學不等於佛教,佛學是無神論,也是一種美學,具有反異化的性質。 亞:說起異化和人道主義,這正是我要問您的問題。七十年代後期和八十年代初期 ,您曾經就異化和人道主義問題發表過一些有影響的論文。請您介紹一下這方面的 具體情況。 高:還得從我待過的勞教農場說起。在那個農場裡,什麼人都有。有科學家,藝術 家,醫生,高級軍官,大學校長,農民和目不識丁的流氓、小偷。所有這些出身、 經歷、職業和文化教養天差地別的人,在同一死亡線上,表現卻完全相同。後來這 些人都死了。我作為倖存者,不免常常想到「人是什麼」和「人應當是什麼」之類 的問題,開始關心異化和人道主義的問題,寫了些這方面的文章。第一批文章是六 十年代在敦煌寫的,文革中失去了。第二批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寫於北京。 一九七八年發表了一篇「異化辯義」,七九年發表了一篇「異化現象近觀」,是在 中國社會科學院內部刊物《未定稿》上發表的。《未定稿》的主編林韋還因為發表 此文和另外兩篇文章而被撤了職,代替他的是社科院政治部主任李彥。異化理論是 人道主義理論的一部分,在中國大陸理論界一直是個禁區。改革開放後有人開始研 究它,其政治敏感度急劇升高,中共中央甚至把它寫進十二大文件,和「刑事犯罪 」、「封建迷信」相提並論,一起成為「清除精神污染」的對象。一九八三年的「 清污」運動是和「嚴打」連在一起的。那時我已經被趕出北京,來到蘭州大學哲學 系教書,被勒令停止上課,停止帶研究生,停止發表文章和出書,無法待下去了, 於是逃到四川。 亞:這樣說來,您對異化和人道主義的問題的重視主要是從自身的體念中得來,而 不是從某種理論思索上的矛盾所導致的。不過,「異化」本是一個哲學概念,而您 的文章被認為涉及政治,並因此受到迫害。您在文章中是如何涉及政治的呢? 高:任何較深刻的政治理論,都有其哲學前提。二者有時很難分清。在一九七九年 的「異化現象近觀」一文中,我提出了「民主是生產力」的主張,我認為民主是生 產力。我在文章中指出,一個國家,如果要求於其成員的僅僅是盲目服從和執行指 示的能力,這個國家的進步也就停止了,這樣的國家必然一天天腐敗下去。如果把 人的無限豐富的需要壓縮到動物的單一的需要,把人無限豐富的可能性壓縮到機器 的單一的可能性,等於用螞蟻的兩根簡單的神經索來代替人類複雜的大腦,等於限 定人類只能拿出億萬分之一的動力來前進。且不論這種做法在政治上是多麼的野蠻 和殘暴,單從經濟上來說,也是一種極大的能源浪費。因為它無形中消滅了無數推 動社會進步和生產力發展的動力中心,而相反地把它轉化為歷史的惰性。我認為這 是辦不到的。我當時指出,「要把無數活人納入一個機械模式之中,即使依靠長期 的武力管制,也完全沒有可能。」「用高壓政策來增加生產是不可能的,為了解放 生產力,首先必須解放人,發揚民主」。我同時還指出,民主問題不僅是一個發展 生產力的方法問題,也是發展生產力的目標。這一觀點,同我的「人是目的」這一 人道主義思想一脈相承。所以七年後,我在一九八六年發表的論人道主義的文章又 提到了這同一個問題。我說生產力的解放和人的解放是一致的。對於生產力來說, 每一個從事創造性勞動的人都是一個動力中心。在這個意義上「民主」「自由」等 政治哲學概念也都獲得了經濟學的內容,它們不僅是上層建築,而且是基礎--生產 力。解放這個生產力是發展經濟的必由之路。 美是自由的象徵 亞:在中國現代美學研究中,您另樹一幟;您可不可以說一說您的理論與蔡儀、朱 光潛、李澤厚等學派有什麼基本原則上的不同? 高:你所提到的三位先生都是馬克思主義者。他們之間的分歧來自對同一前提--辯 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不同的解釋和應用,他們之間的爭論也就是誰更符合 馬克思主義的爭論。蔡儀講美是客觀的,李澤厚也講美是客觀的,其客觀性是和社 會性相統一的,他常以毛主席詩詞和五星紅旗為例,來說明「美的社會性和客觀性 的統一」。與之相反,我強調美的主觀性,主張「美是主觀的」、「美和美感有同 一性」。我認為愈是有社會性的東西,愈是有不同的評價,包括審美評價。所以美 是因人、因事、因地而異的。在我後來的研究中,我把「美」的問題和「人」的問 題聯繫在一起思考,提出了「美是自由的象徵」這一觀點。「美的主觀性」這一命 題,也發展為「審美的主體性」這一命題。並且我認為,美不僅是社會現象,而且 是一種自然現象。我在美學研究中引入了現代物理學的概念「熵」。我強調熵定律 可以說明許多美學問題。美的根源不僅在人類歷史中,還應該追溯到生命的本源。 在我的《論美》、《美是自由的象徵》兩部著作中,除論證美是自由的象徵以外, 我一再強調美學不僅是科學,不僅具有描述性;美學作為意義體系和人文精神的總 和,同時亦具有規範性,所以美學也是哲學的內隱框架。到八十年代後期,各種觀 點有相互靠攏的趨勢。我想如果中國當代美學值得後人認真研究,將來總會有人發 現,究竟是誰靠攏了誰。 亞:您說上面三位美學家都是馬克思主義者,但我記得其中有人歷來被批評為是「 反馬克思主義」的,比如朱光潛先生,他主張「美」是客觀的,也主觀的,是「主 觀和客觀的統一」。 高:問題在於本人怎麼想,而不在於別人怎麼說。朱先生學識淵博,對馬克思主義 的理解比別人精深。他的文章也一再強調自己的理論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根據的。我 相信他是真誠的。至於別人怎樣說他那是另一個問題。蔡儀和李澤厚都互相指責對 方不是馬克思主義。如果要以別人的說法為準,那麼陳獨秀、瞿秋白、毛澤東、鄧 小平甚至布哈林、托洛斯基、列寧、斯大林都被人批評為「反馬克思」主義,其中 究竟誰符合馬克思本人的原意,那是歷史課題,要在另一個範圍內去研究了。 亞:有些評論家認為您的美學理論與思想啟蒙、政治批判關係緊密,對此您有什麼 看法? 高:我關於「美」的思想同我關於「人」的思想一樣,都根植於我的人生體驗,是 從我的生命中生長出來的,而不是做學問做出來的。美的問題和人的問題這兩個問 題我常常聯繫起來思考,覺得實際上是一個問題。美的主體性就是人的主體性。講 美是自由的象徵,講變化,差異和多樣性,統一是美的形式原則,講美的追求與人 的解放的一致性,聽起來都像是在反抗奴役呼求自由,這不是有意附會,而是真理 與現實之間的內在的固有的矛盾所形成的張力結構相同。我歷來強調,人的審美本 性有追求變化、差異和多樣性的特徵,因而必然地要和那種強行統一認識,統一指 揮,統一行動的力量發生衝突。正因為如此,美的追求和人的解放具有一致性,藝 術創作具有叛逆精神、反抗性格和開拓新的思維空間的特性。也許這就是有些學者 認為我的美學研究具有思想啟蒙和政治批判的性質的原因吧。當然這也是我的美學 觀點常常受到左派猛烈攻擊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喚起工農 亞:一九八八年,您曾經就中國的政治問題與溫元凱作過一次對話,那時您主要提 出了那些引起爭議的觀點? 高:那時我在成都。溫元凱到成都考察,約我到都江堰作了一次長談。那時他剛和 嚴家其作了一次對話,發表後送了一分給我,要聽聽我的意見。我主要是針對他們 的對話談了些自己的看法。我質疑現政府的合法性,主張修改憲法,要求建立多黨 民主制,實行私有制經濟等等,這些都被人認為過於激進。我認為中國的進步,除 了依靠中產階級的形成,還需要有組織的工人和獨立的農民。沒有這三者和三者的 一致,談不上真正的民主化,也談不上市場經濟的真正確立。所以我主張變與領導 人對話為與工農對話,喚起工農。 亞:在我的印象中,八十年代是您在學術上活躍的一個時期,能不能說一說在這一 段時間裡您的主要活動和著作? 高:不知從和說起。就說一點吧。我寫文學評論,始於八十年代中期。八三年清除 精神污染,我被剝奪了在哲學系講課的權利,開始寫文學評論。我寫文學評論是因 為看了叢維熙的小說「雪落黃河靜無聲」,感到他在宣傳愛國主義的時候,把祖國 和政權混為一談了。我寫了篇文章他,我說愛祖國和愛黨不是一回事。擁護某個政 權不等於愛國。當時作家們這方面觀念很模糊。白樺說:你愛祖國,但祖國愛你嗎 ?」仍然是混淆了祖國與政權。從批評這種現象開始,我寫了一系列文學批評。有人 指責我的文學批評是「社會學的批評」,於是我又寫了一系列的文章為社會學的評 論辯護,從而一度捲入文學爭論。 亞:我記得您還擔任過一些叢書、叢刊的主編,也作過不少講演。 高:一九八六年我擔任《大時代》叢書主編,原來我對該叢書抱有極大的期望。我 計劃凡是「解放」後一些重要年代,都出一本書》書名如《一九五零年》、《一九 五七年》、《一九五九年》、《一九六三年》、《一九七六年》、《一九八三年》 。連起來就是一部中國當代史。組稿後剛同出版社簽訂了協議,就碰上了八七年的 反自由化運動,計劃被迫中斷。一九八八年《新啟蒙》叢刊出版,王元化任主編, 我和王若水任副主編,由於中宣部和公安部強行干預,該叢刊在出至第四期時也被 迫停刊。至於講演,這是教師的本分,不值得提。那幾年邀請的單位較多,所以講 得也多些。後來當局不許講了,我就不講了。 亞:一九八六年您被國家科委授予「有突出貢獻的國家級專家」稱號,一九八九年 六四事件以後卻被當局關進了監獄,這是怎麼一回事? 高:授予我稱號的是科委,看管和修理我的是教委,逮捕我的是公安部門,都是在 黨的領導之下的,所以黨對付我們是很方便很自由的。一九八六年他們甚至還事先 不徵求我的同意給了我一個政協委員的頭銜,我拒絕了。也是政協委員的四川大學 教務長唐正序在政協會上罵我「不識抬舉」。我被捕以後,此人甚至以「反對資產 階級自由化」為理由,拒絕為我的研究生組織畢業論文的答辯。我出獄後,還有人 批評公安部門右傾,對我手軟。這種情況,在中國知識份子中很普遍,中國人對此 都很瞭解,自由世界的人們會覺得不可思議。 亞:聯繫到您前面所說的「知識份子整知識份子,比工農幹部要凶狠得多」,您是 如何解釋這種大家「都很瞭解」的現象的? 高:這是制度的產物,像俄羅斯那樣的偉大民族,文化土厚水深,也出現了無數大 大小小的李森科。這不是偶然的。 繪畫與命運 亞:許多人知道您在文學批評和美學方面的成就,但是不太瞭解您同時還是一位畫 家。請您介紹一下自己的繪畫生涯。 高:我從小愛畫水墨畫,上大學也是選的美術專業,學的是油畫。後來到敦煌,工 作是臨摹壁畫,摹本曾在世界各地巡迴展覽。我的妻子浦小雨曾經在首都博物館十 年,從事古畫臨摹,也算是同行。所以出國以後我們就賣畫為生。一九五九年,我 還被關在夾邊溝勞教農場的時候,被帶到蘭州,為「十年成就展覽館」的大廳畫畫 ,得以倖存。所以我常說,畫畫救了我的一條命。現在我們又靠畫畫生活,畫和我 們有不解的緣分。我們都喜歡大自然,喜歡單純,喜歡詩。由於畫,我們得以親近 這些,這也是一種幸運,我們感激命運。 亞:在離開中國大陸以後,您在香港與您的夫人浦小雨老師還辦過一個畫展? 高:一九九三年我們來到香港,在香港大會堂舉辦了「中國夢」畫展,是想用畫筆 表達反抗專制暴政、追求自由的意志。 亞:您能不能介紹一下您和浦老師現在的創作和研究情況? 高:談不上創作和研究,拚搏求存,自食其力而已。 亞:不少人知道您是一位多才多藝者,您還寫過不少小說,有的作品還傳到了國外 。 高:寫小說是偶一為之,數量很少。不提也罷。 不同鱷魚妥協 亞:去年《中時週刊》發表了您的同行李澤厚、劉再復先生的關於中國當代政治的 對話錄摘要,對此您的意見如何? 高:他們的對話,是一種意識形態的表態:擁護馬克思主義,擁護社會主義,擁護 鄧小平和中共現行的改革路線。無非是在共產黨繼續掌權的前景看好的情況下,為 鄧後的自己作準備。現在許多人都在這樣做,這是一種政治行為。按學術討論的規 范去與之爭論,是沒有多大意義的。劉卓、胡平、劉賓雁對他們的批評文章,都寫 得很中肯,道理十分明顯,李劉不會不懂。所以問題不是出在學理上。討論難以為 繼,不是偶然的。 亞:記得李澤厚先生曾經在文章中批評過您,對此您有什麼意見? 高:除了李澤厚,劉再復在回答《中時週刊。的採訪時也批評我「稍嫌激端」。我 對劉再復的批評倒沒有什麼意見,因為他批評我的時候我已經出國了,對我不會造 成人身安全問題。我覺得在學術上或者其他方面各人有不同的意見也是完全正常的 。但是李澤厚在《時報週刊》上發表的「和平進化 振興中華」一文中指名道姓說我 「過激」時,我還在國內。在這以前還有一次,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五日李澤厚在《 文論報》上發表一篇文章,題目叫「香港答客問」。文中有這麼一句:「高爾泰說 象劉曉波那樣的人越多越好。」是以提問者的名義說的。那時正是「六四」鎮壓剛 過,劉曉波被捕以後。朋友們看到李的文章,都替我捏了一把汗。有位朋友寫信給 我,說此句「用心極深」。這年九月我被捕後,警察果然問到李澤厚在文章裡提到 的那個問題,問我說過沒有,我說說過。我曾經是劉曉波的博士論文答辯委員,當 時我同意通過他的論文,並在答辯會上稱讚劉曉波善於思考,說過像他那樣的人越 多越好的話。李澤厚在六四剛過的時候,在瀰漫全國的大恐怖氣氛中,在完全不同 的背景和前提之下公開重提我的那些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亞:提起李澤厚先生的「和平進化 振興中華」這篇文章,在我印象中比較深的有兩 點。其一是認為「最壞的政府也比沒有政府好」,如果取消了中共現政府和一黨制 ,那麼就是「凶多吉少,無序混沌,天下大亂」。其二是反對「革命」、激進,主 張「改良」。對此您的看法如何? 高:這是一股思潮。很多人持這種觀點。他們把這種觀點甚至推論到沒有五四運動 更好,沒有辛亥革命更好……按照他們的邏輯,沒有抗日戰爭也更好。因為在日本 人的奴役下之下,中國可能有經濟上的繁榮。是否值得犧牲人的尊嚴與自由來換取 經濟繁榮,這是一個價值觀念的問題。在這一點上,沒有共識,其它問題就很難討 論。例如,沒有社會正義的長期穩定所帶來的長期痛苦代價,是否應當作為歷史的 生產性開支放在一起核算?這個問題就很難討論。因為在他們看來,這並非代價。再 說,沒有共產黨的領導就會天下大亂,這畢竟是假設,假設並非事實,它本身需要 論證,不能作為立論的前提。所以現在要討論問題是很困難的,糾纏不清。 亞:對有些人批評您「偏激」,您有什麼想法? 高:我不是民運人士,更不是職業政治家,作為一個獨立知識分子,我有權只關心 道義而無須以「策略」的名義發言。政治是妥協的藝術。而對我來說,妥協是一種 痛苦。有人不以為苦,或者認為享受這種痛苦是他們的責任,他們有政治家的素質 ,我很佩服。我知道在他們之中,不乏憂國憂民、雄才大略的人物,並不都是想在 將來分一杯羹的角色。但我不在他們之中,我沒有能力在「道」與「術」之間保持 平衡,我與「術」格格不入。這是一種天性,改不了的。所以我成不了政治家,在 被鱷魚咬住的時候,我只想逃脫,逃脫以後,既然沒有能力消滅鱷魚,就只想別再 被鱷魚逮到。絕不會想到要同鱷魚妥協,對話、和解、合作,或者寄希望於第二代 、第三代鱷魚改變吃人的基因。更不會以這個假設為理由,要人們放棄反抗的權利 。個人心情如此,別人如何評價,都無所謂。 亞:您說您對佛學有一種親近感,我不知道您說的佛學之內容是否包括佛教中的慈 悲和寬容精神。如果是包括的,那麼,這與您在上面說的不妥協精神又如何得以平 衡? 高: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層次上的問題。渺小、短暫的個人對於永恆、無限的東西 的敬畏之情,同他對於此時此地切身體驗到的欺凌、侮辱的強烈反應,並不互相矛 盾。我不是佛教徒。我對佛學存親近感主要是因為它在一切宗教理論中最富於哲學 意味和最近乎美學。 共產黨本性不會改變 亞:對於中國大陸的當前局勢以及鄧小平以後的政治局面,您有什麼見解? 高:我認為共產黨的高官和他們的子弟們的本性是不會改變的。「權力」是他們的 原則,崇拜權力是他們的思想方法。這一點使他們不同於宗教。宗教是權力為信仰 而存在,共產黨則是信仰為權力而存在。為了保住權力,他們可以改變信仰,可以 是共產主義,可以是民族主義,也可以打出民主旗號。無論什麼旗號,他們控制操 縱人民群眾,讓人民群眾為他們貢獻一切直至犧牲生命的這一原則是不會改變的, 否則他們早就引咎下台了。所謂黨內改革派,有些是他們中間較有遠見的人物,有 些是在他們內部爭權奪利的鬥爭中由各種偶然原因而站正了隊。這兩種人現在很難 區別。總之他們不管走得多遠,即使走到葉利欽那麼遠,也還是本性難移。車臣的 屠殺,就是證明。 亞:您在這裡似乎講了您的政治哲學的一般見解,您是否能夠具體地說一說對當前 國內具體的政治變動,比如北京領導層的變動,當局進行的反貪污鬥爭的看法? 高:中共中央那些人和各級貪污份子原同屬於同一利益共同體,所謂反貪污首先是 由於他們內部鬥爭的需要,也是內部鬥爭的一種形式。同時他們也只有犧牲一部分 人才能保住自己的執政地位,犧牲誰,保存誰,領導人的變動都是黑箱作業,局外 人很難預測。 亞:您剛才說到您不是民運人士,但是我知道您對國內和海外的民運還是關心的。 對於海外民運當前的情勢,您有什麼看法? 高:我希望,我祝願海外民運能夠迅速整合,匯為洪流,成為能左右國內政治的強 大力量。「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麼。 亞:水窮而雲起,好像是您的生命的經歷的一個寫照,謝謝您把這樣一個重要的體 驗告訴大家。□